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床前明月光”中的“床”

    申一诺

    李白《静夜思》诗中“床前明月光”的“床”字释义,在当代学术界一直存在争议。目前,比较有代表性的意见有三种:“睡床”说、“井床”说和“胡床”说。笔者通过查阅大量文献,经多方考证后,认为“睡床”说更合乎情理。以下从两方面阐述。

    一、从床的起源、发展以及作者所处时代的生活习俗来看,“床”字应当解释为“睡床”。

    “床”,异体为“牀”,本义为坐卧的器具。甲骨文的“爿”即“牀”,是有牀脚、牀面的物体的象形。《辞海》解释,“床”字有三义:“卧具也,古坐具亦曰床;井上围栏;床形物”。古代的床往往“身兼数任”——可坐、可卧、可读书、可就餐等。到了唐代,“床”的概念已变得格外宽泛:凡上有面板、下有足撑者,不论置物、坐人、睡卧,都可以叫床。

    《静夜思》创作于唐开元十四年,这时期的床是朝会、办公、宴饮乃至睡眠无不使用的坐卧具。《全唐诗》中大量出现的“床”,即是这种与人们生活至关密切的家具。所以,只要明晓这一点,“井床”一说就无从谈起。当代学者朱炯远在《唐诗三百首译注评》中指出:“古代虽谓井栏为‘井床,但在普通场合,在口语之中,尤其在诗作里,提及‘井床时,还应当特别加上一‘井字,如唐人唐彦谦的《红叶》诗中便有‘薜荔垂书幌,梧桐坠井床句。否则‘井床和‘睡床不分,岂不要影响语言的表达功能。”

    岂独唐彦谦《红叶》诗,唐代以“井床”入诗的并不鲜见。杜甫“风筝吹玉柱,露井冻银床”,李商隐“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苏味道在《咏井》中有“玲珑映玉槛,澄澈泻银床”……由此可见,“床”作“井床”意时,其诗中都会有与“井”有关的提示。

    那么“胡床”呢?胡床也叫绳床,是北方游牧民族的一种坐具(类似今天用的马扎),东汉时传入中原。宋人高承在《事物纪原》中引《风俗通》称:“汉灵帝好胡服,景师作胡床,此盖其始也,今交椅是也”。由此可见,胡床是椅子的雏形。在椅子出现前,中国的传统坐具是筵、席、床、榻。胡床作为床的一种,它的出现和命名恰好印证了中国古代的床是有坐卧功能的。需要说明的是,在唐代,由于胡床这类坐具的普遍使用,致使“床”的概念逐渐窄化,床慢慢从置物、坐卧等功能中分化出来,变为纯粹的睡卧用具。

    在“床”与“胡床”的使用上,唐人是非常慎重的。且看李白的诗句“胡床紫玉笛,却坐青云叫”,杜甫的诗句“几回沾叶露,乘月坐胡床”,白居易的诗句“池上有小舟,舟中有胡床”。不难看出,胡床入诗都是以整个词语出现的。所以,如无特别说明,单独一个“床”字指的就是“睡床”。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李白的另一首诗《长干行》。有人认为“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床”是胡床。理由是:“当时的床是顶着墙放的,根本不能围着转。能够‘绕的一定是胡床。”那么唐代充当睡卧工具的床能不能“绕”呢?

    李白《猛虎行》有记载:“有时六博快壮心,绕床三匝呼一掷。”李商隐亦有:“关西狂小吏,唯喝绕床卢。”据考,文中的“绕床”,都与唐代在床上玩的一种博戏有关。“卢”是最高彩,博胜者得卢之后,往往兴奋不已,会不由自主地围着床一边转圈一边呼叫。其实,当时作为多功能的家具,床多是摆在房屋中央的,其他家具也大都围床而设,故元稹有诗云“婢仆晒君余服用,娇痴稚女绕床行”。既然元稹的稚女可以“绕床行”,何独骑竹马的儿郎只能围着马扎子转呢?

