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渔猎”写作的隐喻路径及文学意义 |
范文 | 袁海锋 渔猎是人类最为原初的生产生活方式,中华文明始祖伏羲氏“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易经·系辞》),反映的正是远古先民的渔猎生活状态。在世界各地发现的远古岩画中,渔猎也都不约而同地占据着浓墨重彩的艺术地位。《吴越春秋》所载《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夫”,更是用文学的笔法,记述了先民从制作工具到进行围捕的狩猎过程。即便是生产力发展落后,在漫长的农耕社会,渔猎在人们的日常生活里依然是举足轻重的。 文学反映人的生活,生活是文学广阔的素材来源地。人借文学审视生活、考量自我,表达独特的生活情绪、生命体验。作为一种悠久的生活范式,渔猎也以其丰富的文化属性,进入文学。渔猎元素纷纷进入嵇康、王维、苏轼等大家的文学视野,进而渗透到以经典作家作品为依托的语文教材。用怎样的写作路径干预作品,作品里承载着写作者怎样的文学情绪,这是渔猎元素独特的文化密码。探察其文化密码,对学生感知作家、理解作品、感悟生活无疑是有益的。 正如孟子所言:“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脱离田野劳作而“劳心”于人的士大夫,对渔猎素材的处理自然不是对现实场景的机械照搬,而是在隐喻的文学机制下开掘它丰富的意义可能。隐喻是人类特有的复杂文化行为,外层表现为言语修辞。作为修辞格,隐喻要在彼类事物的暗示下,谈论此类事物。“谈论”强化隐喻的言语行为本性,“事物”意指任何物体或情状,“暗示”表明隐喻不仅具有客观性还具有主体性。两个物体或情状一旦被置于特定的言语或文化情境,或者一个物体、情状在特定言语、文化情境中使人联想到另一物体、情状,并在两者之间建立起某种想象性或现实性联系,藉此将言语主体指向目标物体、情状的情绪、思想,凝注在言语呈现的物体、情状之上,隐喻就发生了。渔猎丰富的文学意义可能,在于其多元的隐喻路径。探察“渔猎”的文化密码,要在了解“渔猎”的“此类事物”之外,理清写作者所指涉的特定物体、情状,并重构起二者的联系。 一、聚焦渔猎过程,兴仕途之所望 《史记·越世家》中有云“范蠡遂去,自齐遗大夫种书曰: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良弓”“走狗”本是打猎用具,在范蠡的言语中无疑是隐喻化的表述,取义为家国天下驱驰奔走的贤良之士。由此引申,擒飞鸟逐狡兔的整个狩猎过程也就有了“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辛弃疾)的仕途驰骋隐喻可能。许多文学作品中,渔猎元素展示往往是过程性的,写作者与渔猎者合二为一,并以之指涉有政治梦想有行政才能的自己,以渔猎者英武驰骋隐喻仕途抱负的自在施展。这是渔猎隐喻的一种文学意义可能。 对渔猎过程的抒写,一者以写作者自身经历为蓝本,并借此表达自己仕途顺逆、心境的悲欢、未来的期待惆怅。比如苏轼的《江城子·密州出猎》,“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干骑卷平冈”“亲射虎,看孙郎”“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作者详细记叙了自己密州出猎的场景。出猎的苏轼虽已“老夫”,但仍然有少年狂傲,有飒爽英姿,有风急电掣阵仗,有射虎缚狼手段。这些对文人士大夫的苏轼而言,自然不是真实再现,而是融入了他的文学想象。苏轼的“出猎”更多在隐喻层面展开:他的出猎疆场更多的是邦国天下;他的射虎缚狼手段指向着依托口舌笔墨的治國安邦才华。苏轼要借这次文学的“出猎”包藏他为家国天下驱驰奔走的政治愿望——“西北望,射天狼”。