纳木依文化中的星宿拾遗

    胡慧凌 喻权中

    摘要:纳木依人有着属于自己族群的二十八星宿文化,而在拥有“华夏边缘”文化宿命的纳木依文化中,解读纳木依二十八宿将给我们带来新的文化启迪。本文将从西夏语与羌彝语入手,使用语言学的方法重构纳木依二十八宿中的部分星宿,感受纳木依星空文化的魅力。

    关键词:纳木依语;星宿文化;二十八宿;华夏边缘

    中图分类号:C95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2177(2020)17-0024-03

    1回归雨师、大鹏记忆与吉星高照

    1.1绿苏里骨

    纳木依语“毕宿”。“毕,田网也。”(东汉许慎《说文》);“田守毕弋。”(《国语·齐语》)注:“掩雉兔之网。”

    纳木依人称毕宿为“绿苏里骨”,而西夏文的6个义为“网”的字,就有两个皆音“唥”(《简》1634字;《简》5452字),两个皆音“都”(《简》4580字;《简》2787字)。“唥都”连读音近于“绿苏”;而西夏文义同于动词“毕”的《简》3015字“”(获取的“获”),音读为“口六”,更与“绿”或“绿苏”急读音相近。

    在汉语文化系统中,毕宿星官的内涵得到了充分的发育。内中包含有星官15个。

    首先,毕宿星官众多,却不见半点田猎的景象,倒是超过三分之一的“天”字号星宿(天街、天节、天高、天潢、天关、天园),明示其“毕”之捕捉必与天象有关。果然,蔡邕《独断》曰:“雨师神,毕星也,其象在天,能兴雨。”《搜神记》亦云:“风伯、雨师,星也。风伯者,箕星也。雨师者,毕星也”之记。毕由田网衍生成雨师,则其网中收放的便只能是天上的云雨了。《诗经》“月离于毕,俾滂沱矣。”《风俗通义》说:“雨师者,毕星也。”其下即引用此诗“月离”两句为证。总之,与昴宿一样,毕宿最初的功用当亦在于辨明天象。因此,“天高”上密切关注的,还有毕宿中的日月所浴的“咸池”及五星离“毕”须乗的“五车”和栓车之“柱”。于是,驻“毕”离“毕”,昴宿星官图呈现的平衡被打破,新一年的云雨开辟新的世界,天街开始热闹了。

    至于由政治体视角而衍生的“诸王”“九州殊口”

    “参旗”和“九斿”,则将天街的热闹演变成了世间的诸王之争。“九州殊口”的出现,当与天街对面的昴宿幻化为“胡星”同时,都是胡汉意识形成后的产物。只是“边兵”的收放可由不得雨师的毕网,于是,原本在参宿的星官“参旗”“九斿”,亦被扩编至了毕宿。司马迁在《史记·天官书》中说参宿西边有“勾曲九星”三处,“一日天旗,二日天苑,三日九斿”。张守节正义:“九斿九星,在玉井西南,天子之兵旗,所以导军进退,亦领州列邦。”还有“参旗”的“天弓”之变,更加重了毕宿“为边兵”(《史记·天官书》)的意味。昴五车也演变为了五种兵车,即《周礼·车仆》 中的“戎车、广车、阙车、苹车、轻车”。

    1.2 窝乌所骨

    纳木依语“觜宿”。在納木依巫者汉牛马章的记忆中,逢“窝乌所骨”日,“不得动土修造房屋,不得婚嫁。可以送鬼、送精灵[1]。”可见“觜宿”在纳木依人心目中之神圣。觜,《说文》:“鸱舊头上角觜也”,注称:“凡羽族之咮锐,故鸟咮曰觜。”觜宿三小星位于参宿两肩上方,形状可与角状的鸟嘴相联系,故名。总之,无论“鸟之毛角”还是如“鸟之毛角”的鸟咮,都是在状“觜宿”形似鹰鸱类猛禽头部。

