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春龙带老兵回家
李嵱
七十年究竟有多长?没有人比孙春龙对此有更深刻的感知。他是老兵回家公益机构创始人,自2008年接触到流落在缅甸的第一位抗战老兵开始,就陷入这场和时间赛跑的公益行动之中。
对孙春龙和他服务的抗战老兵来说,七十年是具体可以感知的一个时间长度,是一段曲折苦难的回家路,是一声魂牵梦萦的乡音,是一顿阔别已久的团圆饭,也是一声父母坟头的嚎啕大哭……
孙春龙更愿意用“停战七十周年”来表述这个历史时刻。因为在他看来,胜利只是胜利者的纪念,有时,似乎并不属于所有亲历者,更何况,战争是没有胜利者的。
2008年,孙春龙发起“老兵回家”公益行动,成立深圳龙越慈善基金会,致力于为战争中的个体士兵提供人性关怀,目前关注对象主要为抗战老兵,关怀人数超过7000人。
在帮助第一位国民党远征军老兵回家过程中,孙春龙遇到种种棘手的问题,他就知道这不是一项简单的公益行动。从那之后,他看到无数当年战场上幸存的抗战老兵,依然生活在贫困与彷徨之中,依然在纠结中等待着生命的终结;他也看到无数当年英烈的坟茔被开发商的推土机夷为平地,尸骨横陈,那些本该被铭记的国家英雄在人们的遗忘中渐渐老去……他有时便会问:我们真的胜利了吗?
寻找抗战老兵
一位摄影师最近为孙春龙拍了一幅照片,他坐在一个空荡荡的会场,手臂张开搭在两边的椅背上,背后整齐排列的白色靠椅,像一个个墓碑,渐渐消失在远处的光线中。看到图片他调侃道:“这是一位擅长拍鸟的摄影师,我感觉自己快要飞起来了!”
2015年,是孙春龙发起的“寻找老兵计划”加速飞翔的一年,他开始借用尽可能多的机会推介自己,并寻求与资源方的合作共赢。
转身公益七年后,孙春龙发现,老兵回家这件事儿光靠激情远远不够。这位前著名调查记者不断在挑战自己,02O,大数据,高频……他受邀参加各种论坛,包括互联网行业的创世纪大会。这些跨界的学习,让他受益匪浅。
“作为一家以公众筹资为主,以价值传播为导向,以打造老兵、志愿者、捐助者、工作人员等所有参与者体验平台为目标的公益机构,有太多值得向互联网企业学习的地方。”他说。
正是借力互联网公司和一些战略合作伙伴,越来越多的老兵被找到。
今年5月,孙春龙与腾讯合作推出一个名为“寻找身边的抗战老兵”的史料型互动H5产品。这个数据展示型产品向网友展示了3000名老兵的信息,这些数据都是他创立的深圳龙越慈善基金会多年调研的成果。
网友通过位置定位,可以看到各省的老兵数量,以及距离自己最近的老兵的故事,通过“为老兵擦亮勋章”这个互动环节,他们还可以在线向老兵致敬。上线仅仅四天,就有超过270万的网友为老兵擦亮勋章表达敬意。
通过这个产品,孙春龙和他的团队在短短几个月里征集到5000多条珍贵的老兵线索。目前他们正在对这些线索进行调查核实,为老兵提供关爱补助。
“每一天,几乎有10名左右的抗战老兵抱憾而去。要寻找他们,今年可能是最后的时间窗口了!”孙春龙说。
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我们还能为老兵做些什么?”这是七年来孙春龙思考最多的一个问题。
七年前,孙春龙还是国内一家知名媒体的调查记者。一次,他去缅甸采访,偶遇一位滞留缅甸的中国远征军老兵李锡全。老兵告诉他,当年打仗打到缅甸,就再也没回过家。
孙春龙至今清晰记得第一次见到李锡全的情景,老人穿着一件灰白的夹克,坐在家门口的躺椅上,一动不动地看着门前的小路上人来人往。后来孙春龙发现,绝大多数国民党老兵都是在彷徨与纠结、落寞与等待中结束晚年的。
