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敦煌壁画中的于阗装饰佛瑞像及其相关问题 |
范文 | 张小刚 内容摘要:本文介绍和考释了敦煌壁画中的于阗装饰佛瑞像。新发现海眼寺瑞像实际有两种,属于装饰佛的为海眼寺圣容像。首次对固城瑞像进行了系统考释,提出固城瑞像主要是过去诸佛之瑞像,在敦煌具有“背光中密布千佛(或鳞片)”特征的瑞像均为此种瑞像。于阗装饰佛瑞像在形象上受到了于阗国王装束的影响。莫高窟第98窟于阗国王李圣天像之服饰实际上是汉族帝王冕旒衮服与于阗王传统装束的混合形式。于阗装饰佛瑞像某种程度上体现了于阗王、佛一体的思想。 关键词:敦煌壁画;于阗;瑞像 中图分类号:K871.4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4106(2009)02-0008-08 唐宋时期,敦煌壁画中出现了不少于阗瑞像图,其中有一些着装奇特的佛像尤其引人注意。与通常的佛像不同,他们多戴宝冠或帽,头后均系长带,有的还有项圈、耳环、臂钏及手镯等饰物,学界将类似造像称为菩萨装佛像或装饰佛像,笔者暂用装饰佛的名称,在前辈学者研究基础之上做进一步探讨。 敦煌所见于阗装饰佛瑞像现存有三种,包括媲摩城瑞像、海眼寺瑞像与固城瑞像,下面分别述考之。 (一)媲摩城瑞像 此瑞像今见于莫高窟中唐时期的第231、236、237窟主室龛内南披,形象为:一身立佛,侧身朝内,着通肩或袒右式袈裟,有圆形头光,有的有华盖,头戴长尾金冠或圆毡帽,头后系带,带两端沿肩下垂至腰,戴项圈、臂钥及手镯等,右手作说法印,左手作与愿印或施无畏印。在第231与237窟均存榜题:“于阗媲摩城中碉檀瑞像”(图版3)。伯希和在第76(伯编102)窟所抄录题识:“此像从侨(?)馅(?)弥国飞往于阗东(?)媲摩城今见在殊灵瑞寺(?)”,敦煌《瑞像记》中提到的“此像从侨赏弥国飞往于阗东媲摩城中今见在殊灵瑞”(P.3033)、“此像从侨赏弥国飞往于阗东媲摩城今见在殊灵瑞下其像承云”(s.2113a)、“侨赏弥国佛来住于阗国”(P.3352)、“侨赏弥国佛来住于阗国”(s.5659)等,即指此像。 孙修身先生曾对其做过介绍,认为是唐代玄奘《大唐西域记》卷12《瞿萨旦那国》条里记载的媲摩城“雕檀立佛像”,此说甚是。玄奘其文日: 至媲摩城,有雕檀立佛像,高二丈余,甚多灵应,时烛光明。凡有疾病,随其痛处,金薄帖像,即时痊复。虚心请愿,多亦遂求。闻之土俗日:此像,昔佛在世桥赏弥国邬陀衍那王所作也。佛去世后,自彼凌空至此国北曷劳落迦城中。……其人从孔道出,东趣此国,止媲摩城。其人绕至,其像亦来。即此供养,不敢迁移。闻诸先记日:释迦法尽,像入龙官。 此像在《释迦方志》卷上、《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5、《法苑珠林》卷29中亦有简略记载,但均源自玄奘所述。一般认为《宋云行记》所云之捍么,即是媲摩,北魏杨街之《洛阳伽蓝记》卷5谓: 从末城西行二十二里至捍么城。南十五里有一大寺,三百余众僧。有金像一躯,举高丈六,仪容超绝,相好炳然,面恒东立,不肯西顾。父老传云:此像本从南方腾空而来,于阗国王亲见礼拜,载像归。