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民国报人徐凌霄笔下的古城记忆 |
范文 | 方汉盛 以北京城作为写作对象的纪实小说,《古城返照记》算是首开其例。作者徐凌霄(1886—1961),清末民初著名记者,因祖父应顺天府乡试而寄籍直隶宛平。此作原分期刊载在上海《时报》,作者从民国十七年(1928)九月一日开始写起,到民国二十年(1931年2月)完成,共八十万言。其后人于2002年将分期刊载作品整理为《古城返照记》出版,这部京味长篇纪实小说,集近代文史掌故之大成,可视为一部记载北京城的真实档案资料。 作者自谦道,“虽然够不上著作二字,而于京朝旧事,社会情形,也还不无贡献,可补见闻之所不及”,然这种自我期待最终达到目标。小说借助陆贾这个人物来贯串全文,实则作者自谓,通过其个人阅历和诸多史料来为京城“建档立案”。 一、京城兴衰之迹 作者在第一回中就把北京城的历史沿革交代的相当具体。在其笔下,这座古城就如同京剧《游龙惊凤》中的朱厚照所言,“大圆圈里有个小圆圈,小圆圈里有个黄圆圈,我就住在黄圆圈里面。”这些圆圈,从前沾皇帝之光交了大运,现在被潮流所卷,可就倒了大霉。虽然当时首都已南迁,但作者认为仅凭古城有七百年的历史,就值得书写纪念。这反映了他对这座古城特殊的怀念和深厚感情,希望古城能回光返照,重新焕发生机。 书中主人公陆贾认为北京能成为大都市,应归功于三个姓朱的人,分别是永乐皇帝朱棣、洪宪皇帝驾下内务总长朱启钤和大不列颠驻华公使朱尔典。朱棣建都后,由永乐十九年(1421)到民国十七年(1928),为首都已有507年之久。从文化上说,先有了《永乐大典》才有了清代的《四库全书》,于中华民族功莫大焉。朱棣对于北平,不失为开创的元勋。而朱尔典向袁世凯建议对正阳门的改造,市政督办正是朱启钤,他也为北京城的城市建设做了积极的贡献。 小说中随处可见北京地名。如前门、东安门、东安市场、铁狮子坟、东交民巷、地安门、宣武门等,共一百余处,北京的各类地名、人文沿革都能在小说中找到渊源。小说中谈到对北京的警察、北京的京官、北京的寺院、北京的名士等的评价,如“大大小小的寺院不下九百余座,比南朝四百八十寺还多一倍……不乏对所谓名士的奚落和戏谑,大名士必须来北京才能成为真正的‘大名士……北京的菜馆不留菜单,跑堂能过目不忘,有的都不要账目,看空盘算总价,丝毫不差……”此皆不遗余力地将京城的习俗和见闻展现在读者面前。 伴随着北京城的兴衰荣辱,作者敏锐抓住清朝文字狱和科举制度。关于文字狱,书中重点列举王锡侯《字贯》一案,只因给《康熙字典》纠错,就被乾隆皇帝判了斩立决。作者在书中原原本本引用了当时“六部大审”的供词——“六问六供”,这其实是《令钱汝诚等即行将王锡侯书呈缴谕》的内容。[1]此亦见于清史档案《清高宗实录》乾隆四十二年(1777)十二月二十五日上谕。如问:“你将《字贯》重新改造,这就是你自知前书内有大逆不道之处,故又企图掩盖,愈见你从前原是有心悖逆,更有何辩?供:我从前不知忌讳,妄编妄写,这是我的狂悖实迹,这有什么辩处。” 将这些重要历史档案置放于小说中,生动完整演绎出这场荒诞闹剧,这种掩耳盗铃的一问一答,一字一板,如同排戏,令人啼笑皆非。另一则与“十全老人”乾隆皇帝相关的是,英国特使马戛尔尼觐见所遇到的尴尬,特使不肯行跪礼,为此乾隆皇帝、朝廷大臣等大费周章,如何才能顾及到皇家威严,最后讨论结果是马戛尔尼以半跪叩首了事。