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武能,走进德国文学的“魔山”
许晓迪 周盛楠
杨武能
十一二岁时,杨武能因为读书用力过猛,差点被文字“反噬”,走火入魔。
那一年,堂兄为在老家开书店,来重庆买书,借住在他家。那些书都是武侠剑仙小说,杨武能放学后就蜷在躺椅里,读得废寝忘食、天昏地暗,一连好多天,直到堂兄打道回府,才如梦初醒,像生了一场大病。
“从此以后我再不读武侠剑仙小说,小小年纪吃的苦头永生难忘。”
读到这段故事,纪录片导演郑苏杭觉得,这个翻译家“特别有意思”,“和我们印象中老一辈翻译家那种认真严肃、埋头苦翻的感觉不太一样”。
年初上线B站的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2》里,她负责《词语摆渡人》这一集,拍的是长年隐于书籍背后的译者,正发愁怎幺拍摄对象都是“社恐”时,杨武能出现了。“他有骨子里的认真严肃,是一位非常‘稳’的老人家,但时不时会‘跳’一下,来点小幽默,猝不及防地反问你一些不知道怎幺回答的问题。”比如举着当年读大学的照片,指着自己打补丁的裤子,问“95后”的导演:“这一点你会吗?”
杨武能的旧居在四川外国语大学山上最高的楼,年轻人爬都觉得累。拍摄那天,他执意要自己爬上去:“重庆人,体格好,小时候爬十八梯,长大了就爬这个梯。”
这或许正是他能翻出《少年维特的烦恼》《浮士德》《魔山》等名着的原因。翻译,本是最初走投无路的选择,“但一走上这条路,就像着了迷一样”,这位84岁的“巴蜀译翁”对《环球人物》记者说,“60年,一辈子干这个。”
拍摄时,郑苏杭想让杨武能读一遍普希金的名篇《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在自传《译海逐梦录》里,杨武能曾说,这首诗“就好像是专为我写的一样”。
1949年,他小学毕业,跑遍山城的中学,都因交不起学费而失望离开,只能白天在大街上卷纸烟卖,晚上去人民公园的文化馆上夜校,混在一帮大叔大伯中间学文化。
第二年春天,杨武能考进了陶行知创办的育才学校。这里校风平等开放,教员不称先生而称大哥大姐。教俄语的“赵姐”,是个有一半俄罗斯血统的混血儿,一身飘飘洒洒的布拉吉,给杨武能种下了心中的俄罗斯情结。他坚信列宁说的“共产主义等于苏维埃加电气化”,立志当一名电气工程师,梦想去修三峡水电站。不料毕业前一纸体检报告,判定他先天色弱,梦想就此破灭。
念高中时,杨武能有了第二个梦想——当音乐家,课间休息时要幺弹三弦,要幺带领全班唱歌,节衣缩食去听音乐会,终因没有深入学习的条件,梦想再次破灭。
1958年在南京大学,穿补丁裤子的裁判就是大学时期的杨武能。
四川外国语大学合影,三排右二为杨武能。? 1962年,时任四川外国语大学德语教员的杨武能。
那时候,中学生中流行读俄罗斯小说,杨武能尤其喜欢屠格涅夫的《贵族之家》《前夜》和《罗亭》,因此记住了译者丽尼和陆蠡的名字。他下决心报考俄语专业,先当翻译家,再做作家。
1956年秋天,杨武能考入西南俄文专科学校,半年后跳级到了二年级。眼看还有一年毕业,中苏关系破裂,学俄语的“僧多粥少”,他只能东出夔门,转学到千里之外的南京大学德语专业。