    大鹏鸟是川陕诸羌与嘉绒藏区较普遍的一种崇拜。由《纳木依语概要》中记“qa??鹰、老鹰”可知,其音与“琼”相近,自然界的猛禽鹰之称谓,当即神话里的大鹏鸟之称谓的语源。纳木依人除了以守护神(窝乌)称大鹏鸟外,或亦如硗碛人另称大鹏鸟为“琼”。

    站在更加古老的游牧民族神鸟崇拜的文化立场,西夏文中的和纳木依人口述中的“觜宿(窝乌〔〕所骨)”,将汉语中的“觜宿”星占文化内涵进行了深层的梳理与唤醒。汉以降,《史记·天官书》:“觜觿为虎首,主葆旅事。”已经纳入了四象中的白虎一方,表现出了华夏中心理念形成后,重整秩序的强烈愿望;《晋书·天文志》发展为:“觜觿三星,为三军之候,行军之藏府,主葆旅、收敛万物。”进一步明确其“旅事”是“行军之藏府”,觜宿的初义已经遮蔽殆尽。结合着“觜宿星官图”来品味纳木依人的以守护神相称,当可更领会初心在民间的至理。

    1.3纳日骨

    纳木依语“参宿”。《西步天歌》:“参宿七星明烛宵,两肩两足三为腰”。参宿在夜空中的夺目程度由此可见一斑。古代参宿只包括猎户腰带的三颗星,民间又称福禄寿三星、将军星,参宿一是其中的寿星。

    在西夏和纳木依文化中,三星高挂的岁首岁尾不仅是世俗间的盛事,更是祭天祈瑞的神圣时刻。西夏《圣立义海》载:“年末腊日,国属金土日,……准备供奉天神[2]。”其中,当然也缺少不了众星宿。西夏文献《尊贵的九曜》一书将一些星辰视作主管祸福的神,并有诗赞美这些神[3]。参宿的福禄寿三星自然属降幅之星,因此在纳木依巫师的口述中,才有纳日骨星占“禁忌同9”,也就是同于神圣的觜宿之说[1]。

    此时高挂于南天的参宿三星,必然会被以“瑞象”称之,于是,“参宿”便有了“纳日骨”之称谓。

    古羌语族群衍生的诸族读“天、黑”为“纳”音已多有先贤论及;然并非都进一步流变出以音读“纳”称“祥瑞”。首先有西夏文(《简》3377字)“〔来日音,音腊〕,瑞象也。(形)”承继而来的至少还有自称“纳木依”的“纳日骨”。其实,随便翻开一本《羌语日常读本》,都会让读者感受到:表述“吉祥、好”的读音“纳”之羌语的强大生命力。

    有了纳木依人“纳日骨”的参照,我们可以尝试解开“参宿星官图”之那些经年的误读了。只有将中国印度二十八宿的演进视为一体,并参之以二者之间纽带的藏羌语天体文化影响(包括纳木依人二十八宿文化),才有可能去其蔽。

    冯时以为:“新城新藏曾经讨论了二十八宿初创时期的某些特点,其中的一些关键性结论在今天看来仍然不可动摇。他认为,印度之二十八宿相当于中国二十八宿起源之状态……这些观点有的已经得到新的考古学证据的支持,如中国二十八宿古距度的发现确实证明这个体系并非一成不变,这一点我们在前文已做论证[4]。”如此,回到起源阶段在某种意义上讲,就是重新认识印度二十八宿。

    1.4 柱乌阿骨

    纳木依语“井宿”。“柱”在有羌诸族都是一个非常受崇敬的词语。《左传·昭公二十九年》:“稷,田正也,有烈山氏之子曰柱为稷,自夏以上祀之。”而诸羌葆有着炎帝烈山氏之后的历史记忆。诸羌之中唯一立国的党项羌,以为是烈山氏的后裔,而烈山氏之子柱,被诸羌奉为守护神中的地神。在葛维汉田野调查中可以知道,42个被呼唤的神灵中,地神的称呼接近于“柱”,而地神也恰与柱的“田正”之职相吻合[5]。