而对于对方提出互派使者的请求,皇帝严词拒绝,作者显然对这种文化过度自信和思想保守表示不满,但能见微知著地看到北京城未来命运的改变。 科举考试一直是古城文化独特之风景。小说第十三回“青烟怜才张冠刘戴赤心卫道梁代桃僵”讲述光绪十一年(1885),翁同龢本欲录取张寒,可却意外录取刘可毅。乙未科会试,主考官徐桐视维新势力如贼寇,一心不录取康有为,可错将梁启超的试卷当做康有为的试卷,摒弃不中;康有为考试一改之前风格,以圣人为师,获得考官许可。最终梁意外落榜,康有为中得五魁,但在殿试后,康亦因各种人事关系未能入翰林,懊恼不已;梁启超虽获主考官垂青,也未能在科举中更进一步。在科场上正所谓苍狗白云,变幻无定。科举考试,即使神通再大者,却能阴差阳错失好运,普通百姓的科考命运更可想而知。1905年废弃科举,也在相当程度上影响了北京城的发展。 二、北京的新式教育 在近代北京乃至中国高等教育发展上,徐凌霄亲身经历,以身说法。1910年,京师大学堂第一次开办分科大学,分了经、文、法、理、农、工、商七科,徐氏考取土木工程系。颇具讽刺的是,当时学校聘请道学家秋定文作为七科总教,他所谈论无非“性”“理”“道”“欲”等词,导致学生人人口念“一阴一阳之谓道”“偏于阳者非理也,偏于阴者非理也”,而这和新学宗旨背道而驰。秋本是非常保守的道学信徒,仇视维新党人。而且据笔者考证,小说中的“秋定文”实乃夏震武(1854—1930),近代理学家,工部主事。1910年任北京京师大学堂总教,以孔孟程子之道为宗旨。作者巧将秋对夏,定对震,文对武。第五回载:“秋定文从怀中拿出一张纸,里面有两道上谕,先生念了一遍,一字一泪,上谕时间分别为光绪二十六年十月二十八日和十二月十五日,上谕分别针对他参奏王文韶以及自充专史的奏本进行申斥”。经查阅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清德宗实录》中“光绪二十六年十一月丙申和十二月壬子之上谕”,[2]小说引用内容与历史档案记载内容基本相同,只不过作者将第一道上谕时间故意改为光绪二十六年十月,以及将人名夏震武改为秋定文,是当时为掩人耳目,稍作区分。
而对于北京高等教育值得纪念的人物,作者在小说中首推严修(1860—1929),字范孙。作为教育改革家,严修并没有表示要废除科举,但是却积极倡导新式教育。他曾以奏请光绪帝开设“经济特科”而扬名后世,这种利用旧的考试制度选拔真才实学者,算他发明最早。他还建议将科目分别为内政、外交、理财、经武、格物、考功。而以上书中所写都有档可查。如小说中写道:“1897年10月19日,发《奏请开设经济特科折》”[3],提出建议有:新科宜设专名也,去取无限额数也,考试仍凭保送也,保送宜严责成也,录用无拘资格也,赴式宜筹公费也。在奏折中严已经显示出维新改良的思想。光绪帝也同意了他的想法,并批复“1898年正月初六日(1月27日),先生于去岁上《奏请开设经济特科折》后,今日有‘上谕……该衙门所议特科、岁举两途,询足以开风气而广登进,著照所请行”。[4]该上谕亦见于《清德宗实录》卷414。[5] 但正因此事,严修和恩师徐桐(号荫轩)决裂。徐桐卫道思想极重,遂与严断绝师生关系,严氏亦因此绝意仕途。“光绪二十四年(1898),因经济特科之奏,见绝于徐荫轩师。四月,请假回籍。……是岁,有政变。”[6]正因他提前辞职,才避免戊戌政变带给他的杀身之祸,也算因祸得福。