中路夜宿,忽然不见。遣人寻之,还来本处。即起塔,封四百户,供洒扫户。人有患,以金箔贴像所患处,即得阴愈。 尽管叙述细节存在一些差异,但宋云所说之“金像”,与一百多年后玄奘见到的雕檀佛像,应该是同一瑞像。敦煌所出有关此像的文字,明显以玄奘的著述为依据。 宋云和玄奘皆记载此像的功用与来历,形象上除了金箔贴身、立佛像、高度作二丈余或丈六外,未提及造型上有特别之处。两人均指出当地人传言此像从古印度(于阗的南方)凌(腾)空而来,玄奘且说是侨赏弥国邬陀衍那王(即优填王)所造。优填王造释迦像,传说是古印度造佛像的起源。敦煌壁画自中唐始,历晚唐、五代至宋初的洞窟内均绘有优填王造瑞像故事,如,第231窟龛内西披绘一身立佛,着偏衫式袈裟,驾云而来,双手合十,朝北躬身俯瞰,榜题:“畴佛,憷天降下其檀”,相邻的小三角形格内绘一身胡跪佛,着双领下垂式袈裟,跪于莲座上,双手合十,面朝南,榜题:“像乃仰礼拜畴”,两像结合在一起,题为:“时佛从天降下,其檀像乃仰礼拜时”,表现优填王造像故事中的一个情节,据《大唐西域记·侨赏弥国》载: 城内故宫中有大精舍,高六十余尺,有刻檀佛像,上悬石盖,邬陀衍那王(唐言出爱,旧云优填王,讹也)之所作也。灵相间起,神光时照。诸国君王恃力欲举,虽多人众,莫能转移,遂图供养,俱言得真,语其源迹,即此像也。初如来成正觉己,上升天宫为母说法,三月不还,其王思慕,愿图形像。乃请尊者没特伽罗子以神通力接工人上天宫,亲观妙相,雕刻槐檀。如来自天宫还也,刻檀之像起迎世尊。世尊慰曰:“教化劳耶?开导末世,寔此为冀!” 可见,壁画中表现的就是“如来自天宫还也,刻檀之像起迎世尊”的场景,而非优填王所造瑞像本身。 今龙门、巩县石窟等所存的优填王像(即优填王造像)遗存不少,均为倚坐像,年代多在唐高宗、武后时,现存最早者为永徽六年(655),上距玄奘贞观十九年(645)归国之时仅有10年,而玄奘带回物品中就有“拟侨赏弥国出爱王思慕如来刻檀佛像一躯,通光座高二尺九寸”,洛阳附近的优填王像遗存极可能是玄奘携回像的复制品。由此推测,玄奘带回的优填王造像应该是倚坐像。 宋云和玄奘驻足于阗的时间相差百余年,但都记载了此像外来的传言,可见当地人长期认为媲摩城瑞像来源于古印度。尽管如此,但在“立塔则称道阿育,画像必本诸优填”(汤用彤先生语)的背景下,附会名像不无可能,而敦煌画像是否为于阗原像的摹写亦不可知,因此不能以敦煌所见媲摩城立像否认优填王造像的倚坐形式。 目前学界一般认为媲摩城即是坎城。坎城,两《唐书》均载其名,有“坎城镇”或“坎城守捉”之称,如《新唐书》卷43下、志第33下谓:“又于阗东三百里有坎城镇……又西经移杜堡、彭怀堡、坎城守捉,三百里至于阗”;两《唐书》之《郭元振传》皆载唐中宗景龙中(707~710)突厥首领阿史那阙啜忠节勒兵攻陷坎城,获金宝及生口并用以行贿的事件;斯文·赫定得自和阗地区的纸质第24号文书亦载其地。正因两名同指一地,坎城作为于阒东部之重镇,而《大唐西域记》不载其名就容易理解了。莫高窟第231、236、237窟主室龛内西披绘有一身立佛,有圆形头光,高肉髻,着土红色通肩式袈裟,右手作说法印,左手垂于体侧,手把袈裟一角。在第231、237窟均存榜题:“于阗坎城瑞像”。