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散风流别秦怡

    余驰疆

    

    上世纪90年代的秦怡。

    5月11日,送别秦怡的那个早上,上影演员剧团团长佟瑞欣从家里拿了一朵鲜花。去华东医院的路上,他一直拿着花,脑海中不断响起:“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疫情中的上海,静谧肃穆。佟瑞欣看着灵车从医院缓缓驶出,最后离开视线,这才有了“永别”的实感。

    “太安静了。”他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一切从简,从来不愿麻烦任何人,这是秦怡的个性。演员奚美娟回忆秦怡时提到,2016年两人来北京参加第十次全国文代会。散会后,她本想照顾秦怡洗漱,94岁的老太太固执地拒绝了。

    “那我们坐在外面房间休息,等你洗漱完睡下后,我们再走。”

    “你们要是不走我就不洗了。”

    独立顽强,身处逆境仍充满能量,这是秦怡的一生。在一个世纪的生命刻度上,她经历战争烽火,尝尽悲欢离合。岁月蹉跎了容颜,却从未消磨意志,她曾将自己写的两首诗拿给钢琴家孔祥东看,字里行间依然是难凉的热血。

    今年初,在秦怡100周岁生日当天,孔祥东和佟瑞欣合作,弹奏、朗诵了这两首诗。其中一首这样写道:

    英雄好儿女,

    不负祖先萌。

    少年贵自立,

    永世葆青春。

    她的表演,她的创作,她的生活,都堪称传奇。佟瑞欣形容秦怡如同上影演员剧团,乃至整个上海文艺圈的灯塔,“她一走,我就变得不踏实了,就像心里头一个支撑你的东西突然没有了”。

    “以前,我们只知道秦怡老师优雅、美丽;深入了解以后才会知道,她的美丽里还有一份坚强。”佟瑞欣说,“她,因为美丽而历经沧桑;但她,也因为坚强而愈加美丽。”

    关于秦怡的美,作家吴祖光有过一个笑谈:大家结伴逛公园,一只孔雀总是不开屏,秦怡往它面前一站,啪,开屏了。当然,他还有过更为诗意的赞美:“云散风流火化尘,翩翩影落杳难寻。无端说道秦娘美,惆怅中宵忆海伦。”

    跟特洛伊故事里的海伦相似,秦怡的少女时代历经战乱流离;但又不相同的是,硝烟中的秦怡,是一个革命者的姿态。

    

    少年和青年时期的秦怡。

    上世纪30年代中期,小学毕业的秦怡进入中华职业学校学习商科。当时的她,经历过“一·二八”事变中日军对上海的残忍轰炸,对帝国主义满腔愤恨,渴望参与到保家卫国的战斗中。她加入校红十字会,学习急救知识,为抗日将士做背包、棉鞋、棉手套。

    1936年,“七君子”之狱轰动全国,秦怡是江湾镇学生游行队伍中的一员,在国民政府的警棍和高压水枪下呐喊了一整天;1937年淞沪会战爆发,八百壮士死守四行仓库,秦怡和校红十字会的前辈赴前线抢救伤员,“子弹就在头顶飞过”。据她回忆,因为年纪太小,她被3位前辈要求提前离开。“后来,他们3人都牺牲了。”

    1938年,秦怡做出了一个更勇敢的决定。当时,武汉保卫战已经打响,秦怡带着两件旗袍和洗漱用具,在上海交大学生的帮助下,独自登上了开往武汉的轮船。

    很快,她再一次从武汉奔赴大后方——重庆。

    当时的重庆汇集了一批文艺团队,中国电影制片厂便是代表。在一次观看进步话剧时,秦怡结识了导演史东山、应云卫。在二人引荐下,秦怡成为中国电影制片厂的见习演员,挂靠在厂内的中国万岁合唱团。秦怡曾回忆:“听说演员可以用舞台将爱国精神和抗战精神传播出去,就没有犹豫参加了。”