梦想又一次破灭,但命运也打开了另一扇门。南大五年,尽管伴着严寒、酷暑和臭虫度过了一个个长夜,甚至染上肺结核住进南大设立的学生肺结核疗养所,杨武能仍感觉到如鱼得水般的畅快。德语专业拥有自己的原文图书馆,他几乎每周都要和那位个头矮小却神通广大的图书管理员打交道,多年后才知道,这位看守宝山的“小矮人”,竟是鼎鼎大名的文学家和哲学家,也是中国日耳曼学开山祖师之一的陈铨。
大学期间,在老师叶逢植的鼓励下,杨武能开始向《世界文学》投稿,翻译了莱辛、施笃姆、亨利希·曼等名家的作品。因为景仰前辈丽尼,他取了个笔名“金尼”,随后又觉得“女兮兮”的,改成“蜀夫”,表明自己是四川的大丈夫。1962年春天,他用第一笔190多元的稿酬,接济了贫困的家庭,还去服装店买了一件灰色夹克衫,“破天荒地改善了一下自己的形象”。
这一年,杨武能大学毕业,被分配回曾经的母校——已升格为四川外语学院的西南俄专,做了一名教师。头两年,他还发表了一些德语译作,再往后,选题怎幺都过不了关,连审毕待发的也统统发不出来了。
生活又一次“欺骗”了他。1965年,由鲁迅创刊的、当时中国唯一一家外国文学刊物《世界文学》停刊。杨武能的翻译梦也化为泡影,“身心遂堕入了黑暗而漫长的冬夜”。
寒冬如此漫长。
1976年夏天,杨武能带学生到武钢实习,遇到了一别多年的老师叶逢植。彼时,叶逢植领到了翻译敏娜·考茨基的小说《旧人与新人》的任务,便把工作分给“饥不择食”的学生一半,只是没有稿费,也不能署译者的名字。
“哪样都行喽,只要有东西翻,只要翻出来有用!”回到重庆,杨武能偷偷摸摸地干起来。山城的冬天寒冷彻骨,他窝在歌乐山的教师宿舍,晚上冻得受不了,就把未熄的烧饭炉子搬进房来夹在腿下,一直翻到深更半夜。1977年早春,他把半部译稿寄出,却迟迟没等来下文。
但改革的春天已至。1978年,中国恢复研究生制度,“大龄考生”杨武能考取了社科院研究生,师从诗人、翻译家冯至,攻读德国古典文学。
这一年,他40岁,放弃讲师头衔,告别妻女,坐了两天两夜的硬座车,来到北京。随后是3个“忙得一塌糊涂”的寒暑春秋。“下雪了,上旧货市场花两块钱买顶有护耳的棉军帽戴上;嘴馋了,用家里带来的以废纸为燃料的炉子煮碗鸡蛋面吃,还不行就到北师大新开的‘乐群食堂’啃一盘排骨。”这是杨武能笔下的研究生生活,“从来没有无聊寂寞的时候。”等到毕业时,他已经出版了五六种译着、编着,成为名牌刊物《读书》的“老作者”了。
其中最具影响力的,当数1981年出版的《少年维特的烦恼》(以下简称《维特》)。1774年,24岁的歌德写下这本薄薄的小书,在欧洲掀起一阵“维特热”。一个半世纪后的1922年,郭沫若执笔推出了第一个《维特》全译本,“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妙龄女人谁个不善怀春”的诗句在青年中流传不息,汇成一片对封建礼教的抗议之声。杨武能的重译,适逢歌德逝世150周年前后,出版后大受欢迎。爱而不得、在社会上不断碰壁后自杀的维特,触动了心性敏感的文学青年们。在杨武能收到的读者来信中,有人“流下了同情的泪水”,有人“督促自己一字一句地读”,有人结合自己的遭遇创作了中国版的维特故事。
此时的中国,正迎来一场“文艺复兴”,规模浩大的翻译工程轮番启动。《维特》之后,漓江出版社邀请杨武能翻译托马斯·曼的《魔山》。这部厚达上千页的德语巨着,通过大学生汉斯在一所肺病疗养院的7年生活,呈现了欧洲当时的各种思潮,跨越精神分析、生理学、解剖学、音乐、摄影、赌博、接灵术等领域,内容庞杂、艰涩、深刻,成为翻译家既渴望又畏惧的精神高山。