伯希和在第220(伯编64)窟抄录有题识:“释迦牟尼佛白檀真容从汉国来次(坎?)城住”,S.2113a敦煌《瑞像记》记:“释迦牟尼佛真容白檀香为身从汉国圈空而来在于阗坎城住下其像手把袈裟”,可知坎城瑞像为释迦白檀像。 据说媲摩城瑞像源于侨赏弥国,而坎城瑞像是来自汉国的释迦白檀像,且两种瑞像常并存于 一窟内,形象迥然,可见非为同种瑞像。造像的同地异名及造型差别,既可能是不同来源所致,又或反映了传播时空上的差异。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现存媲摩城瑞像与坎城瑞像的年代均在吐蕃统治敦煌的中唐时期。 (二)海眼寺瑞像 虽然孙修身先生介绍过于阗海眼寺瑞像,但据笔者研究,敦煌壁画中的海眼寺瑞像实际上有两种,时有一窟兼存,其中,着奇装的为海眼寺释迦圣容像。 莫高窟第231窟主室龛内西披南起第6格内,绘一身立佛,有圆形头光,戴三珠宝冠,头后系带,带两端顺肩下垂至肘,着淡色通肩式袈裟,身体与袈裟一色,右手作说法印,左手垂于体侧,手把袈裟一角,两侧各一方榜题:“于阗海眼寺释迦”、“圣容像”。同披第7格内,是处于全披中心的“轧陋罗国分身瑞像”,第8格内瑞像之形象与第6格的完全一样,而其两榜题作:“微波施佛从舍卫”、“城腾空于国城住”。 第237窟相同位置三身像与第231窟一致,但第6、8格内均无榜题,第7格内除分身瑞像本身的榜题外,尚有一榜题:“于阗海眼寺释迦圣容”,另外,第9格内坎城瑞像除本身榜题外,亦存另一方榜题,残存笔划今难以识读,据《伯希和敦煌石窟笔记》为:“口口口口舍城口口园(国)口像”,它可能就是第231窟所题的“微波施佛从舍卫城腾空于国城住”。如果将此榜题配给第8格,再将第7格内多余榜题还给第6格,那么这些榜题和瑞像的对应关系就与第231窟完全一样了。第236窟龛内西披南起第5至第7格也是上述形式的三身瑞像。中唐第53窟龛内西披南起第10格内,此像着白色袈裟,榜题字迹漫漶,相邻第9格内施珠瑞像题有“于阗口……”,与画像不符,怀疑与此像有关。总之,中唐时期,敦煌出现了一种着奇装的于阗海眼寺释迦圣容像。 在第231窟内还有另一种海眼寺瑞像,此窟龛内北披西起第4格内绘一立佛,有圆形头光,高肉髻,着土红色通肩式袈裟,右手作说法印,左手垂于体侧,手把袈裟一角,两侧各有一方榜题:“释迦牟尼真容从王舍”、“城腾空住海眼寺”。此像还见于第237、236、72窟内。第237窟此像旁有“酒泉郡释迦牟尼瑞像”的榜题,应是相邻第5格内瑞像的榜题,同披第2格内榜题:“释迦牟尼佛真容从王舍城腾/口口海眼寺”,本属此像。晚唐第72窟此像有榜题:“释迦牟尼佛真容从王舍城腾空/如来在于阗海眼寺住”。 敦煌《瑞像记》:“释迦牟尼佛真容白檀身从[摩揭陁]国王舍城腾空而来在于阗海眼寺住其像手把袈裟”(S.2113a)、“释迦牟尼佛真容从王舍城腾空而来在于阗国海眼寺住”(S.5659)、“从王舍城腾空而来在于阗国海眼寺住”(P.3352)。壁画中出现的两种海眼寺瑞像均作“手把袈裟”形,前一种题作“圣容像”,由于是“白檀身”,像着淡色或白色袈裟,且身体与袈裟一色,后一种大概是文书上所称的“腾空来住”像。 