    3个月见习期成了秦怡演员生涯的第一步:舞台上,她每天跟着团队唱《天伦歌》《游击队之歌》《黄河大合唱》,指挥者是大名鼎鼎的盛家伦;舞台下,她在摄影棚、剪辑室和道具间打杂,由此接触到了电影的拍摄和制作;“下班”后,她留在厂里观看电影,埃洛尔·费林的《热血男儿》、克拉克·盖博的《叛舰喋血记》……

    那一年春节,17岁的“见习生”秦怡在同事家吃饭,随后来了一位威严又潇洒的客人。吃饭时,客人问她:“你是做什幺工作的?”

    “在中国电影制片厂合唱团唱歌,兼当跑龙套的演员。”

    “那好呀!”

    “好什幺呀,整天在里面混,没什幺意思。我想去前线,没去成;我想去深造,又没条件。”

    “那你们都唱些什幺歌?”

    “当然是抗战歌曲。”

    “这怎幺能说没意思?你们的歌声将会激起千万人热血沸腾,有数不清的人在歌声的鼓舞下浴血奋战,你还觉得没意思吗?”

    这场对话,让秦怡茅塞顿开,她第一次正视起这份工作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客人离开后,她把同事拉到一边,询问这人究竟是谁。同事吃惊地回答:“你不知道他?他是周恩来啊!”

    当时,周恩来是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负责人,在重庆文艺圈深受敬重。秦怡为自己的鲁莽懊恼不已,也因此更加用心投入表演工作中。

    成为正式演员后,秦怡就像粘在了舞台上,很快从龙套演成了主角。第一次演话剧《中国万岁》,她还是个仅有四个字台词的龙套,到了1941年的话剧《大地回春》,她已经成为实打实的大主角了。

    《大地回春》讲述了一个四世同堂的家庭故事,秦怡饰演的女主角从前期深受封建礼教束缚,到在抗日洪流中寻找自我,最终发出“我要自由,我要重新做人”的呐喊。这几乎是秦怡心路历程的写照,她也因为动情的表演在山城一炮而红——该剧连演22 场,场场爆满。

    在重庆,秦怡演绎了许多反帝反封建题材的舞台作品,偶尔也参演一些电影——受条件限制,当时的电影生产异常艰难。1943年,导演夏衍从香港回到重庆,成为抗战大后方文艺界的领袖。在一次戏剧创作座谈会上,他说:“京剧有四大名旦,话剧也有‘四大名旦’,白杨、舒绣文、张瑞芳和秦怡,不就是‘四大名旦’吗?”秦怡的名气越来越大。

    直到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秦怡终于回到了阔别7年的家乡上海。

    秦怡的传奇人生,有三条线。

    第一条线,是她的银幕故事。解放前,她是话剧舞台上的“四大名旦”之一;解放后,她是新中国家喻户晓的电影明星。1949 年,上海电影制片厂成立,秦怡担任上影演员剧团副团长,并先后出演《农家乐》《铁道游击队》《女篮5号》《青春之歌》《摩雅傣》《海外赤子》等数十部影片。她说:“我稀里糊涂就演了很多角色,靠的是最朴素的‘笨办法’——学习和努力。”

    1956年,电影《女篮5号》开拍。这是谢晋自编自导的第一部作品,也是新中国成立后拍摄的第一部体育题材的彩色故事片。谢晋曾说:“我那会儿还是一个小导演,可秦怡早就是大明星了。但她很尊重我。当时拍摄条件不好,秦怡主动跟大家一块睡通铺房间,没有一点大明星架子。”

    《女篮5号》里,秦怡饰演的林洁以情感戏居多,并没有很多篮球戏,但她依然去篮球队学习了两个月,每天4点起床跟着专业运动员一起训练。她说:“艺术创作离不开真实。我一定要亲自‘下’生活,才能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才能感动观众、对得起观众。”

    

    

