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质

    傅红梅

    〔关键词〕面质；被害者心理；心理咨询

    受害者心理是很常见的一种心理。很多人在遭遇不愉快时，总是喜欢把自己想象成受到环境迫害的一方，自怜自艾，怨天尤人，从而放弃努力和挣扎，一面随波逐流，一面感叹命运不公，怀才不遇。由于缺乏对生活承担责任的勇气，这些人不断抱怨，咨询师要么与他一起感怀命运的捉弄，要么转而沦为指责的对象，成为来访者生活中新的“迫害者”。那么，咨询师要如何才能让来访者找到自身隐藏的力量，不再用软弱的姿态来面对生活？

    心理咨询常常需要和风细雨，尤其是校园里，在学生已经跟班主任和校领导冷着脸较量过之后，更需要咨询师撇开教师身份，与学生充分共情，才能将咨询进行下去。但是在我的这次咨询中，我决定使用面质技术，停止心理游戏，在恰当的时间，给来访者一定的冲击力。

    高一女生陈某及其同伴是在我给一位学生咨询的中途强行闯入的。她们坚持要等我咨询结束立刻就进行咨询，因此我不得不请她们在隔壁房间等待，并先在纸上写下自己的烦恼。正式约访时，陈某在同伴的陪伴下，讲述了自己的童年经历。

    陈某小时候与做生意的母亲一同在北方生活，父亲和比自己年长七岁的姐姐在南方，一年才能相见几次。十四岁时转学回南方，先留级一次，再转到一所初中，成绩陡降。初二发奋，成绩直线上升。初三成绩再次下降，自此一蹶不振。高一来到我校，成绩全校倒数。咨询当日，与校领导发生冲突，下午又因纪律问题在年级大会上被公开批评。

    我对其四年前刚从外地转学回来时没有母亲陪伴的生活经历进行共情，并用一个比喻：植物刚刚被移植时，会掉大量的叶子，甚至枯萎一段时间。女孩扬手擦擦眼睛，继续讲述自己如何不懂本地话，学校规章制度如何过于苛刻细琐，换座位如何被公开批评，而别的同学换座位则没关系；她感叹自己运气不好，成绩提不上来，好强的妈妈总要为自己偷偷抹眼泪；学校反反复复跟自己作对，再这样下去，从楼上跳下去的心都有了。陪伴的女生一直很关注地看着她，而我听到她想跳楼的话，也非常紧张，决定做正规短期咨询。直至一节咨询结束，我才意识到陪伴的女生只是单纯来陪同，因此要求她下次咨询独立进行。

    第二次咨询，因为她参加学校组织的课外活动而改时间。这让我感觉到，她不是真正意义的抑郁情绪。事实上，她的课余生活丰富，兴趣颇多。当她再次由其他女生陪同前来时，我终于确定她是一个交际能力比较强的女生。迟到半小时，她道歉之后，让别的女生等下过来接自己。学校里显然不会有晚归后的安全问题，我意识到该女生可能对咨询有一些阻抗。她继续讲述自己悲惨的遭遇，如自己想转校却得不到家人的支持。我几乎很难插上话，因为她已经预设好我的立场，我要么支持她转学，要么跟她家人还有众多亲人一起反对她转学。这时有女生来敲门，邀请该女生一起回去，暂时中断了我们的咨询。我征询意见后建议其同伴先回去。这时我感觉与该女生咨询并不顺利，一方面她有意愿要咨询，另一方面却出现行为上的一些阻抗。若不抓住机会，当我这个听众听完她所有的悲惨遭遇后，她很可能会脱离咨询，再去找寻下一位听众。

    仔细回想，她语调舒缓，时不时擦眼睛，但却没有真正情绪失控而流泪的时候； 同时她兴趣广泛，朋友众多，虽然说过要跳楼的话，但她并不属于真正的抑郁情绪。联想到她可以让很多女孩子围着她，关心她，我突然意识到她其实是在用她的柔弱来控制周围。不能再让她沉沦在受害者的梦里，继续扮演软弱无力楚楚可怜的角色了。我思索了一下，终于决定，不再继续无条件地支持，我要开始面质了。

    首先，我通过列举她所提到的几个事实，肯定她是一个能量很强大的人。“我注意到你每次都有同学陪伴，而且是不同的同学，我觉得你交友能力很强。能迅速和很多朋友建立比较紧密的联系，这说明你适应环境的能力是很强的。”“你学习能力也很强，你在决定要努力学习时，成绩就迅速提高，但是初三以后，你找不到学习动力了，所以成绩就一落千丈，可见，你学习不好，不是环境的问题，而是你自己有没有学习动力的问题。”她愣住了，我所揭露的事实，与她心目中柔弱的自己显然相距甚远。但我列举的都是事实，她又无法反驳。