关于海眼寺瑞像的来历,据《于阗教法史》记载: 于田毁灭,变为海子,行十不善时,地方护法神与神祗、龙王将盛岜两山之间之山沟封闭,榭水上游、下游之水乃汇集在于田的大伽蓝之处,即现在的大集市之上面,在瞿摩帝大寺有婆罗跋舍神之寺庙门前,彼处重又流积成海。彼时,舍利被龙带上供在各自住地。佛以前七代佛少量之舍利现在还在牛头山妙吉祥住地及瞿摩帝寺二者之间一个不大的山沟里,即国王在遗失儿子重又找到之处修建的一座寺庙内。如今仍为一年三供之寺院,谓之圣教寺。彼处有部分舍利,当于田重又成为海子时,圣教寺所在之山沟重又合在一起,彼此之舍利,谁也不知。一日,当慈悲之佛为保护世间,重又到来时,于田之海子又会干涸重新成为人能居住之地。有舍利之寺那山沟,重又打开,成为向佛及眷属贡献之地……(中略)于田中部的海心,即于田地方大寺的里边,在大集市的上方,瞿摩寺扎瓦夏化身佛下面,海子中现在还有扎瓦夏化身佛的跏趺印。 孙修身先生很有见地地认为,位于“于田中部的海心”的大寺就是海眼寺,但他把此寺比定为圣教寺则有误,据文意应该为瞿摩帝寺。瞿摩帝寺是于阗最重要的寺院,东晋法显至于阗“国主安堵法显等于僧伽蓝。僧伽蓝名瞿摩帝,是大乘寺,三千僧共犍槌食。人食堂时,威仪齐肃,次第而坐,一切寂然,器钵无声。净人益食不得相唤,但以手指麾……瞿摩帝僧是大乘学,王所敬重,最先行像”。安阳侯沮渠京声“少时,求法度流沙,至于阗,于瞿摩帝大寺遇天竺法师佛驮斯那,谘问道义”。玄奘所云“毗卢折那伽蓝”,即此寺。从瞿摩帝寺在于阗的地位来看,“于田中部的海心”大寺则非它莫属。 据敦煌文献及窟内榜题可知:其一,海眼寺瑞像是释迦白檀像;其二,它来自摩揭陀国王舍城。王舍城是佛教圣地,城内及附近伽蓝、圣迹、瑞像众多,著名的那烂陀寺亦位于王舍城北。海眼寺瑞像溯源至王舍城,可能意在提高于阗本地佛教的地位。 (三)固城瑞像 据笔者研究,固城瑞像主要是过去诸佛从舍卫城来于阗固城住的瑞像,其中,目前发现属于装饰佛的有“微波施佛瑞像”、“结迦宋佛瑞像”与“伽你迦牟尼佛瑞像”等。 1微波施(毗婆尸)佛从舍卫城腾空于国(固)城住 上文提到,莫高窟第231、237窟龛内西披南起第8格内的装饰佛,在第231窟榜题作:“微波施佛从舍卫城腾空于国城住”。S.2113a敦煌《瑞像记》记:“徽波施佛从舍卫国住,腾空而同来在于阗城住,城人钦敬,不可思议其下像侧”。国城可能就是固城。微波施或徽波施即毗婆尸,乃过去七佛之第一佛。敦煌《瑞像记》中还有:“毗婆尸佛[从]舍卫国腾空而来在于阒国住,有人钦仰,不可思议。卫国腾空而来在于阗国住,国人虔敬,无不遂愿”(P.3352),“毗婆尸佛[从]舍卫国腾空而来在于阗国住,有人钦仰,不可思议”(S.5659),伯希和在第76窟曾抄出题识“徽波施佛亦从口口口口口而同来在于阗口口口口”,在第220窟抄出“口毗婆尸佛从舍卫国腾空至于阗国时”,可能均指此瑞像。 2结迦宋(拘留孙)佛从舍卫国来在固城住 莫高窟第72窟主室龛内西披南起第6格内,绘一身立佛,有华盖、圆形头光、椭圆形身光,头光与身光内绘鳞片纹,戴宝冠、耳环,头后系带,带两端顺肩下垂至肘,着白色通肩式袈裟,右手作说法印,左手垂于体侧,手把袈裟一角,榜题:“结迦宋佛亦从舍卫国来在……”。结迦宋即拘留孙,为过去七佛之第四佛。第53窟龛内同披南起第5格内立佛,虽非装饰佛,但姿势、袈裟、身光装饰与其相同,再比照位置,应是一种瑞像。