    翻开史料来看,李白诗中的床也大多与睡卧有关。《秦女卷衣》:“天子居未央,妾来卷衣裳。顾无紫宫宠,敢拂黄金床。”《寄远十二首》之十一:“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余空床。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闻余香。”床与天子、美人和丝帐相关联,此类床一定是睡床了。由此可见,《静夜思》中的“床”作“睡床”来解是符合当时生活实际的,是令人信服的。

    二、从诗歌意象的角度来分析,“月照床(睡床)”意境深隽,含蕴无穷,对表达作者的客旅思乡之情更为妥贴。

    明朱承爵在《存馀堂诗话》说:“作诗之妙,全在意境融彻,出音声之外,乃得真味。”意境作为艺术美学,一直被历代诗人所重视。“床前月色”是诗人常用的一种意境,而“月照床”更是诗歌中经常出现的意象。汉乐府《伤歌行》中就有“昭昭素月明,晖光烛我床”的描写,《古诗十九首》中也有“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纬”的诗句(床与罗纬相关联,那自然是睡床了)。唐诗中有关月光照床的描写也很多。如:杜荀鹤“穿屋月侵床”,岑参“片月到床头”,沈佺期“山月临床近,天河入户低”等。

    如果仔细观察还会发现,月光不但能照到床上,还有“半床”与“满床”之分。其中许浑的“西楼半床月”,李贺的“觉来半床月”,分别写出了皎洁静谧、孤寂悲凉、令人惆怅的半床月。元稹诗数次写到月照满床的迷人景象:“月色满床兼满地,江声如鼓复如风”,“惊觉满床月,风波江上声”。孟郊也对月照床的意象情有独钟:“孤门清馆夜,独卧明月床”、“欲知万里情,晓卧半床月”。应当注意到,这两句诗中都有一个“卧”字,它不仅为我们呈现出了两种不同风格的“月照”画面,也点出了这“床”是睡床,而非其他。

    既然如此,那么作为唐代最负盛名的诗人李白怎么会对“床前月色”无动于衷呢?事实上,李白特别喜欢临窗凭栏,对月抒怀,以特有的浪漫主义情怀、丰富的想象和多情的文笔,写下了无数关于床前月色的佳作。“卷帏望月空长叹”、“卷帘望月清兴来”、“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正是其凭窗临风、卷帘望月,对人、对家、对国“长相思”的真实写照。

    循以上思路分析,《静夜思》里的床就不可能是马扎一类的胡床了。马扎既小又轻,置身月下,似乎不必称什么“床前”,而且这么雅致的事情发生在马扎上也会大煞风景。如果是几案一类的用具,似乎也不大可能。秋夜院落,桌上置酒,对酒赏月,意境虽美,但“疑是地上霜”一句却不好解释。因为“疑”字写的是诗人羁居他乡,在特定环境里一刹那产生的错觉,长时间的对月自酌绝不会有这种出奇的发现。如果细加品嚼,笔者倒认为,这句诗写出了诗人夜半惊梦、揽衣而起,在睡床处、于迷离恍惚中突见“清霜”的奇特景象,而正是这种景象,才一下子触发了诗人“独在异乡为异客”的羁旅情怀。联系下文“举头”、“低头”的一系列动作,“床前明月光”这一意境的出现,为全文的“月夜思乡”起到了很好的铺垫和渲染作用,更好地表达了主题。

    这里不妨再赘述一下。有人说,古代“井”与“月”是代表乡关之情的意象符号,此处的“床”应解为“井床”。笔者认为,虽然“乡井”、“背井离乡”等词语告诉我们“乡”“井”二字有较好的语义关系,但在本诗中非要把二者连在一起,未免就有点牵强附会了。《静夜思》非常直白地表明是月亮引发了乡思,若牵出“井”与“乡”的关系,就是画蛇添足了,非但失去了诗歌中“月照床”的优美意象,也严重脱离了诗人秋夜旅居的客观现实。

    (作者单位:日照第一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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