“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前朝典故里安放着苏轼郁郁不得志的生活现状与仕途期待:当朝之中,谁人是冯唐一样为自己辩白之人;贤明如汉文帝的当今圣上何时能发现自己的昭昭之心;如贤臣魏尚一样志屈难伸的自己何时能施展抱负?这里有苏轼的昂扬意气、失落心绪与仕途期许。从渔猎过程的隐喻路径看苏轼密州之猎,作品的写作意图与文学意义才更清晰。 对渔猎过程的另一抒写,是写作者旁观他人渔猎。渔猎毕竟是项技术工作,文人士大夫真能纵马驰骋猎场者少,更多是在他人渔猎的旁观中,寄寓写作者对他人猎场逞技、身手独绝的敬仰钦佩。藉此迁移至自身,表达自我对施展抱负的渴望,对仕途顺遂的期待。如《观猎》,题目“观”字首先表明王维“旁观者”的身份,狩猎的主角是骁勇英武的将军。“风劲角弓鸣”“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不论正面侧面笔触,狩猎的马上将军都那么从容不迫迅疾有力,其中满溢着王维之于将军武功胆识的仰佩之情。从诗篇遒劲有力的风格看,当是王维前期作品,此时,王维抱负虽盛,但仕途尚未完全明朗,也正因为此,他对自我未来的期许也更强烈。一介书生的王维虽无将军的孔武有力,而他却也在隐喻的猎场里游刃有余,了却君王事之余赢得身后名,隐藏下他的仕途之所望。 聚焦渔猎过程,在这样的隐喻路径下,在渔猎中兴发写作者的仕途期许。杜甫《壮游》“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鶬”、卢纶《和张仆射塞下曲·其二》“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等都是在这样的写作逻辑、文学情绪中展开的。 二、瞩目渔猎获得,观奸佞之所相 相较于聚焦渔猎过程,瞩目渔猎获得是渔猎隐喻的另一路径。在这一隐喻层理中,渔猎者的形象唯物所蔽,又逐物不还于心。此时,渔猎者与写作者在价值观与情感线上都是背离的。为了写作路径的通畅,写作者往往会引入隐喻运作的第二媒介——山林田野的“黍离”之喻。《黍离》是《诗经·王风》一篇,其中有“彼黍离离,彼稷之苗/彼稷之穗/彼稷之实”等句,《毛诗序》如此解题:“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由此以降,文学传统里有了以宫庙衰草写王朝倾覆衰亡,或引申到借山林晦暗不明喻指朝局式微的“黍离之悲”抒情传统。因此,面对古典诗文中形象气质昏暗不明的山林原野,朝向家国朝局衰弊的隐喻路径成为一种理解可能。在写作者逻辑中,山野晦暗朝局衰弊与渔猎者的逐物不还有着强烈的关联性,甚至正是他们的渔名猎利,才导致了朝局衰弊贤能失位。 王绩《野望》一诗便在这样的山野、渔猎的隐喻路径中呈现其独特的文学景观。薄暮的东皋之上,诗人犹疑茫然(徙倚欲何依)。颔颈两联“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从自然山野到人文田园的景象,诗人一无所识(相顾无相识),由此作者借“伯叔采薇”的典故,坚定地宣称他“不如归去”的归隐心愿。眼前山野如此晦暗凋敝,牧猎之人素心未识,自己依然要高歌归去,诗人又要归到何处?字面的写作情感逻辑崎岖不畅。如果把山林原野的“黍离”之喻与瞩目渔猎的获得之隐,引入王诗的理解,不仅颔颈两联的意味陡转,整首诗的情感逻辑也可以理顺。树树秋色艳丽,但严冬在即,片刻便是“无边落木萧萧下”(杜甫);落日余晖金光万丈,可转眼已是日落西山,接着“日星隐曜,山岳潜形”(范仲淹)。隋末朝局鼎盛但又危机重重,这样的朝局现实与诗人的山野隐喻何其一致!山泽晦暗中,牧猎之士驱犊而返、带禽而归。他们归返何处虽未言明,但其无比瞩意“犊”“禽”,确是清晰的。如果从“窃国者诸侯”(庄子)的角度理解牧猎之士与“犊”“禽”,渔猎者身上“滞于物”的奸佞之相便清晰了。