S.2113a敦煌《瑞像记》记:“结迦宋佛亦从舍卫国来在固城住其像手捻袈裟”,伯希和在第76窟曾抄出题识“结(?)迦(?)佛(?)亦从舍卫……”,在第220窟抄出“南无拘留孙佛……来在于阒国”,均指此像。 3伽你迦牟尼佛(拘那含牟尼佛)从舍卫国 腾空来在固城 第72窟龛内北披西起第2格内立佛,与上述西披南起第6格内“结迦宋佛瑞像”,除背光内无鳞片纹装饰外,形象基本一致。此像明显不是观音像,榜题却作:“观音菩萨瑞像纪”,不合。相邻第3格内坐佛瑞像榜题:“伽你释迦牟尼佛从舍卫国来在固城”,可能本属第2格内瑞像。S.2113a记:“伽你迦牟尼佛从舍卫国腾空而来在固城住其像手捻袈裟”,伯希和在第76窟所抄题识:“伽你口口口口佛口口口国腾空口口在口口口”,即指此像。 4其他固城瑞像 第231窟龛内西披南起第4格内一身立佛,未着奇装,有华盖、圆形头光,高肉髻,眉间有白毫,着淡土红色通肩式袈裟,右手于右胸前作说法印,左手垂于体侧,手把袈裟一角,两侧各一方榜题“迦叶佛从舍卫腾空”、“于固城住瑞像”(图版6)。迦叶佛乃过去七佛之第六佛。伯希和在第76窟所抄题识“迦叶佛亦从舍卫国腾空而来于阗国人虔敬不可思议”,在第220窟所抄“迦叶如来从舍卫国腾空至于阒国”,敦煌《瑞像记》中“迦叶佛从舍卫国腾空而来在于阗国住,国人虔敬,无不遂愿”(S.5659)、“迦叶佛亦从舍卫国腾空而来住于阗国,人皆虔敬,不可思议其像亦把袈裟迦叶佛”(S.2113a),均指此像。 伯希和在第76窟曾抄出题识“释迦佛亦从舍卫国口空同来在于闻国城口口”,敦煌《瑞像记》又载“释迦牟尼佛从舍卫国腾空于固城住”、“释迦牟尼亦从舍卫国腾空同来在于阗固城住手把袈裟”(S.2113a)。此释迦牟尼可能是作为过去七佛之第七佛而从舍卫国来住固城的。 综上所述,过去七佛中,第一毗婆尸佛、第四拘留孙佛、第五拘那含牟尼佛、第六迦叶佛、第七释迦牟尼佛均作为瑞像,从舍卫国腾空来住于阗固城。虽然现存榜题与文献中,不见第二尸弃佛和第三毗舍浮佛,但似乎仍可以说,敦煌壁画中的固城瑞像是表现过去诸佛“从舍卫国腾空来在于阗固城住”的瑞像。 笔者注意到,固城瑞像,除了有些像着奇装外,还有几个特征,如,袈裟为淡色,尤以白色居多,背光中常饰鱼鳞纹等。莫高窟第126窟甬道北披第6格内绘一身立佛,头部毁,身体与袈裟白色,椭圆形身光内密布白描趺坐小千佛,格内一题榜字迹漫漶;相邻第5格内瑞像为坐像,座前一莲内现双足,笔者已考证为“鹿野苑中瑞像”,格内榜题却作“……口(来)口(在)固(国?)城住赴会时”,此榜题可能与第6格瑞像有关。由此可知,固城瑞像背光中的鱼鳞纹实际上应是抽象化的千佛。持此特征,可以知道莫高窟现存固城瑞像的洞窟有中唐第231、236、237、53、449等窟,晚唐第72、85、340、9等窟,五代第39、45、98、108、126、146、342、397、401等窟,宋代第454窟等。 斯坦因所获敦煌绢画Ch.xxii.0023上绘制的诸瑞像中,有一身立佛,斯坦因描述道:“画的是一尊佛像,右手举起施无畏印,全身环绕在一个椭圆形背光之中,背光中呈放射状画满了小佛像,小佛的姿势与大立佛相同”;“是一尊立佛,右手抬起,张开,施无畏印,左手垂在身侧,拇指、食指、小指伸直。