    然后，我帮她总结：“听你说了这么多，感觉你主要有三个问题。第一，你四年前转学，生活环境变化太大，你感觉不适应，很希望回到过去，但是无力改变。第二，你一直跟妈妈一起生活，突然回来跟大家庭一起生活，你很不适应，但妈妈不理解你的痛苦，这让你很难过。第三，你成绩下降，转学前你是妈妈的骄傲，转学后，你成绩一落千丈，妈妈为你很难过，你觉得很悲伤。你觉得这几个问题中哪个问题最困扰你？”她略微思索说：“第三个，我成绩下降妈妈很难过。”我说：“很好，我也感觉妈妈在你心里分量很重。（充分肯定她的话，让她没有机会对后面的话进行反驳）。我觉得其实你最在乎的不是以前生活的那个城市，而只是以前那种生活。因为如果你真正喜欢原来那个城市的话，你就会千方百计想办法回到以前那个城市，你就不会说学习没有动力了。你已经熬了四年，你本来可以再努力两年多，考到那个城市去，甚至在那边结婚生子，就不用待在这个地方了。但你只是留恋过去的生活，留恋过去跟妈妈一起生活的日子。”我说这番话，也是从侧面提醒她，如果真的喜欢北方那个城市，她可以转化成学习的动力，而不用这么消沉。她一脸错愕。

    接下来，我又下了一剂猛药：“其实你真的很在乎你的妈妈。你知道吗？心理学发现，很多家庭中，如果有两个孩子，一个孩子学习很好的话，另一个孩子常常就没有动力学习了（故意引用她说的，“没有动力学习”）。因为哥哥姐姐已经靠成绩优异吸引了家人的注意，所以第二个孩子常常通过捣蛋闯祸让爸爸妈妈不得不时时关注他。在那个城市里你和妈妈一起生活，你就相当于妈妈的独子，你轻轻松松获得她的全部关注。但回到这个家里后，你要面对妈妈还要照顾爸爸和姐姐的事实。所以你用学习下降这件事来困扰她，让她时刻为你担心，让她一直都只能看着你。”我一边说，一边注意她的表情，她张着嘴，很吃惊的样子。我停下来，等着她反驳，静静等了一两分钟，她还是没有说话。我确信我的话已经达到目的，但是以防万一，我又补充了一下：“你可以反驳我，如果你觉得我的话不对或者不恰当。”她张口结舌：“我觉得，我觉得我好多事情还没有想明白，我不知道我要说什么，我要想好了才能说。”显然我已经达到我的目的。

    许多人不喜欢承担生活的责任，把所有生活上的挫折都归咎为环境问题。该女生把成绩下降解释为初中学校名声差，高中学校离家太远，规矩太多。她不断找借口逃避现实，或者沉醉于虚幻的未来，不肯面对现实，不肯去迎接现实生活中的挑战，容忍自己懒散。她一直认为自己是委屈的、可怜的、值得同情的，需要别人全面地接受她，不能反对，不能攻击，不能要求。根据她的描述，要强的妈妈已经被她打败，不敢对她提任何要求而只能自己偷偷抹眼泪。她身边众多亲人，也都围着她转。她想转到职高，家人轮番来劝，却几乎没有效果，因为他们似乎亏欠她，不该将她从之前生活得很好的大城市转到这边一个据说名声不够好的初中，导致她再也不能像小学时那么优秀。她身边的朋友们，也因为她的柔弱，因为学校“冤枉”她而站在了她的身边。她其实是一个能量很强大的人。

    对于习惯扮演受害者角色的人，我们不能一味指责，这样我们也会沦为他的两极世界中的“迫害者”。但是，一味同情，一味共情，只会让来访者进一步接纳自己软弱无力的一面。因此我需要用事实来证明来访者强大的一面，让她感觉自己充满能量，然后才能来面对我的面质，即指出她在生活中也间接“迫害”了别人。例如她让周围人过度关注自己，姐姐就成为了一个学习优异却被忽略的对象。但是在面质时，要从她意想不到的角度面质。她和校领导、班主任的冲突，就不宜成为面质的证据。我选择的突破口，是她意想不到的角度——她的姐姐和母亲。出其不意，才能突破她的防线。此后，她再也没有机会在我面前继续扮演柔弱的角色，控诉生活和命运的不公了。咨询这时才真正开始。

    （作者单位：浙江省杭州市萧山九中，杭州，311225）

    编辑/丁尧 终校/于 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