由之以下,“犊”“禽”便有国家利益的隐喻取义。以清明贤良自比的王绩们,无论看到日薄西山的家国,还是滞于物欲、窃国以肥的奸佞,自然是“相顾无相识”的。一边是拳拳的家国黎民仕用之心,一边是一地鸡毛的寥落处境,王绩“徙倚欲何依”的矛盾心境便可以理解了。最后,他还是下定“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论语·卫灵公》)、“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的决心,长歌采薇飘然归去。 已故当代作家李汝伦先生有《批斗会后》一诗:强弓天网正高张,满目牵黄复擎苍。猎物不肥还太少,空劳鞍马下围场。其中也取用了渔猎元素,作者正是从瞩目渔猎获得的隐喻路径进入创作,以摹写当时渔猎者投机自得的嘴脸。此一例亦可见渔猎隐喻强大的文学生命力。 三、感受渔猎情绪,念归隐之所安 秦相李斯被诬以谋反之罪腰斩于市之前,与其中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史记·李斯列传》)很明显,李斯的“上蔡逐猎”之源并非从与国驱驰或刺讽奸佞的隐喻路径使用“渔猎”意象。这里的“上蔡”是李斯故乡,“牵黄犬”“逐狡兔”不过是一種脱去功名利禄的自然生活。 与仕用人世一样,归隐山林田园,追求一种简单的自然生活是传统士人的另一人生选择。审视归隐山林田园者,如范蠡“功成而弗居”(庄子),飘然而去泛舟五湖者少;更多的是仕途受挫之后,经历一番“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的思想斗争之后再做的无奈不甘之举。在失意士人心里,仕途的亮色点点消磨,残留的只是仕途名利场的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甚至尔虞我诈心怀鬼胎。单纯的文人士大夫面前,如此仕宦生涯总让入神经紧绷战战兢兢,甚至提心吊胆,仍不免阴沟里翻船。相对于变调频繁的仕宦之途,山野田园的归隐生活则显得纯净、简单,哪怕其间噪蝉鸣鸟、水荡风急。归隐状态下,人与自然的关系和谐单纯,渔猎元素亦常介入其中。此时,人生求诸江河山野,而不为外人所制,自我与山野和谐共处,继而催生人的心神合一。此般渔猎元素在乎人的情绪感触,这是渔猎隐喻的又一路径。 《赠秀才人军》是嵇康为送别其兄嵇喜入伍所作的一组四言诗。其第十四首有“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翁,得鱼忘筌”等句。嵇诗虽为赠兄从军之作,但诗中渔猎元素的隐喻路径走的却是淡然超脱的情绪路线,其本意乃是借渔猎之趣,委婉地劝谕其兄放弃军旅生活,归隐田园享受大自然的乐趣。此外,苏轼的“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赤壁赋》)、陆游的“人闲渔猎各相从,南陌东阡处处逢。绣羽触机余耿介,锦鳞出网尚噞喁”(《冬日观渔猎者》)等作品,在涉及渔猎元素时,都是着眼于渔猎者或观渔猎者的情绪感触,感受一种人于自然获取,而别无所求的安然自得心性。此时,渔猎山水之间是文人士大夫天人合一生活观的一种具体实现,是他们安顿心灵的一种生活选择。 渔猎元素之于文学创作,存在多种灵动的修辞隐喻路径,传递着丰富的文学意义可能。将渔猎抽象的修辞隐喻路径、寄寓其间的复杂文学情绪,做一番教学清理,使之成为有益有效的教学资源,运用于教学活动,这对于学生理解文学、理解文化、理解活生生的古人,无疑有促进之力;这对于学生情感的觉醒、语文能力的养成,无疑有助推之功。 [作者通联:广东中山市中山纪念中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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