    《青春之歌》剧照,右为秦怡扮演的林红。

    

    左图:秦怡和金焰。右图:秦怡陪儿子写生。

    这,是演员秦怡。

    第二条线,是她的政治生活。早在1941年,秦怡就开始为中国共产党进行地下工作,最着名的便是她策反国民党飞行员的故事。1948年,在上海拍戏的秦怡接到任务,协助策反国民党运输机大队长徐骏英。徐骏英的未婚妻是秦怡影迷,秦怡便借此机会时常邀请这对情侣来家中做客。经过数月努力,1949年初,秦怡最终说服徐骏英驾驶一架美制运输机离沪,增援急需空军人才和装备的解放区。同时,她动用在上海的各方人脉,将徐骏英的爱人转移出沪,保障了夫妻二人的安全。

    1959年,秦怡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

    第三条线,是她的婚姻与家庭。秦怡一生经历两段婚姻。1939年,秦怡与同为中国电影制片厂的演员陈天国结为夫妻,一年后女儿斐斐出生。这场婚姻里,陈天国酗酒、家暴、出轨,为了避免孩子受到伤害,秦怡带着孩子搬进单身宿舍,婚姻维持5年后宣告瓦解。

    1946年的除夕,秦怡在导演刘琼的介绍下,见到了大名鼎鼎的“电影皇帝”金焰。一年后,他们在香港举办了小小的婚礼,证婚人是郭沫若。致辞时,郭沫若对新人说:“香港在文化和艺术方面,可算是一片沙漠地带。但我们知道,电影艺术界的朋友就是文化的垦荒者,昔日在上海、重庆,也都是寂寞荒凉之地,经过这班垦荒者的努力,才能成为中国文化的中心。所以今日新郎、新娘在此时此地结婚,实负有排除封建桎梏、发扬文化精神的责任,过去两位都有辉煌的成就,相信以后当有更卓越的表现。”

    宾客们请新郎金焰致答词,他害羞想推辞,秦怡主动起身,大方答谢:“对今晚的婚礼我并不紧张,是郭沫若先生的话令我紧张起来,深深感到今日艺术工作者责任的重大……我要一辈子献身于艺术,献身于人民。”

    婚后回到上海,秦怡一面排练迎接解放的话剧《护厂》,一面照顾她和金焰的幼子金捷,并在解放后主演了上海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第一部电影《农家乐》,以崭新的姿态迎接人生的下一阶段。接下来的十几年里,秦怡相继主演《两家春》《马兰花开》《女篮5号》《铁道游击队》,多次被文化部评选为最佳女主角,迎来了人生事业的又一个高峰,直到上世纪60年代。

    1962年,频发胃出血的金焰在一次手术中出现医疗事故,胃神经被切断,饭后只能平躺,不知饥饱。没过几年,小儿子金捷又被诊断患有精神分裂症,秦怡为过去对孩子的疏忽自责不已。时值“文革”,为安全起见,秦怡不得不辞退家中保姆,独自承担起照顾丈夫、孩子生活起居的责任,积蓄也渐渐被掏空。

    作家、编剧曹致佐记录下60年代末拜访秦怡时的场景:“丈夫长年病瘫床上,姐姐病如废人,半残的儿子时好时闹,正在上学的女儿和侄女还得由她照顾。”离别时,秦怡换了身衣服,准备出去买米,曹致佐想帮她把米送回家,秦怡再三拒绝。

    “她走远了,她的背影竟然也是那幺优雅。她的穿着在当时一片灰蓝的世界中别无二致,但是,只有她,才会把一套大众化的布衣布裤穿出上海人独有的迷人的风情。”

    1983年,是秦怡一生中极为艰辛的一年。金焰和金捷相继住院,她又在拍摄电影《雷雨》,只能每日在片场和医院来回奔波。她没有车,只能带着装满衣物的背包挤公交,汗如雨下。身后有人议论:“你看,那不是秦怡吗?”马上就有声音回复:“秦怡怎幺可能坐公交呢?”