    纳木依人不依汉文献的字面标注“井宿”而称“柱乌阿骨”,标志着作为“华夏边缘”的诸羌,一直存有着“皈依主流”与“恪守传统”的文化纠结。当然,纳木依人选择“柱乌阿骨”标注“井宿”,更多的还是因为“井宿”及其流行的“井宿星官图”的文化理解中,无法表达出他们的历史记忆。回望相当于中国二十八宿起源之状态的印度之二十八宿,井宿被梵语称之为“Punarvasu”,义为“屋”[6],透露出井宿的原初,即纳木依人“柱乌阿骨”命名及其星占所涵盖的“丈、子、孙与守护神柱共处的那个农家。”

    2巫风的恪守与聚众的改造

    2.1“米依枯骨”与“吃蔑枯骨”

    按照龙西江的考证骨子吉骨是“纳木依二十八宿之首宿为昴宿”后的排序,“米依枯骨”与“吃蔑枯骨”应各为二十八宿四个七星序列中第1、4序列的第六星宿,即“鬼宿”和“娄宿”。问题在于纳木依人的“米依枯骨”与“吃蔑枯骨”星宿命名和星占,与其所源出的汉文献鬼宿娄宿命名及星占截然相反。

    首先,看“吃蔑枯骨”与“鬼宿”及其星官的对应。

    何谓“吃蔑”?“吃蔑”者“魑魅”也,《通典·乐典》:“蚩尤氏帅魑魅与黄帝战于涿鹿,帝命吹角作龙吟以御之,余惊慌而退也。”《史记·五帝本纪》索隐引服虔云:“魑魅,人面兽身四足,好惑人。”透露出“魑魅”的三方面信息:(1)魑魅源自蚩尤族团,对于华夏族而言,属于早就被驱往边缘的四裔文化范畴,即所谓:“投诸四裔,以御魑魅”,(《左传·文公十八年》)自然,其称谓只能源于四裔特别是与蚩尤关系密切的苗、羌族团;(2)魑魅有形,人面兽身四足;(3)魑魅重要功能之一为“好惑人”。参著于文献,充分具备这三方面的只有西夏文的《简》序号1172字:

    〔重唇音,薄泥切,音墨〕①鬼魅也。(名)

    例:〔凶墨〕鬼魅、魍魉(同6b1)。

    释:鬼:〔墨〕左虚右;鬼者魔鬼,鬼喜变骗人,如狐种种也(合编乙04下31)。

    其一,西夏文基底源于古羌语,与“魑魅”源出的文化区域蚩尤族团或“四裔”均关系密切,西夏文称“鬼魅”的“音墨”,也属于一音相转范畴;

    其二,作为会意文字,呈“〔墨〕左虚右”结构,“〔墨〕左”用来标其音,“虚右”当用来模形或者表意,而西夏文的“(虚)”字右半边,恰呈“人面兽身四足”之象;

    其三,“魑魅”的“好惑人”,恰好可以的“鬼喜变骗人”做注解。

    溯其源,则西夏文有〔《简》0187、《简》1284,音“纳布”〕,意为“老妖”,而“察迷”亦即“吃蔑”,刘辉强的《纳木依语概要》记“ts?5?鬼”,音亦近于“吃”或“察”。“察迷納布”者“魑魅老妖”也。另外,亦与纳木依人关系密切的彝人,称鬼魅[],汉字注音“聂吃哈蔑”,急读也与“吃蔑”同,再次支持“吃蔑”即“鬼”的汉藏语系藏缅语族(包括纳木依语)语称。“吃蔑枯骨”为纳木依语中的“鬼宿”应无碍了。

    厘清这一倒误,“这天最坏,妇女连头发都不敢梳,任何事都不敢做”的星占便有了着落。“任何的事”当体现在“外厨”“天社”“天记”三星官上;“不敢做”则因为“鬼”“积尸”“爟天”“天狗”的凶险;特别强调“妇女连头发都不敢梳”,缘于《説文解字》:“鬼,人所歸爲鬼。从人,象鬼頭。鬼陰气賊害,从厶。凡鬼之屬皆从鬼。,古文从示。”籀文那长长的披发,揭示了古人记忆中披发与鬼的关联程度。