综上,徐凌霄之记载完全符合历史的真实情况。 1902年袁世凯亲邀严修出任北洋学务总办。书中记载严修将尚兵、尚武、尚实作为三大教育宗旨,并做到了部权与校权的区分,中央教育和地方教育的区分。通过一系列教育方面的革新,使得直隶一省,学校林立,几可媲美江浙,且对当时全国的教育贡献很大。此后,他一手创办南开大学。书中第十九回记载:“他今年春间下世去了……范孙病笃的前两天,自觉不起,作了一首自挽的七律,意态闲适。”其自挽诗如下,“小时无意逢詹尹,断我天年可七旬。向道青春难便老,谁知白发急催人!几番失马翻侥幸,廿载悬车得隐沦。从此长辞复何恨?九泉相待几交亲。”[7]对自己一生做了精准评价。由于与作者交好,经严修催促和劝导,也成就了作者《古城返照记》的写作。在书中,作者通过自己报考大学和学习的经历,呈现了1910年京师大学堂的办学情景,而这与当时的政局形势紧密相关;通过怀念严范孙,回顾了清末、民国时期北京的高等教育发展历程。徐凌霄对严修之人格是敬佩的,赞誉其兴办近代新式高等教育居功至伟,而这些评价现在看来仍是超前的。 三、北京梨园盛事 小说中呈现了大量的梨园史料,这是一份值得重视的档案材料。在京师大学堂学习期间,作者最大的嗜好就是听戏,可谓忠实的京剧迷。他告诉读者,当时北京的习惯就是未曾问戏先要问人,不说看戏,要听戏,否则不算内行。听戏必知八条,分别是:“戏要听”;“记术语”;“注意伶人的家长里短”;“谭鑫培神圣不可侵犯”;“骂外江派”即不管是戏,是伶,只要不是北京或久走外省的,只管骂,只要能骂外江,就算京内行;“捧角”;“腔板字味派”是讲听戏的要素;“戏情对不对,要以伶为准,不可以戏为标准”。这真实反映出当时剧坛情形,也可视为当时的观剧经。书中谈到京城各种戏迷派别的争斗。如“谭迷”“杨狂”“梅迷”“瑶癖”之间的互掐,描写得细致生动。 小说中对谭鑫培和梅兰芳着墨甚多。论谭当中,收罗诸多趣闻轶事。第二十七回“老板传艺重自强”中讲谭鑫培论戏,如论到“潼五爷”,即爱新觉罗·溥侗(1877—1952),别号红豆馆主。谭鑫培认为他样样抄得起,可惜样样玩不转,上台是个潼将军,下台还是潼五爷,别管是什么戏,他老是一脸的天宫赐福。谭氏还辟谣他只给潼五爷教了五出戏。可见谭对溥侗的真实评价。谭鑫培虽名气“叫天”,但能认真对待善意的批评,如书中交代程长庚批评他的调子是“衫子调”。谭感慨当初学戏时,常被骂给程长庚、余三胜丢人现眼,但能挺过来,现在梨园界都以像不像谭为标准。这些真实反映出学戏的艰辛。既然谭为“衫子调”,为何老师傅不禁止?第二十二回中,借厚庵之口有解释:因为长庚的老生规矩也没有一准的章程和准调。最直接的原因是皮黄没有准谱,这点不同于昆腔准谱准词。皮黄属于十二乱弹之一,而乱弹是可以发挥个人自由的,所以长庚禁不得,但导致的结果是后人学其腔调,成了皮黄无谱而有谱。此见解极佳,从中可看到戏剧伶人的生存状态,并有独特的戏曲史料意义。 小说中对梅兰芳的演出实况和捧梅的过程做了重点介绍。三十二回成立“梅社”。并介绍了种种捧梅的办法,如台前捧,台后捧,文捧,武捧,经济捧,艺术捧等。这种捧角的方法和意识也构成了古城不可或缺的文化韵味。第十一回,交代看梅兰芳和金丝红演《三娘教子》,拿戏单的介绍“金丝红的童子音,梅兰芳的扮相,真够嚼裹”,意思是说当时金丝红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演老仆人薛保,“虽然童子音,难免疙瘩腔,却还气盛,嗓音圆润……以下一生一旦,一唱一和,高下抑扬,颇堪悦耳。”