此后,他开始关注这个群体,并帮助他们寻找家人,寻求资助,帮他们回家。
1943年10月,李锡全所在的部队编入中国远征军,向侵占滇西的日军发起反攻。李锡全写信给母亲,等这一仗打完,他就回家。
滇缅战场在一年多之后取得了全面胜利,李锡全却因伤滞留缅甸密支那。等伤口痊愈时,内战已经打响,身为国军士兵的李锡全,从此寄人篱下,亲人也再无联系。
回国后,孙春龙通过网络发帖,仅一天时间,湖南的志愿者就找到了李锡全的侄子李谷伯。
但真正接老兵回家,却是一件相当棘手的事儿。孙春龙穷尽所有资源,为李锡全筹集路费。他每一次游说,都需要普及一次历史知识,告诉对方什么是中国远征军,他们为什么会去缅甸打仗,为什么回不了家……
2008年10月12日,流落缅甸六十多年的李锡全终于跨过中缅南四号界碑,回到中国。当他走出长沙火车站的时候,惊奇地发现,有数百人拉着横幅欢迎他回家,横幅上写着他是“抗日英雄”。
2014年5月6日,96岁的老兵李锡全在缅甸密支那去世。这位抵御日寇侵略的中国远征军士兵,从当年的沙场幸存,但最终依然客死异域,一生都未能结束远征。
李锡全去世后,孙春龙开始加速寻找抗战老兵的计划。
根据龙越慈善基金会调研,在大陆目前幸存的原国民党抗战老兵仅剩万余,平均年龄在90岁以上,孤寡老兵很多,有很多还要自己每天为生计奔波。
“针对这个群体,迫切需要解决的是改善他们的生活,但老兵最期待的是对国家荣誉的向往。”孙春龙想起一个成语,叫衣锦还乡?“衣锦”不仅仅指的是有一个光鲜的外表,更重要的是内心的体面和尊严!
于是,在老兵回家时,孙春龙经常会安排一些细节,比如在口岸的时候,他会寻找当地的边防武警派出礼兵向他们表示致敬;或者在飞机上由机长向乘客广播:“今天有一位非常重要的乘客,他是当年参加抗日战争的一位老兵”;或者在老兵的家乡,组织非常多的志愿者,用非常隆重的仪式去欢迎老兵归来。
2014年9月,龙越慈善基金会、360公司、博时基金共同发起“寻找你身边的抗战老兵”公益行动,越来越多的抗战老兵被找到。志愿者为每位抗战老兵送去一份致敬大礼包,大礼包参照现代军队的后勤装备设计,包括勋章和银币,还有紫砂杯、羊毛毯、马甲、帽子、T恤、铭牌、纪念封、感谢信等,紫砂杯上印着“父亲的战场”,希望老兵能将这份礼物留给自己的孩子,让后人永远铭记。
不厌其烦讲故事
这些年,孙春龙把老兵的故事讲到了全国各地,讲到了北京卫视《我是演说家》的演讲台上,也讲到自己充电的课堂。
今年7月,孙春龙在长江商学院一起进修的同学发起众筹,助力老兵回家,院长项兵也从欧洲赶回来为“老兵回家”呐喊,当晚为老兵筹集善款6201100元。
孙春龙也把老兵的故事讲给习大大和小马哥听。
2013年,他在《致习大大的一封信》中,讲了一个87岁的老兵的故事。
老兵谢清昌是四川人,14岁那年,正值国家存亡关头,被抓壮丁参加抗战,从此,再也没有见过母亲。孙春龙去看他时,他连母亲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但他永远忘不了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声。战争结束后,谢清昌留在了云南娶妻生子,孩子刚刚出生,他再一次被抓去打内战。
当孙春龙在遵义的养老院里见到暮年的谢清昌,问他有什么心愿,谢清昌停顿片刻说,“我想找到我的妻子和孩子。”孙春龙问:“妻子或许已经改嫁,找到她准备怎么办呢?”他想了想说,“我只想给他们说一句:对不起!”