着通肩大衣和僧祗支,均未着色。通肩大衣外有一串项链,饰有精美的雕镂饰物,饰物雕成常见的花草图案。头饰很独特,是一个无花纹、无边的冠,花成三条,越向上越宽,从冠上挂下来一条粉红色纱巾,垂在人物身后,长及脚踝。椭圆形背光包围着整个人物,背光中有许多闪光的小立佛半身像”;“右上方有方形题榜,题识已剥落”。他认为,“这一幅画的所有细节,都与我1901年在和田大哈瓦克一威亚拉的南墙角发现的两个大泥浮雕像完全相同,甚至连衣褶都相同。富歇先生后来证明,它们以及犍陀罗浮雕中小得多的类似雕像表现的都是释迦牟尼于舍卫国降服外道。”索珀则疑是媲摩城檀像。现在我们可以认定,至少在敦煌发现的这些背光中密布千佛的瑞像,都属于固城瑞像,尽管有时尚还不能精确至哪个过去佛。学界一般认为绢画Ch.XXii.0023的年代在初唐,再结合窟内画像,固城瑞像在敦煌的流传时间大概贯穿了唐宋时代。 固城,其地在于阗西境,《新唐书》卷43下、志33下载:“又于闻东三百里有坎城镇,东六百里有兰城镇,南六百里有胡弩镇,西二百里有固城镇,西三百九十里有吉良镇。”有些学者推测其地望在皮山,但仍无法肯定。现存藏文文献中曾提到固城有瑞像。据藏文《丹珠经))Rgyud 85,叶142b载: 此旃檀瑞像曾在汉地一千二百八十五年,六十八年间在于阗固城(Khu—sen),而后四十年在弭药(mi—nyag,按指党项之一部)……敦煌藏文文献《于田教法史》第78—84行云: 释迦佛言曰:“为守护此国和永保圣教长存,我已指派诸菩萨,Sheng—yong—phur诸瑞像,Hbyor—hbyi寺、于阗市集之光明寺诸瑞像,罗阉卓玛(Ro—je—gro—me)瑞像……固城(Ko—Sheng)砦堡入口处之六瑞像……为此国边境守护者。” 这里提到的六身固城瑞像,可能就与过去诸佛有关。 固城瑞像是诸种过去佛的瑞像,均由同一地即舍卫国“腾空而来”,说明这种背光中密布千佛的造像样式,可能与舍卫国存在着关联。据佛经记载,释迦牟尼曾在舍卫城现大神变,化现千佛,以降服外道。舍卫城神变故事对佛教造像的影响,可参见日本宫治昭氏的论述,此不赘言。固城瑞像图明显有舍卫城神变“千佛化现”的因素。和田市洛浦县热瓦克佛寺遗址所出多身大立佛像的背光中密布化佛,拜城县克孜尔石窟第123窟内也有类似的画像。据前人研究,犍陀罗有这种形式的原型,但笔者认为新疆与敦煌发现的这种造像已经于阗化,也就是说,人们虽然承认其来源于古印度(腾空而来),但它已是作为于阗固城当地的一种瑞像,发挥守护国土的作用并向外流传的。 绢画Ch.xxii.0023上的那一身瑞像,之所以不是“释迦牟尼于舍卫国降服外道”像,而是固城瑞像,还因为它的着装形式与壁画中的装饰佛固城瑞像一致,尤其“从冠上挂下来一条粉红色纱巾”更是敦煌画中多种于阗装饰佛瑞像的标志物,关于这个特征,将在下文讨论。 5故(古)城瑞像 第231、237、53窟龛内绘均有一身立佛,未着奇装,有华盖、圆形头光,高肉髻,着土红色袈裟,双手均于胸前结印,在第231窟榜题作“于阗古城瑞像”,第237、53窟榜题作“于阗故城瑞像”。可见,“古城”即“故城”。 过去固城瑞像与故城瑞像常易混淆,现在清楚了。固城是专有地名,故城或古城可能是一处旧城,据文意似为旧都,则证于阒有过迁都之举。