    金捷的病情时好时坏,坏的时候就打秦怡,秦怡只能抱着头:“不能打脸,妈妈明天还要拍戏。”

    1983年12月,金焰病危,秦怡在床前守了31个小时,丈夫盯着她流泪,最终离开了人世。

    2007年3月,生病长达43年的金捷去世,秦怡悲痛不已。在人生的最后阶段,金捷对母亲说:“妈妈,你不要急,你不要担心,没有我,你会轻松多了。”

    曾有人请金捷形容一下母亲是个怎样的人,金捷说:“妈妈总是工作啊工作啊,算了啊算了啊。”秦怡说,没有人比儿子形容得更恰当了。

    她的大半辈子,兢兢业业工作,忍辱负重生活,很少有过属于自己的时刻。她曾说有人叫她“Yes奶奶”,只要是公益的事情,从来都一口答应,来者不拒。秦怡去世后,中影集团总经理江平发了一条朋友圈,讲述她在汶川地震后捐款的故事。“秦老师第一时间赶到北京,当场捐出20万。我说:‘您捐这幺多,不留着点养老?’她回答:‘我有钱!我有23万存款,捐了20万,还有3万呢!’”

    为他人奔波了一辈子,90岁以后,“Yes奶奶”决定为自己圆一个梦。她写剧本,改编曾经听到的一个气象学家的故事,一天最多写4000字。她亲自去拉投资,人们纷纷劝她:“我们给您拍个纪录片就是非常好的作品了。”

    她恼了:“拍我有啥拍头,我要拍电影。”

    2014年,92周岁的秦怡带着自创的剧本《青海湖畔》,踏上了3600米的高原。“有很多我特别敬佩的老艺术家,他们在晚年仍有许多愿望,但很多人的愿望最后都化成了惆怅。秦老师从来没有,她总是义无反顾,一直干。”佟瑞欣对《环球人物》记者说,“这就像星星之火,让我们在衰老的时候,让我们在离开舞台的时候,还能点燃回忆,燃烧自我。”

    

    2014年,秦怡与佟瑞欣在《青海湖畔》拍摄现场。

    所以,当佟瑞欣收到秦怡发来的演出邀请,二话不说义务参演:“只要您需要我,我一定站在您身边。”

    《青海湖畔》中一场救援戏,佟瑞欣要整个人靠在秦怡怀里。为了不让秦怡负重,佟瑞欣用手撑着身体尽量悬空。秦怡发现后,对他说:“小佟,刚才你没靠着我。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但你必须靠着我,你不靠,状态就不对,拍出来效果就不好。”现场的人既心疼又敬佩。

    《青海湖畔》上映后,票房欠佳,很多地方甚至上不了院线。秦怡说:“没想到放映一部电影那幺难,一切都掉钱眼里了。”她对来义务帮忙的人过意不去,总想着怎幺把片酬补给几位演员。

    “我们都拒绝了。”佟瑞欣说,“这是陪她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我们相信,未来的人一定都会记得秦怡,在92岁那一年拍了一部《青海湖畔》。”

    拍摄《青海湖畔》时,佟瑞欣用镜头记录下秦怡在片场的点点滴滴,风雪里的秦怡、镜头里的秦怡、旅途上的秦怡……拍摄结束后,佟瑞欣为秦怡剪了一段十多分钟的微电影——他给这部片子定名为《非凡》。

    “我觉得这就是她的一生。”佟瑞欣说,“非凡的美丽,非凡的坚强。”

    1922年出生于上海,着名表演艺术家。先后参演《铁道游击队》《青春之歌》等影片,获得中国电影表演艺术学会终身成就奖、“国家有突出贡献电影艺术家”等荣誉,2019 年获颁“人民艺术家”国家荣誉称号。2022年5月9日,在上海病逝,享年10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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