谢清昌只是抗战老兵群体中的一员,更确切地说,是隶属于中国国民党的抗战老兵。这一政治符号,几乎抹杀了他们所有的功绩,让他们终生在耻辱、不安和贫困中度过。
河南的一位老兵,志愿者找到他时,发现他是住在猪圈里;广西的一位老兵,住的是一间摇摇欲坠的茅草房,四面透风……
但他们最期望的不是生活上的改善。
贵州的抗战老兵汪再祥,为了得到一枚由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联合颁发的抗战胜利六十周年纪念章,前往北京上访,被多个部门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一年多之后,当地政府部门回复他,他不属于发放纪念章的范围。
2012年11月,四川老兵关怀计划启动仪式现场,一位抗战老兵闻讯赶来,坐在会场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说:我以前打仗的时候,营长告诉我们,我们为国家卖命,国家会管我们的,我不相信,但是,我现在相信了。
那一刻,孙春龙内心无比纠结和沉重。“我们只是一家很弱小的NGO组织,给抗战老兵的关怀只是杯水车薪,我们更无法代表国家。”
同样,在台湾,也有更多的老兵,他们,或者他们的亡灵,至今无法回家,虽然有着生活上的体面,但内心的苦苦挣扎从来没有消停。
一年前,台湾的志愿者传给孙春龙所供职的深圳龙越慈善基金会一则《联合报》上刊登的寻亲启事,一位名叫王诚松的台湾老兵寻找他在大陆的女儿。经过两岸志愿者的接力,女儿终于找到。
2014年1月,孙春龙在网易真话频道《没有回家的士兵》专栏,致信台湾地区领导人马英九称,志愿者在帮助台湾幸存老兵回家过程中,开具的两岸亲属关系公证材料却得不到台湾方面认可,人为造成老兵与亲人无法团聚。
孙春龙致信说,“当大陆的民间组织,用一家小小的淘宝店来赡养上千名隶属于国民党的抗战老兵时,你们是否考虑过自身的责任?是否考虑过,对这些被你们遗弃在大陆且经受了半生苦难的老兵,给他们补偿,或者说一声对不起?”
“对于依然没有消融或者暂时无法跨越的政治隔阂,首先应该从人性的角度去看待历史和对待历史中的这些老兵,而不应该利用其成为政治的要挟。”
这年春节,孙春龙写下博文《这不是新年献词,这是暮年的挽歌》:“在别人都在追逐梦想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在追逐死亡。”
2013年,深圳龙越慈善基金会为1349名抗战老兵奉上了每月数额不等的致敬礼金。然而,有89名老兵的生命也停留在那一年。
“在偏远的乡村,在历史的深坳,抑或就在我们的身旁,还有很多的抗战老兵,隐匿其间,等待着,等待着一份致敬和认可,一洗几近一生的卑微。”孙春龙说。
寻找埋骨异域的亡灵
2015年,孙春龙又发起了在缅甸阵亡的中国远征军将士遗骸的寻找工作。
这是他多年来的一个心愿。
收殓中国远征军将士遗骸的初衷,源自一次赴缅甸的考察。
2011年,孙春龙等人对中国远征军在缅甸的墓地进行考察,他们到了密支那、八莫、南坎等地,除了在八莫找到新38师半块残缺的墓碑,其他远征军的墓地均被毁坏,没有墓碑,没有坟头。如果不是当地华侨指引,根本看不出墓地的痕迹。他想祭拜先烈,但“荒野之处,连个跪拜的地方都没有”。
当地华侨告诉孙春龙,墓地早就没有了。孙春龙说,墓地没有了,总有个土堆吧。结果别说土堆,连尸骨都不复存在了。华侨带他去了密支那一户人家的猪圈,说在猪圈下面,就是当年新一军的墓地。
“这些年,远征军墓地情况一直在变化,不少墓地上方新修了房子、厕所。不仅是活着的老兵,老兵的遗骸再不抢救也晚了。”孙春龙决定先把老兵的遗骸抢回来,把那些为国牺牲的士兵的名字重新刻在纪念碑上。
在缅甸重建墓碑和陵园困难重重之际,孙春龙考虑用另一种直接的方式:接父辈的亡灵回家。他发起了“中国远征军缅甸阵亡将士遗骸寻找与归葬计划”,决定寻找并收殓中国远征军在缅甸战场阵亡的将士遗骸,运送回国妥善安葬,并为每一具遗骸进行DNA鉴定,建立数据库,为将来寻找到他们的亲属留下希望。
