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春天》:诗意贵州的形象建构
吴飞
2018年11月至2019年初的短短3个月内,三部贵州题材电影《无名之辈》《地球最后的夜晚》《四个春天》陆续上映,贵州籍导演饶晓志、毕赣、陆庆屹都不约而同地把镜头对准了贵州,创造了中国电影的“贵州现象”。“贵州电影”的发声让人们更加关注贵州,关注贵州地域文化特色。《无名之辈》除了贵州方言外,可以说“贵州形象”的辨识度并不高,把这个故事放在中国其他小城,其故事的逻辑动因皆能成立。《地球最后的夜晚》将毕赣个性化表达与贵州地域紧密结合起来,具有较强的地域特色,而纪录片《四个春天》则相对来说更纯粹,营造出了一个“诗意贵州”。
一、影视作品中的贵州形象侧影
影视作品中的贵州形象主要集中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一是红色文化圣地。“遵义会议”作为生死攸关的转折点,确立了毛泽东同志在党和红军中的领导地位,推动了中国革命胜利进程。中央电视台出品的电视剧《长征》第10集生动再现了这一伟大历史转折。2016年由贵州省委宣传部等联合摄制的电影《遵义会议》还原了遵义会议的历史全貌,强化了长征精神的贵州表达。二是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的焦虑之地。主要以王小帅电影为代表,作为集体记忆中的“三线建设”地。而电影《寻枪》则把焦虑直接强压在一名丢枪的警察马山身上,枪里的子弹一颗进入了旧情人的身体,两颗进入了马山的身体,三颗子弹也未能给焦虑的马山带来平静。三是少数民族特色之地。主要以贵州境内少数民族题材的影视作品为代表,电影《滚拉拉的枪》关注苗族带枪部落,《云上太阳》表现苗侗原生态民族风情。除此之外,电视剧《瑶山深处》讲述了瑶族山区人民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故事,《奢香夫人》讲述了彝族奢香夫人维护国家统一的英雄事迹。四是诗意之地。其始于毕赣《路边野餐》对贵州的诗意书写。《地球最后的夜晚》更加强化了魔幻与诗意的凯里印迹。显然,《路边野餐》与《地球最后的夜晚》的意识流诗意营造跟中国传统诗意电影有着较大的区别,毕赣的诗意生涩,传统诗意则韵律流畅,真正续接传统诗意精神的则是陆庆屹的纪录电影《四个春天》。
二、《四个春天》中的复沓意象
《诗经》中的重章叠唱,一咏三叹,荡气回肠,滋润心田。诗歌的复沓传统也一代代流传,如戴望舒的《雨巷》、徐志摩的《再别康桥》都在复沓中营造了优美的意境。作为传统电影经典的《小城之春》再造了诗歌般复沓之美,影片中七次城墙漫步,每次赋予城墙以不同的内涵。纪录片《四个春天》从片名开始就定置了影片的结构安排,固定空间中的时光往复。
(一)腊肠:乡愁密码
腊肠、腊肉作为传统农耕文明的载体,以味道的方式传承至今,烟熏香肠等待着即将归家的孩子,是团圆宴上必备的佳肴以及离家孩子随身携带的礼物。某种程度上说,“腊肠”是农耕文明与现代文明的沟通方式,是传统文明对现代文明的召唤。影片中的三个孩子离别故土,寻梦他乡,是现代社会中的正常迁徙,腊肠对于孩子们来说,是对故土的依恋,对于父母来说意味着对孩子们的牵挂。影片一共出现了三次熏制腊肠的场景,它与写对联一样,有着较强的仪式感。一是迎接归家孩子的规定性动作,二是言传身教告诉孩子们记住“传统”。母亲语重心长地告诉陆庆屹:“以后如果我们不在了也好,你们要记住家里的传统。”第三个春天姐姐庆伟离世,家庭因此失去了熏腊肠的动力,腊肠的缺席无疑让生活索然无味。第四个春天熏制腊肠时,母亲念叨着“我只挂牵庆松好久才得买票回来,买不了票,来不成家,就呵呵呵呵啦”,这种盼儿归家的直白期待赋与腊肠以情感。对孩子们来说,腊肠成为他乡与故乡的识别密码,是乡愁的重要载体。三次熏制腊肠、三次不一样的境况,但腊肠都化为对亲人团圆的期盼。通过在场与不在场、变与不变的情感演绎,腊肠最终成为悲欢离合、生离死别的文化符号。
