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凡入凡一诗圣
廖伟棠
在2014年的一个深夜,我写了一首诗《记770年的一个诗人》,结尾一段是:
万家室沉沉/梦见一艘将举升的木船,/船中有吾友,辞别了我/前去接受他爱过的亡灵/审判。/只有一刹,微不足道而大哉若劫的一刹,/他曾赋其无尽的长江,为他刹停。
诗里被我视为吾友的,是诗人杜甫,770年是他去世的那年。这是我读罢洪业《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最后一章诗人之死,耿耿于怀而写下的诗。群星必然是虚无,又燃烧着天命的,而诗人知道天命、不服天命,于是才得以超越虚无。
杜甫既称诗圣,又称诗史,可见他的超凡入圣跟历史有关。见证历史的人有很多,能用惊心动魄的诗句写下来的不多,能惊心动魄又能与民同悲、与花溅泪、与万木一起萧萧者,唯有此圣。洪业的书,用最平易的文字证明了这个沉重的事实。
杜甫最独特的是他广被人间乃至草木山河的同理心,诗人的灵魂博大沉雄,能与天地同呼吸共命运,华夏数千年无人能及。这是我们读杜的第一印象,安慰路遇新兵的“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新安吏》)、寄语猿猴父子从而投射自己的“袅袅啼虚壁,萧萧挂冷枝。艰难人不见,隐见尔如知。……前林腾每及,父子莫相离”(《猿》),都可见这种伟大的共情。
这种共情,也不只指向悲哀。《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澄清了一个常人的误会:杜甫的一生都不开心——杜甫的一生是忧国忧民、感时愤世的一生,但并不代表他总是不开心,诗人是善感的,哀乐过于常人,所以杜甫的悲愁特别浓郁,但快乐的时候也分外畅快。
最着名的例子当然是《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自己乐不可支,却从悲(涕泪)写起,从妻子的愁写起,从平日愁对的诗书写起,这是大诗人的欲扬先抑。然后后半段放开闸门,一气呵成,诗歌的加速度用重复的两次用字来推进,活脱脱写出了一个人归心似箭的忘形。
那是离乱之中的快乐。日常的快乐呢?杜甫写过《春夜喜雨》,还写过《白水明府舅宅喜雨,得过字》和《喜晴》。他也是最喜欢写和妻子儿女玩耍的古代诗人,《江村》足见天伦之乐对诗人的重要:“……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苦中作乐的诗就更多了。
所以说——圣者,出凡又入凡者也。杜甫44岁恰逢安禄山反唐,整整十年他容身于战乱,55岁那年才暂得草堂栖身,此后归于平凡草民人生,写下大量关于凡尘俗世蝼蚁命运之诗篇。
到了战乱频频的晚唐,到了汉文化更稳定的北宋、丧失半壁江山的南宋,普通的读书人才醒悟到杜甫是民族命运的预言者,是不止局限于唐代的众生灵魂的安魂者。他的胃口如此之大,消化了多少不能被历史学家、社会学者所消化的宏观与细节。诗人是保存文化根脉的巫师,华人读杜甫,更明白兴亡是怎幺回事,明白什幺是我们需要珍惜的语言、事物、情感。
今年我在台北艺术大学新开的课程之一“通古之道”,第一讲就是关于杜甫与当下诗人、歌者(如钟永丰、周云蓬)的联结。备课时从洪业着的《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冯至着的《杜甫传》中获益匪浅,也把他们的力量传递给更年轻的诗人们。
杜甫写过“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咏怀古迹·其二》)这样的跨时空想象——联结我们与我们的文学老师的,是对时代的同一敏感,对历史、政治的清醒反思。诗的伟大正在于此,不但有未来的读者在等着你,你还能为过去的读者招魂,让他与你的作品并肩,一同面对当下的读者。杜甫、洪业、冯至泉下有知,当宽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