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剧金海曙,搅动陇西上空的风

    陈娟

    

    2022年5月10日,编剧金海曙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侯欣颖/摄)

    “天气不知怎幺就变凉了,不像是夏天。”进门后,金海曙对我们说,声音不大,像是在自言自语。

    天阴沉沉的,他的家里有些暗,客厅很大,但被各种小玩意塞满。大多是雕塑,木雕、铜雕、石雕,有人像也有动物,大大小小,散落在地上、书架上、茶几上、窗台上。有一个“西方女神”斜立在一堆杂物中,衣袂飘飘。窗边是一张大书桌,角落里立着一台落地灯,灯头像一盏灯笼,上面写着四个字:剧本制作。

    剧本制作,是金海曙现在的职业,也是他安身立命之本。他常常坐在书桌前埋头写作,忘了时间。后来,他想了一个主意,在客厅中央辟出一块地,架上台球桌,写累了就起身,拿起球杆,将球都撞进洞里,然后继续写作。“这不是一个好职业,坐太久,身体都毁了。”他说。

    3年前,金海曙就这样完成了一部三国谍战剧——《风起陇西》。前些日子,这部剧播出,他也和普通观众一样“每天追剧”,看到精彩的地方,会发弹幕“啊啊啊啊啊啊”!也会给导演路阳发微信“致敬”。相比之前的作品,他对《风起陇西》投入了更多情感,关注评论和评分起伏。有观众发长长的观后感,分析细节、解读人物、挖掘人性、联系当下生活,他都一一细读。

    “它不是什幺谍战剧,也不是历史剧,就是生活。它讲的就是:一些普通人在大时代如何自处,遇到困境如何做选择,又是如何成为了代价。”金海曙说。

    以下是金海曙的口述。

    2018年初,我接下《风起陇西》的编剧工作。先去看马伯庸的原着,他写故事的角度、对历史的切入方式,和其他作家不太一样,讲的是“大时代、小人物”。对三国,他进行了解构,在历史缝隙里找到新的人物形象和可能性。这个新的人物形象,其中就有故事的主角——陈恭与荀诩,两个完全虚构的小人物,都在蜀汉情报机构工作,一个被派往曹魏做间谍,一个留在蜀汉,主要负责排查内部敌国间谍。当然,这个情报机构也是虚构的。

    

    《风起陇西》剧照。

    做编剧近20年,我觉得影视创作有4条铁律:完整的戏剧结构;饱满立体的人物;充沛的情感表达;起承转合的合理情节线。《风起陇西》原着本身,是戏谑式的小说叙事,情节和人物不是太贯穿。作为小说它成立,但要改编成影视剧,就要做点改造。我保留了小说中四个大的叙事桥段,然后要想办法将它们串起来,这有点像“大象穿针眼”。怎幺串?先以蜀魏交战“失街亭斩马谡”的故事开头,套入情报失误的事故,之后便是各种间谍和反间谍的手段,重点是主人公陷入困境后怎幺求生、怎幺寻找真相的过程。

    对原着,我确实是打碎了重构的,有人觉得和原着差距有点大。但我觉得恰恰相反,只有把它在影视剧形态下做好了,才是对原着、对原作者最大的尊重。原着中,诸葛亮是“幕后主使”,有些“阴谋论”,到了剧中,我让他不知情。我考虑的是不能把诸葛亮妖魔化,这不完全是创作规律的要求,更重要的是各种场外因素的考量,如人民群众对诸葛亮的情感。我个人不喜欢“阴谋论”,它容易把人往坏处想。那事情到底是谁干的?只能请出诸葛亮手底下一帮忠心耿耿、愿为之赴汤蹈火的人了。这样逻辑就没问题了,也维护了诸葛亮的形象。

    我总共花了10个月完成剧本,走到哪儿电脑带到哪儿,有时写着写着情绪就激动了。最难过的一场戏,是翟悦(陈恭的妻子)之死,她死在了陈恭怀里,那一刻,陈恭无奈、无助、伤心欲绝,当时前妻正好跟我提离婚,我自己的感情也很复杂。这场戏是一个转折点,写完这场戏,我觉得后面一马平川,因为人物的内心建立起来了:翟悦的死,让陈恭丧失了活下去的动力,也为他最终选择牺牲自己埋下了伏笔——他实际上是殉情的。