梅兰芳打小就学此戏,而金丝红实乃京剧老生王喜秀。1907年,梅兰芳搭上喜连成班,与王喜秀等老生一起合台演出。梅兰芳曾谈到幼年的伙伴,“喜连成贴演‘二进宫一剧,是金丝红的杨波……不过金丝红的嗓子常哑,一个月倒有半个月不能工作。”[8]明确表示二人合演过《二进宫》剧,两人还合演过《战蒲关》。该书为梅兰芳早期演戏留下了珍贵的文字档案资料。不仅如此,第三十三回详细记载在文明园观看成名后的梅兰芳出演《樊江关》,第三十七回记载在文明园看梅兰芳《贵妃醉酒》,第四十二回看其演《虹霓关》,都生动完整地呈现了当时的演出盛况,颇为难得。 至于其他京剧人物,如程长庚、张二奎、余三胜、汪笑侬、杨月楼、杨小楼,王瑶卿、王凤卿,余叔岩等都有很多片段演绎。这些京剧名伶中一部分跟作者熟识,或者从他的长辈打听得到,如作者的二老太爷,即其伯父徐致靖就对程长庚研究颇深,这样也就保证了小说史料的真实性和可靠性。第二十九回对西黄、二皮、四大徽班细致入微的分析,第二十二回对京剧苏皖鄂三系的介绍,都带有浓厚的京剧学案史性质,值得关注。 以上对于京剧的描写,作者饱含深情,也体现其极强的戏剧功底。不单如此,其小说语言大量运用京剧剧目和台词,如同胡适先生评论,对《古城返照记》颇称其佳,谓:运用戏词之摇笔即来,何戏词若是之熟乎?唯以分日刊载,未能全阅。从胡适的评价可见作者对戏剧钻研之深。 一个“老汉”,一支秃笔,一座古城,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全书用京白,非文言,非纯白话文,处处夹杂京剧剧名和台词,虽有掉书袋之嫌,但亦令读者欢喜。说高等教育、科场、官场、梨园界……种种故事遗闻,编成整本大套的好戏。而这皆是发生在北京城的故事。故事并非空穴来风,依据史料,可靠性强。作者感慨,运气来了城墙都挡不住,同样是辛亥年,梅兰芳处处被人追捧,若是运气倒了,怎么也扶不住,清政府到处求饶亦无济于事(第三十八回)。北京城命运亦是如此,盛衰剥复,既济未济。如今古城北京早已春风满面,焕发出勃勃生机,而《古城返照记》为北京城留下了一份特别有意义的档案资料。 注释: [1]上海书店出版社.清代文字狱档[M].上海:上海书店,2007:674—676. [2]清德宗实录:卷四百七十六.光绪二十六年十一月[Z].清德宗实录:卷四百七十六.光绪二十六年十二月上[Z]. [3]严修自订,高凌雯补,严仁曾增补.严修年谱[M].济南:齐鲁书社,1990:101. [4]严修自订,高凌雯补,严仁曾增补.严修年谱[M].济南:齐鲁书社,1990:112. [5]清德宗实录:卷四百一十四.光绪二十四年正月[Z]. [6]严修自订,高凌雯补,严仁曾增补.严修年谱[M].济南:齐鲁书社,1990:6. [7]严修自订,高凌雯补,严仁曾增补.严修年谱[M].济南:齐鲁书社,1990:482. [8]梅兰芳述,许姬传记.《舞台生活四十年·第一集》[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61:4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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