据《大唐西域记·瞿萨旦那国》记载: ………至期兵会,旗鼓相望。旦日合战,西主不利,因而逐北,遂斩其首。东主乘胜,抚集亡国,迁都中地,方建城郭。忧其无土,恐难成功,宣告远近,谁识地理。时有涂灰外道负大瓠,盛满水而自进曰:“我知地理”。遂以其水屈曲 遗流,周而复始,因即疾驱,忽而不见。依彼水迹,峙其基堵,遂得兴功,即斯国治,今王所都于此城也。城非崇峻,攻击难克,自古已来,未能有胜。其王迁都作邑,建国安人。 东主战胜后,曾“迁都中地”,那么,于阗统一之前,“东主”或“西主”所在王城是否就是故城呢,已无从考知。 (四)勃伽泥城瑞像 在莫高窟现存洞窟中,没有发现于阗勃伽泥城瑞像的画像和榜题。孙修身先生原来比定的此图像,实际上是于阗护国神王中的阿隅阁天女。伯希和曾在第76窟内抄录了题识“昔二王相修行作灵……二王睹已捍申口上无明(?)……住于阗劝伽(?)……”,今已不存。S.2113b记有:“昔仁王相侵,行阵两边,锋刃交战,忽有此佛,踊现军前,仁王睹已,息甲休兵,口口口略,净心便息,其像便住于阒勃伽夷城”。可见,勃伽泥城瑞像的确曾经传到敦煌。《大唐西域记·瞿萨旦那国》载: 王城西行三百余里,至勃伽夷城,中有佛坐像,高七尺余,相好允备,威肃嶷然。首戴宝冠,光明时照。闻诸土俗曰:本在迦湿弥罗国,请移至此。昔有罗汉,其沙弥弟子临命终时,求酢米饼。罗汉以天眼观,见瞿萨旦那国有此味焉。运神通力,至此求获。沙弥啖已,愿生其国,果遂宿心,得为王子。既嗣位已,威摄遐迩,遂逾雪山,伐迦湿弥罗国。迦湿弥罗国王整集戎马,欲御边寇。时阿罗汉谏王:‘勿斗兵也,我能退之。寻为瞿萨旦那王说诸法要,王初未信,尚欲兴兵。罗汉遂取此王先身沙弥时衣,而以示之。王既见衣,得宿命智,与迦湿弥罗王谢咎交欢,释兵而返。奉迎沙弥时所供养佛像,随军礼请。像至此地,不可转移,环建伽蓝,式招僧侣,舍宝冠置像顶。 今所冠者,即先王所施也。 由玄奘的记载,可以得知,勃伽泥城瑞像为戴宝冠的坐佛像,因此也属于装饰佛。 除了后来的密教造像外,早期装饰佛像多作为瑞像流传。中国较早出现的有东晋扬都长干寺阿育王瑞像,据《续高僧传》卷29《释僧明传》记载: 扬都长干寺育王瑞像者,光趺身相,祥瑞通感……先有七宝冠在于像顶,饰以珠玉,可重百斤,其上复加锦帽。经夜至晓,宝冠挂于像手,锦帽犹加头上。帝闻之,乃烧香祝曰:“若必国有不祥,还脱冠也。”仍以冠在顶,及至明晨脱挂如故。上下同惧,莫恻其征。及隋灭陈降,举朝露首面缚京室,方知其致。文帝后知,乃遣迎接大内供养。以像立故,帝恒侍奉,不敢对坐,乃下敕曰:“朕年老,不堪久立侍佛,可令有司造坐像。”其相还如育王本像。 初唐以后,经玄奘、王玄策、义净等人传播,装饰佛形式的菩提瑞像盛极一时。今天,菩提瑞像除西安、洛阳及四川等地发现的遗存外,敦煌也有画像。菩提瑞像为坐像,于阗装饰佛瑞像与其不同,除了均为立像外,头后所系长带较为独特。 《宋云行记》称于阗国“王头著金冠似鸡帻,头后垂二尺生绢,广五寸以为饰”,明确说于阗王头后垂有绢带作为装饰。敦煌莫高窟第98窟有著名的于阒国王李圣天画像,这是一身半人半神的像,华盖两侧的童子飞天、飞来的火龙与承托其足的坚牢天女成为王者神格的表征。坚牢的出现还暗示了于阗国王作为“毗沙门天之祚胤”的身份。