    很多观众反映剧中人物塑造得好,老油条杨膺、聪明又有点儿单纯的糜冲、气量狭小的杨仪……关于两个主角,不妨用“于无声处听惊雷”来形容。荀诩是于无声处的“无声”,陈恭就是听惊雷的“惊雷”。荀诩不懂变通,只用证据查案,结果步步惊雷,直到最后一个雷爆开,是他最信任的陈恭;而在你死我活二选一的困境下,陈恭选择了扛雷,牺牲自己,把生的机会留给荀诩。

    为什幺?荀诩需要活着,他这种人是这个世界的一道光。这样一个忠于职守、恪尽职责的人,放在哪个时代都很难得。有的人就是单纯做事,有什幺错?我要赞美的就是这样的普通人。设想一下,忠诚、勇敢、信任这样的品质,在我们的生活中如果被拿掉,这个世界将是怎样的世界?

    从世界文学的范围看,那些流传下来的经典作品,哪一部不是普通人的故事?《风起陇西》观照的就是那些藏在“历史褶皱里的人”,呈现的不仅有小人物的代价,也有小人物的抉择——他们一个勇敢的抉择,也可能改变历史。

    

    话剧《赵氏孤儿》(林兆华版)剧照。

    做编剧,我不是专业出身,写的第一部作品是话剧《赵氏孤儿》。

    那是2002年,北京人艺导演林兆华要排一部戏《赵氏孤儿》,说要找一个没写过剧本的人来写,好友牟森推荐了我。我一开始有些蒙,此前只写过小说、诗歌,也不太喜欢戏剧。但这是林导的戏,机会难得,就试着接了。

    我先去找西方那些有名的戏剧来学习,看看话剧该怎幺写。读的第一个剧本,是法国作家让-保罗·萨特的《死无葬身之地》。剧情很简单,二战时期,法国大片国土被德国法西斯侵占,几个抵抗运动的成员被法西斯的走狗民团逮捕。敌人希望从他们口中得到队长和200个村民的下落,几个人宁死不屈,最终牺牲。这一读把我吓着了,读的时候整个戏就好像在你眼前演了一遍,像是进入一个四维空间。之后,我又找了一些剧本读,慢慢知道编剧是怎幺一回事。

    当时,牟森是《赵氏孤儿》的文学顾问,我一有想法就找他聊,他在戏剧圈里很久了,有自己的判断力。聊着聊着,剧本完成,拿去给林导,第一、二稿完全不对,修改几次后,他一看说“成了”。戏开排前,按照人艺的惯例,要开一个会,编剧阐述作品,当时濮存昕、何冰、徐帆等演员都在。印象最深的就是何冰,各种挑眼,吓得我头都不敢抬。后来还是徐帆救了场,说:“你们不要这样,把编剧老师都吓着了,人家写得还是不错的。”

    第二次再见,是在排练场。何冰看到我,远远地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金老师,从今天起你就是剧作家了。他排戏排进去了,感觉就不一样了。《赵氏孤儿》是2003年上演的,首演那天晚上,我绕着人艺剧场,贴着墙跟走了一圈,想着里面正在演我的戏,很开心。

    那一年,田沁鑫导演的《赵氏孤儿》也上演,两部戏打擂台,都火了。一时间,各种评论齐飞,说得最多的是“颠覆”。《赵氏孤儿》的故事大家太熟了,陷害、搜孤、救孤,都依着原着来,我改编的最有争议的地方是在最后,赵氏孤儿知道自己身世后,虽然相信程婴的话,但他拒绝复仇,还说不管有多少人命,都和我没关系。有些人不能接受“不复仇”,我觉得这问题不大,复不复仇是他个人的选择。

    《赵氏孤儿》算是我人生的转折点。既是精神上的,我可以做编剧了;又是经济上的,我可以靠编剧这个职业安身立命了。过去,我工作之余做翻译,两年翻译一本日本小说,干一年多差不多稿酬3000块;写小说,1000字40块。一部《赵氏孤儿》,稿酬就有7万。这为我走上职业编剧的路提供了可能性。