今年4月10日,寻找遗骸计划在密支那那一户人家的猪圈正式启动。按此前的调研,这是新三十师当年的墓地,埋葬着918具远征军遗骸。
他们挖出第一具遗骸时,发现了一个帽徽。有人喊了一句:“这是我们的人!”听到这句话,大家都流泪了,因为这肯定是我们的人。“在他们为这个国家牺牲七十多年之后,我们终于找到了他。”
多位缅甸华侨也参与了挖掘工作。多年来,他们反复为重建中国远征军烈士墓园和纪念碑奔走,却一直没有下文。“如果能让烈士的遗骸回国,那更好。”
第一阶段的挖掘持续了四个月,挖掘出的遗骸在当地一座华人公墓里统一寄存。项目组将在国内寻找可以接受远征军遗骸的墓地,制作统一的灵柩,把收殓的烈士遗骸有尊严地迎接回国安葬。
“我希望找到所有长眠在缅甸的远征军烈士,哪怕十年、二十年,一个都不能少,把他们都带回家。”孙春龙说。
事实上,2011年中国政府启动了境外烈士墓园和纪念设施国家保护工程,建立了由民政部、外交部等十多个部门参加的协调小组,统筹部署境外烈士纪念设施调查、修缮和管理保护工作。2013年7月12日,中宣部在回复刘晓的文件中指出:“对于入缅抗日远征军阵亡将士的纪念设施的修缮保护工作,也纳入境外烈士纪念设施的集体保护规划。”
孙春龙认为,迎接为国牺牲的英灵归葬是国家和民众都应该做的事情,由于历史和现实条件限制,目前来看,由民间外交形式来做会更灵活些。他计划在第一阶段挖遗骸工作结束后,在国内举行一个盛大的归葬仪式。
“带每个士兵回家”是美军最著名的信条和诺言。为了这个承诺,美国对战争中散失在异国阵亡或失踪士兵遗骸的搜寻从来没有放弃和停止过。这也是孙春龙和他的团队所努力的方向。
2015年8月,300余远征军阵亡将士遗骸的棺木已经开始加工,采用缅甸的名贵木材黄花梨。所用木材,全部取自缅甸丛林。
远征军遗骸即将回国。
迟到的国家荣誉
2013年7月,民政部回复人大代表建议,将原国民党抗战老兵纳入社会保障范围,并建议当地党委、政府对他们在政治上、生活上予以关心和照顾。
媒体报道这一消息的当天,孙春龙接到了一位抗战老兵的女儿打来的电话,在电话里,她异常伤心地哭着说,终于看到了这一天,她的爸爸背负了一辈子“国民党反动派”的政治包袱,在亲戚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现在,她终于看到来自于国家层面对这些抗战老兵的认可和关怀。还有很多抗战老兵的子女打来同样的电话,欣慰的同时,是无比沉痛的遗憾。
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2015年6月,抗战胜利七十周年之际,官方宣布,国民党抗战老兵将参加阅兵。虽然这份国家荣誉来得太迟,但毕竟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孙春龙记起远征军老兵杨伯方回忆录中的一句话,“我们老兵们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再戴上军功勋章,在欢呼声中,列队走过天安门广场。”
2009年在缅甸去世的杨伯方曾给孙春龙讲过一个常做的梦。在梦里,一位受重伤的战友躺在地上,满身血迹,战友眼巴巴地看着他,不停地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在缅甸,孙春龙发现一块远征军的墓碑,墓碑上写着“烈士之血,自由之花”。在孙春龙看来,战争的胜利不仅仅是打败了敌人,更为重要的是当年无数先烈义无反顾走上战场的期许还远远没有到来,这种期许就是这个国家的文明,这种文明就是对历史的尊重,对生命的尊重。
让孙春龙略感欣慰的是,近年来,关于抗战正面战场有了越来越多的还原空间。一个并不被公众所知的细节是,习近平在接见中国远征军老兵卢少忱时,说了四个字:艰苦卓绝。
2014年6月,孙春龙带领“跨越海峡的团聚”民间访问团抵达台湾访问,马英九委派国民党陆委会副主任接待,这位副主任在听取了龙越基金会的工作后,起身深深地三鞠躬,表示致谢。