“好在我生过肺结核,那些症状都了解,什幺咯血,肺出了空洞,打气胸,刚好为我翻这本书创造了条件。”
杨武能决定勇闯“魔山”,然而山中道路曲折幽秘,跋涉了快一年,才完成全书的四分之一,交稿时间紧迫,只好请人合译。那是1986年的盛夏,他赤膊上阵,沁出的汗水常打湿了面前的稿纸。
《少年维特的烦恼》。《魔山》。
1990年,四人合译的《魔山》面世,好评如潮,也因译者风格的不统一,留下缺陷与遗憾。2004年,杨武能受邀入驻欧洲翻译家协会,立刻抛下一切前往德国,在边境小城施特拉伦继续未竟的翻译。这一年,他66岁。一年后,新译《魔山》出版,距他初次闯入这座“鬼王”统治下的“魔山”,已过去20多年。
2000年,杨武能(左)获得德国总统颁发的国家功勋奖章。
这样的苦译,还有《格林童话全集》,厚厚两册,50多万字。当时还未用上电脑,杨武能手写笔译,每天八九个小时,熬到后来脖颈发僵,手抖发颤,颈椎“罢工”,只能拉来也是学德语的妻子和女儿救场,终于在1993年出版了这部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格林童话全译本。
杨武能将其视为“最疼爱的孩子”,在译后记中,他写下一首《永恒的温馨》:“今天的孩子们和过去的孩子们,一代又一代枕着这只小宝盒,进入梦乡,进入幻想的天国,变成美丽的公主,勇敢的王子,变成聪明又机智的小裁缝,变成害怕也得学的傻大个,去环游世界,去历经坎坷,去斗巨人,斗大灰狼,斗老妖婆!即使在严寒的冬夜,不慎落入食人者的凶窟,多幺的紧张,多幺的恐怖!可恶梦总会在曙光中消逝,醒来,我们更爱身边的一切……”
“说我有一亿读者,都是比较保守、谨慎的。这算吹牛吧?我不怕吹牛。中国有多少家庭、多少儿童会买上一本《格林童话》?这种情况下,我还不自信吗?我自信得很!”
《格林童话全集》。《浮土德》。
“读杨老的文字,有时会感到他蛮喜欢自夸的。采访的时候也是,说起钱锺书、冯至、季羡林对他青睐有加,他说,‘因为我人很好。’听了觉得很可爱。”郑苏杭说,“但沟通多了,发现他真是一个善良、细腻的人,会帮我们联系人,协调拍摄,还帮我们安排故事怎幺拍,这里可以采取一个倒叙,中间可以穿插点什幺之类的。”
一天拍摄时,杨武能告诉他们,明天要进行家庭音乐会的排练,可以来拍。音乐会很正式,有节目单,写着每人的分工职责。乐队成员是杨武能的家人,弟弟、妹妹、弟媳,一大家子每个人都精通乐器,能歌善舞,杨武能担任主唱和指挥,随时指出大家合奏时的问题。
他真心热爱音乐,家里每个角落都有音响。一开始,郑苏杭想拍他坐在家中静静地听古典乐,杨武能却说自己也听摇滚。“我以为是西方摇滚乐、重金属那种,结果一放出来,是《潇洒走一回》。”当杨武能开始随着音乐摆动,整个摄制组面对这突然的舞蹈“真的快笑死了”。“你们年轻人也应该这样动一动。”杨武能对他们说,不时对着镜头展示一下自己的动作,跳完一遍还问,要不要再来一遍。
拍摄纪录片的那段时间,杨武能4点半起床,5点钟坐在电脑前,修订自己20多年前翻译的《浮士德》。为了拍到他的起居场景,摄制组凌晨时分就架好了机器。“那一次,他聊到在德国参加《浮士德》译者工场,如何用汉语诗艺引来各国学者的羡慕。他去国外参加活动,都会穿上唐装,体现中国人的精气神。那种文化的使命感和自豪感,特别打动人。”
杨武能曾感叹,搞翻译的人都是浮士德,迷上了这件事,就像把灵魂卖给了魔鬼梅菲斯特,想停下不干都不行了。他最喜欢老博士浮士德临终前的最后一段独白,那也是老诗人歌德的遗嘱,是他“智慧的最后结论”:“只有每天争取自由和生存的人,才配享受自由和生存。”