国王头戴冕旒,身着衮服,足蹬高头履,如汉家天子模样,印证了后晋天福三年(938)册封使高居诲所谓“圣天衣冠如中国”的说法。然而,史苇湘、施萍婷等先生早已指出,此像有于阗地方因素,如耳下绿玉坠,双手所戴宝石戒指、腰间所佩玉雕拳形柄剑等,不是中原帝王的装饰,这些特征既反映出于阗地方习俗,又表示了于阗是产玉之国。但过去很少有人注意王者头后所垂的红色长带,据《宋云行记》所载,此特征是于阗国王传统装束的重要标志之一。由此可知,第98窟的李圣天像所着服饰实际上是汉族帝王冕旒衮服与于阗王传统装束的合璧。第220窟新样文殊像中的于阗国王披红锦风帽,于阗神王中的阿隅阁天女及第154窟于阗守护神吉祥天女头上也是这种红色头巾或风帽,说明于阗神像与国王装束时常一致。另外,不论绢带还是头巾或风帽,都是红色的,这可能是现实的反映。 第237、236窟媲摩城瑞像所戴圆形毡帽具有西域少数民族冠帽的特点。第231窟媲摩城瑞像头上的长尾金冠,可能就是文献所载的“似鸡帧”金冠,再加上头后所系绢带,此像头饰与宋云所见于阗国王形象完全一致。 敦煌现存瑞像中,头后系绢带的装饰佛都是于阗瑞像,因此笔者认为于阗装饰佛瑞像与国王之间存在着某种关系。《洛阳伽蓝记》记载媲摩城瑞像时,提到“于阗国王亲见礼拜,载像归。中路夜宿,忽然不见。遣人寻之,还来本处。即起塔,封四百户,供洒扫户”,玄奘叙述勃伽泥城瑞像时,也说于阗王“奉迎沙弥时所供养佛像,随军礼请”、“(像至此地,不可转移)环建伽蓝,式招僧侣,舍宝冠置像顶”,表明于阗不少瑞像都与国王有不解之缘,勃伽泥城瑞像故事更以传说的形式指出,瑞像所冠为先王所施,即佛像这种不合仪规的造型,是国王施舍的缘故且受到国王装束的影响。 在巴米扬石窟发现有“头戴宝冠、扎有发带,颈佩璎珞,着双山形衣”的装饰佛像,有研究者称“这种像的宝冠三面有月牙形装饰,据说它与人们所说的模拟货币上的王者宝冠相像”。于阗与巴米扬的装饰佛有何种关系,我们暂且不论,但这些装饰佛的产生似乎都与王者不无关系。小野胜年氏称各种装饰佛为“宝冠佛”,在涉及起源时,指出大乘佛教视其为人乘转轮王之相,宝冠为法界教王拥有神圣和权威的象征。于阗装饰佛瑞像再次表征了于阗国王的神格力量。通过附会成毗沙门天王的后裔,于阗国王拥有了毗沙门的部分神性,连坚牢女神亦居其足下,这是人至神的方向转化。众多瑞佛像形象受国王装束影响,一方面扩大了于阗国王神性的范围,提升了神性的地位,另一方面则是神至人的方向转化。通过两个方向的努力,模糊了王与神的界限,在两者间逐渐建立一种趋同关系,最终使国王与天王、佛及菩萨等神祗融为一体,确立其非人的神圣地位。丹丹乌里克出土一块7至8世纪的木板画,现藏英国伦敦大不列颠博物馆,一面是摩醯首罗像,另一面为一身四臂菩萨坐像。菩萨头戴高宝冠,头后垂系带,深目、高鼻、虬髯,着圆领对襟紧身服,这应是借用于阗贵族甚至国王的世俗形象表现的菩萨,也体现了上述王、神一体的思想。所以,于阗装饰佛瑞像某种程度上体现了于阒王、佛一体的思想,这与装饰佛产生时体现的转轮王思想殊途同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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