(二)春燕:憧憬未来
影片中同样出现了三次春燕,第一次出现时时逢姐姐回家,父亲欣喜地告诉陆庆屹“今年燕子又来了哦”,燕子的回归与姐姐的回家戏剧性地统一于同一时空中,巧合之中把燕子与家人画上等号。父亲制作的录像《2012年7月,小燕子》把小燕子拟人化,“今天都飞出去了,家里头显得空空荡荡的”。“今天是7月23日,可能今天明天就要飞走喽,它还是很舍不得离开它老窝。”第四个春天,“燕子绕梁”,家庭终于迎来了转机,逐渐从过去的阴霾中走出来。母亲起舞,父亲的笛声、琴声再次奏响,金银花香弥漫,一幅生机勃勃的春天画卷再次徐徐展开。
寓情于燕,燕子作为报春使者,它的到来点明了时节,大地回春,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燕子归巢,印证了“家”才是温暖的港湾,是情感的归属。正如姐姐去世后迎接姐姐的照片回家一样,房间永远是姐姐的房间,一家人依然在一起,春天依然是家庭团圆的时刻。民间常有“燕子做窝、喜事多多”的说法,燕子是吉祥物,預示着好兆头,是一种情感慰藉。燕子于家来说,意味着平安幸福,是憧憬,是愿望,于国家来说,寓意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三)天井:仰望星空
影片开篇的第一个镜头便是父亲在天井中部跑步,第二个镜头是母亲在天井底部清洁鱼池,第三个镜头是父母交汇于天井底部。特殊房屋结构形成的天井,恰似大山围绕的贵州。垂直天井并置了三个层次,天井地面的厨房、餐桌、鱼池。天井之中姐姐的房间、父亲的蜂箱,天井之上的月亮、腊梅花、迎春花、烟花,一步步完成了从现实到诗意的升华。同时,三个空间又彼此映照,父母的琴声歌舞、吃饭前先供奉祖先、给离开的姐姐留一副碗筷,这些细节显然超出了现实的范畴,赋予了这些日常以精神意义。天井中部,既有父亲失去爱女的悲痛,也有父亲把蜂箱当“初恋情人”(母亲语)的牵挂;天井之上的楼顶花园,既是菜地,更多的是迎春花、月季、蒲公英等生活之上的精神元素。在垂直的天井空间中,有接地气的生活琐事,有中部的情感寄托,也有顶部的诗意升华。俯瞰天井,家人来来去去,有悲有喜,洞察冷暖。仰观天井,璀璨的烟花、明月以及流动的蓝天白云是不变的主题,天井向上,天井向美。天井抛弃了“坐井观天”的固化理解,仰望星空,可以窥见乐观与豁达、生活的希望。天井成为连接地面与天空的纽带,是人与天空的对话通道。
三、诗意贵州的形象建构
导演紧紧围绕自己若即若离的家庭,通过四个春节的在场叙事,捕捉父母四个春天的生活细节,以归来者的身份重新审视父母生活,描绘了家乡贵州的美好图景。
(一)载歌载舞的诗意故事
歌舞串接了春节团圆、登山出游、庆祝金婚、探亲访故,姐姐变故等故事节点,故事架构在人间烟火与超凡脱俗之间,四个春天流动在歌舞之中,故事从歌舞开始,最终也在载歌载舞中结束。
歌声成为推动故事发展的源动力,歌声浸润了春天,以妈妈有感而发的“归来吧,归来哟,别再四处漂泊”为起点,父亲山顶一曲《朋友》,“让我们回忆起最珍贵的一切,唱起了最愉快的歌,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我们并不惋惜”,瞬间跨入了过去时空,藉歌声自然回溯父母年轻时候的点滴,扩展了叙事时空。从父母金婚开始,通过几首歌大致勾勒了父母的情感历程,还原了父母的爱情。如踏青时,父母情不自禁地唱起民歌:“春天里么到了这,迎春花儿开,迎春花儿开,年纪轻轻的女儿呀,踩呀踩青来呀……”在父亲老家罗甸,“阿哥阿妹的情意长,好像那芭蕉一条根;阿哥好比芭蕉叶,阿妹就是芭蕉心。燕子双双飞上天,我和阿哥(妹)荡秋千”,从这些歌曲中可以窥见父母青年时代的浪漫。姐姐灵堂前的丧堂歌成为故事的重要转折,奠定了后半部分的叙事基调。而父亲珍藏的姐姐的歌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就这样风雨兼程”渐渐把父母从悲痛中解脱出来。民歌,敬酒歌、山歌、前苏联歌曲等婉转萦绕,加之父亲的各式乐器,辅以母亲的舞步,它们与“锅碗瓢盆”交相呼应,共同组成了人生的交响乐章。歌曲成为故事发展的内驱力,影片把零散的生活片段串联在一起,实现人生风雨坎坷与歌曲起伏跌宕的内在勾连。