2014年9月2日,“寻找你身边的抗战老兵”公益活动启动仪式上,孙春龙邀请了张道宇先生和陈晓鲁先生参加,前者是张灵甫的儿子,后者是陈毅的儿子、粟裕的女婿。六十七年之前,他们的父辈决战孟良崮,你死我活。六十七年之后,他们因为抗战老兵相聚,握手言和。
“有人说,内战是两岸关系的一个死结。其实并非无解,如果双方能放下一党之私,能放下战争的胜利或失败,能放下仇恨,从人性的角度出发,又何尝无解呢?”孙春龙说,“一个时代已经结束了,一段历史已经到了尾声。”
2014年7月7日,习主席在卢沟桥接见了三位原国民党的抗战老兵。2015年,在即将到来的纪念抗战胜利七十周年的阅兵式中,也将出现原国民党抗战老兵的身影。
老兵们终于等来了他们应该有的国家荣誉。
让历史回家
“请宽恕我的无知!”在各种为“老兵回家”发动的演讲中,孙春龙一律使用了这样的开头。
曾经,他对中国远征军的历史一无所知;正是对“无知”的救赎,牵引他一路走来。他说,“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后面有一个很大的群体在支持我,帮助我去带老兵回家。”
很多人好奇孙春龙的老兵情结。他在微信中晒出一张童年照,“总有人问我是不是当过兵,或者爷爷是抗战老兵,否则怎么会想到去发起老兵回家。今天整理旧相册,发现我人生的第一张照片(最前),竟然是一身戎装,英姿飒爽。这或许是渊源!”
让老兵回家,让孙春龙变得更加温暖平和。他总是对自己的队友说,“我们关怀了多少老兵非常重要。但是有多少人去关怀老兵同样重要。”他希望有更多的人通过“老兵回家”这个活动树立起对人性、对个体生命的尊重。
他知道这很难。“但是我想只有我们去做了,只有越来越多的人去改变的时候,这才是希望的开始。”
有一次去开会,孙春龙碰到一位抗战老兵的儿子,一见到他,就给他来了一个深深的拥抱,然后感激地说:从懂事起,我就听别人说,我的父亲是一个国民党反动派,我也因此对他充满了仇恨,从来没有给过他好脸。直到有一天,有一名志愿者给我的父亲送来了一枚纪念章,我才知道,我的父亲是这个国家的英雄。现在,他天天陪着父亲,弥补一生的亏欠。
或许,再过几年,再无老兵可以回家,但“老兵回家”这项公益活动所传递的理念将继续延续。“老兵回家,不仅仅是一个与亲人离散的士兵回到自己的家乡,他的背后,是一段历史的回家,更是人性的回家。”孙春龙说。
孙春龙在各种场合讲述老兵的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不再激情渲染,而是用一种更加平实的语调开讲。老兵的故事带着一种自然的张力跨越几十年,走进越来越多人的心中。
孙春龙去看望安徽抗战老兵阴义良,老人拿出一张报纸问是不是他,上面有关于孙春龙的报道。确认后,老人便抱着孙春龙哭。
101岁的抗战老兵汪萍得了白内障,看不见,志愿者送他的纪念章,他不停地用手去摸。
96岁的抗战老兵周义云,曾亲历1937年南京保卫战,是已知的汨罗境内惟一一名南京保卫战幸存者。老人家里一贫如洗,女儿在乌黑的柴火灶上炒菜煮饭……只有写满毛笔字的报纸,墙上贴的诗词,能显示老人的身份。“在南京保卫战中看到的惨烈情景,不想再对人谈起;但是,所有的中国人都不能忘记,落后就要挨打。”他在笔记本上写道:“空度春秋九六回,寒风声声把命催。若去泉台逢倭寇,定斩三千扬国威。”
夜深人静时,孙春龙才开始静下心,把老兵的故事写出来。他时常陷入他们的悲欢离合之中,穿越他们曾经意气风发的生命,倾听他们七十年里经历的辗转困顿,以及内心的期冀和呢喃。
这样的写作进展总是异常缓慢。他说,“我们对历史叙述方式也要转变。历史是由个体的生命、细小的故事组成的。个人口述史是一个进步,是对历史的丰满化。”
抗战胜利七十周年,孙春龙更希望看到的是这个国家对幸存者的俯首关怀、对英雄的至高国祭、对历史描述的去政治化。
“尊重这段已将逝去的历史,其实是告诉更多的生者,这是一个有担当且值得为之付出生命的国家。”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