30多年前,杨武能写过一首诗,叫《五十岁的男人》。诗中写道:
他知道名位是虚影,事业是一切,因为他读过《浮士德》,自己也是浮士德。
《但是还有书籍2》剧照,杨武能在看他翻译的《少年维特的烦恼》。
最大的影响是,一个好的文学翻译家,必须同时既是学者,也是作家。他(她)不仅要掌握好外语,也要掌握杂七杂八的知识,对问题有深入的研究,同时还要有出色的文字功夫。这些大翻译家,无不都是这样的人。
在他们身上,还体现了对后辈的器重爱护。一般人认为钱锺书很傲慢,不好接近。但他对我很好,我们通了很多信。后来他身体不好了,原来写信用毛笔,写得很潇洒;后来用圆珠笔,能看出抖动的痕迹。我就狠下心来,断绝了与钱先生的联系,不再写信,也不打电话,就是为了不让他再操劳了。
克服文化差异,一方面要深入学习、研究我们中国自己的文化,一方面要沉潜、浸润到对方的文化中。说到这里就要讲到“文化自信”。作为中国人,我是很自信的。1999年,我应歌德学院的邀请,到魏玛参加《浮士德》译者工场。受邀的学者共13人,来自各个国家,我是唯一一个中国人。大家围绕《浮士德》的解读和翻译进行讨论,其中一个问题是,《浮士德》的诗体很多,长句、短句,顺口溜式的也有,庄严沉稳的也有。怎幺用格律音调来表现?好几位学者都表示很难。
他们讲完了,轮到我发言。中国人喜欢谦虚,但在国际场合,你不用太谦虚。我说,这个确实不容易,但对于我们中国人并不是那幺难。因为中国有几千年的诗歌传统,从汉魏乐府,到唐诗的绝句律诗、五言七言,后来又有宋词、元曲,我们有足够的手段和资源来解决问题。
这些外国同行都很惊讶、羡慕,特别是日本人和韩国人。日本人说:“哎呀,我们就没有那幺多形式!”韩国人说:“太可惜了,我们干吗要废弃汉字呢?”
我喜欢音乐,有空就听听音乐会。在家里,就一个人跳广场舞。听的音乐是《三步踩》,不知道吗?三步踩是一种舞步,实际上有四步,中间一步是踮一下。
我眼睛不好,年纪又大,只能让助理学车,从两轮摩托到三轮电动车,现在学四轮汽车。等她学会了,就能带着我到处玩了。
这不,3月下旬我买了一辆咱重庆产的轿车,很便宜,很舒适,很漂亮!我的助理拿到驾照,在家里一位老司机的监护下上了路,结果撞到墙上,修车花了6000大洋。家人都说助理必须在师傅带领下再练两个月,我才能坐她的车。我呢偏不信,心想通过考试,拿了驾照,就该能开车。第二天便让她开车送我去办事,自己坐在副驾驶座上不断给她打气,说“就算又进修理厂也只是花点儿钱”,只要胆大心细出不了大事。这不,一个多月过去了,咱们已经开自己的车上下班了。
我这个重庆出生的四川人啊,就是自信,就是胆大,在国外参加学术讨论会发言作报告,从来不念讲稿,也没有讲稿,学咱们老祖宗苏东坡“胸有成竹”呗!在重庆图书馆 “译翁书院”即将举行的揭牌典礼上,我将做《歌德与苏东坡》的主题演讲,欢迎各界朋友光临指导。届时您或许会发现:老头子虽自号巴蜀译翁,却不只是一名翻译家。
1938年生于重庆十八梯下厚慈街, 自号巴蜀译翁。代表译作有《浮士德》《少年维特的烦恼》《魔山》《格林童话全集》,随笔集《译海逐梦录》《感受德意志》。2000年获得德国总统颁发的国家功勋奖章,2013年荣获国际歌德研究最高奖歌德金质奖章,2018年荣获中国翻译界最高奖——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