(二)诗意贵州的意境生成
四个春天,出游成为必不可少的家庭活动之一,全家人前后多次结伴同游。登山采蕨菜,采草药,放归山野,登高而歌,尽兴而舞,影片后部分登山祭祖,为姐姐扫墓。影片把出游与上坟祭奠置于一体,将父母登山的诗意追求与祭奠的哀思融为一体。贵州特殊的地理环境,使人与大山之间建立了特殊的感情。山不是障碍,不是困扰,而是成为一家人登高望远、捕捉自然、回归自然的基石。一家人在大山中感受春天的气息,放逐情感,山是欢乐的集散地,当然也是生命最后的归宿,姐姐葬于山间,父母围绕姐姐的坟墓种菜种花,守护一直没有缺席,父母对孩子的爱没有因为阴阳相隔而淡化。母亲扫一扫墓碑上的白雪,父亲在墓前雪地上写下心迹,难分难舍的心境跃然白雪之上。静静的河流,流淌着亲人的思念,年复一年,春去春又来,一次次去往姐姐坟墓的路上,所有的情感都化为一江春水。特别是从第三个春天开始,寄情山水与寄托哀思合二为一,万水千山总关情,万水千山全是情。
(三)作为诗意栖居之“筑”
影片遵从家庭的生活逻辑展开,将生活的细节按照时间线索以及内在的思绪变化加以铺陈,故事虽主要讲述“四个春天”,但时间跨度达22年之久,这期间导演离家北漂,春节前的归来,春节后的离去,一来一去的离愁,以及姐姐离世后,阴阳之隔的不舍与思念,离愁别绪交织在一起,最终内化为淡淡的乡愁。海德格尔在《乡愁之魂(1957)》写道:“在注视月亮时,黑贝尔让我们采集到了乡愁的在场。乡愁的路途与驻留,态势与姿态,集结为唯一的显现,独特蕴含的显现,同时也是守护着的显现,这显现让万物尽收于柔和的、几乎无从察觉的月光中。”[1]人“充满劳绩,然而却诗性的栖居。”[2]荷尔德林的诗坚守着对“归乡”的忧心。这是对人诗性地栖居的地缘之滋养的忧心,是对拯救此一尘世之驻留的急切之等待。[3]影片在家庭从团圆到离开、从喜到悲、从悲到回归生活本真的历程中,建构了父母栖居的诗意本质。父母栖居在生活之上,栖居在他们所筑造的精神世界。在面对家庭变故时,能仰望天井,期盼归燕。影片将腊肠、春燕、天井等意象融为一体,顺应天道,天人合一。
王阳明被贬谪至贵州后,其龙场悟道之“致良知”,得出“心即理”“圣人之道,吾性自足”。找到了“良知”所在。费穆说:“电影要抓住观众,必须是使观众与剧中人的环境同化……认为创造剧中的空气是必要的。”[4]《四個春天》营造的天人合一的意境与《小城之春》中的“空气”形意相通。《四个春天》在“空气”中构建之“筑”,成为人们心灵的居住之所。
结语
《四个春天》区别于以往影视作品中的贵州形象塑造,把纪录片的散在叙事短板转化为诗意叙事的优势,在复沓中完成腊肠、春燕、天井等意象的诗意赋能,情景交融,复归中国电影的诗意传统。在乡愁思绪中,思考“寻找”与“回归”的哲学命题,绘制了作为乡愁主体的人的回归路线图:一是影片中父母的回归,面对丧女之痛,逐渐回归生活本真,回归自然。二是导演的回归,回归到既熟悉又陌生的家乡,回归至父母栖居的“家园”,回到心中的“桃源贵州”。三是现代人的回归,从“迷失自我”到“诗意栖居”,完成人的诗性复归。
参考文献:
[1][2][3][德]海德格尔.哲学:思的经验(1910-1976)[M].陈春文,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117-197.
[4]费穆.略谈“空气”[C]//丁亚平.百年中国电影电影理论文选(上册).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2: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