    2005年,我开始转型写影视剧。每天都在写,有谍战剧,如《狐步谍影》《父亲的身份》,也有历史剧如《北魏王朝》等。写到第十年时,我才感觉自己有点入门。

    每个人开窍的点都不一样,像我写台词,一开始有话剧腔,有一次,我要描述一个场景:一个大学生,是戏剧社演员,她坐在镜子前。我要写这场戏,开场第一句台词怎幺写?想了好久,无果。当时的助理编剧跟我说,她在镜子前化妆,第一个动作是抿抿嘴,你就写有人提醒她“抿抿嘴”呀。就是“抿抿嘴”这3个字,让我一下子明白了。它把生活表达和戏剧表达连接起来,让我知道影视剧台词的来龙去脉。

    人这一生,有时有得选,有时没得选,我大多数时候都是被“推”着走的。

    我记忆中的一次主动,现在想起来觉得有些不可思议。1980年,我考入厦门大学读书。大二那年冬天,演员孙道临在央视读了舒婷的一首诗《祖国啊,我的祖国》,女诗人舒婷一下子火了。我到处找她的诗来读,《致橡树》《这也是一切》等,觉得很新奇——此前诗坛流行的,大部分还是口号式的语言,她则是一种全新的抒发。

    有一天,我突发奇想写了一封信,表达了读舒婷诗的感受,以及对诗人的仰慕之情,寄给报社。不久后,竟收到了舒婷的回信,她还在信中邀请我“有空可以来家里坐坐”。当时,她住在鼓浪屿,第一次去拜访,她正在家里拖地。她把自己的“秘密小本子”借给我看,上面摘抄了大量国外现代诗歌。这些诗歌,为我打开了一个新世界,自己也动手写诗。

    上世纪80年代初,诗歌步入黄金时代,中国各大学兴起“大学生诗派”活动,校园里都在谈论诗,到处都是“诗人”。经由诗歌,我又结识了吕德安、杨黎、韩东、于坚等,这些人后来都成了了不得的诗人。

    这幺多年过去,他们都还在写诗,我几乎不写了。大学毕业,我分配到福州宣传部,后来到日本留学、工作。1996年回国,坐过办公室也当过翻译,业余写诗歌、随笔、小说,朋友中有不少文化圈的人。再后来,就是写《赵氏孤儿》进了编剧圈,一直到现在,遇到《风起陇西》。

    之所以做职业编剧,原因之一就是,写小说是“主动行为”,写剧本可以是“被动行为”。写小说你必须有话要说,这让我很焦虑,常常坐在电脑前一个字写不出,不知道要写什幺,又觉得什幺都可以写。写剧本没有这问题,可以被别人“安排”,这点让我很享受。为什幺这幺被动?我都没想过这个问题,好像天生如此。

    我和前妻结婚8年,都没怎幺陪她,说好每年出国旅游一次,到地方后就对她说,你去逛吧,然后我就自己待在酒店。现在想,真是对不起她。平时除了写作,没太多爱好。更多时候,我都在独处,但我这独处不能是出世的,一定要在俗世中,在热气腾腾的生活中。这也是我赖以创作的土壤。

    我不像路阳导演那样,他有勇气,总想着和这个世界对抗一下。我从小胆小,也可以说懦弱,遇到难题,我的解决方案就是拖。生活给了你什幺,接受就好了。所以,我很佩服那些勇敢的人,就像《风起陇西》里的陈恭和荀诩。我成不了他们,只能做一个宅男。

    但做人总会坚持点什幺,这由不得你。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我能做的就是创作,写一些人和故事。人和人性始终是我最关注的。《风起陇西》里有句话我很喜欢,是后来路阳导演加上去的,诸葛亮对儿时的荀诩说:“人是最重要的,每个人都值得上万金。”

    祖籍浙江,生于上海,编剧、作家。厦门大学哲学系毕业。代表作有小说《深度焦虑》,译着《心》(夏目漱石)、《独影自命》(川端康成),话剧《赵氏孤儿》《武则天》,电视剧《狐步谍影》《父亲的身份》等,近期编剧作品《风起陇西》引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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