    其次,再看“米依枯骨”与“娄宿”及其星官的对应。

    《史记·天官书》:“娄为聚众。”古代的天文典籍中把娄宿视为主管牧养牺牲或兴兵聚众的地方。“娄”三星象征国泰民安,否则兵乱四起;而沿着纳木依语的“米依日骨”命名上溯,在西夏文中,我们再次与以“音弥(依)”的(《简》1903字,“族姓”)、“音米(依)”的(《简》5223字,“家、宅”)不期而遇。原来,纳木依人将娄宿的“聚众”之义,与纳木依自称中表族群的“木(米)依”等同了起来,皆因为娄宿的“聚众”,不仅包括了代表狩猎的“左更”、 代表游牧的“右更”和代表农业的“天仓”,也具备了代表政权的“天大将军”。

    需要指出的是,纳木依人的改造,并未完全脱离传统的文化融合。西夏文的以“〔啰迎〕娄宿(珠053、孔222)”相称,已经显示了党项羌以“啰”为“娄”音读的名号相传;而纳木依人的“米依枯骨”星占“修房造屋、婚姻都好,但稍有点火重,可以做帛。”更从“火重”“做帛”两方面直追传统。

    其中,“火重”显然源于娄之“过火候”的方言流布。如“娄,空也。”(《说文》)段玉裁注:“凡中空曰娄,今俗语尚如是。”[方言]∶虚弱,过火候。如:“他的身体可娄啦”“篝火烧娄了”。

    而“做帛”,亦当本于娄宿星占原有的“有牧养众畜以供祭祀”。“做帛”者,羌族彝族祭祖之谓。

    最终,导引出了纳木依人决定将自称的“木(米)依”、亦是家乡命名的“米易(依)”赋予给这“修房造屋、结婚都好”,并宜“作帛” 祭祖之星宿。在纳木依人的文化情怀中,一般性聚众的“娄宿”升华为了祥瑞的“族人(木依)”之星,或“家乡(米易)”之星。

    2.2赫摸底食骨

    纳木依语“柳宿”。比照西夏文《简》2878字:“〔重唇音,米(比)和切,音麦〕柳也。(名)例:〔麦西〕柳树(同8A7)。”“麦西”音近于“(赫)摸底”;另外,《女直译语·阿波本》(364)“柳树—速黑莫”,其“(速)黑莫”亦与“赫摸(底)”音近。显示纳木依人的柳宿称谓与北方诸族的广泛联系。

    至于“赫摸底食骨”与“柳宿”星占截然相反,则再次将纳木依星宿与印度二十七星宿的联系问题显现了出来。汉文献天官传统的二十八宿体系,视柳宿星占为“多吉”,所谓柳宿“居朱雀之嘴,其状如柳叶(鸟类嘴之形状大多如此),嘴为进食之用,故柳宿多吉”是也。其星官图亦在彰显酒肉之食。

    而“赫摸底食骨”星占“日子不好,一般任何事情都不宜做。”與中国二十八宿体系中的“柳宿”星官及星占,看不出半点关联;却与印度二十八宿阿沙离沙(梵文:??le?ā)关系密切。阿沙离沙又作不觐宿,是印度占星学二十八宿(纳沙特拉)之一,与中国二十八宿的柳宿相对应。觐者朝见也。“日子不好,一般任何事情都不宜做”正好用来作“不觐”亦即“不朝见”的诠释,佛教经典的“不觐宿者,主雨雪龙王”,“不觐宿日生,放逸多欲”(《舍头谏太子二十八宿经》),则进一步道出“日子不好”的具体内涵。

    参考文献

    [1]龙西江.雅砻江流域民族考察报告[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

    [2]克恰诺夫,李范文,罗茅昆.圣义立海研究[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5.

    [3][俄]聂历山.西夏语文学:十二世纪时西夏的天文学[M].莫斯科:东方文献出版社,1960.

    [4]冯时.中国天文考古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

    [5]葛维汉.葛维汉民族学考古学论著[M].成都:巴蜀书社,2004.

    [6]刘辉强.纳木依语概要[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

    (责编:王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