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平”的阴霾
张程
近年来,“躺平”一词在国内流行起来。面对竞争日益激烈的职场,年轻人选择以“躺平”的方式来抗议。这一词语某种程度上类似于前些年流行的“佛系”一词。无论是“躺平”还是“佛系”,某种程度上都是一种压低个人欲望的表现。鉴于邻国日本曾因“低欲望社会”的出现使得经济长期发展缓慢甚至停滞,不少人担心,中国是否也会出现“低欲望社会”,从而陷入经济发展停滞的困境。
1989年的日本
在1989年日本政府下定决心给过热的经济降温之前,日本度过了“金光闪闪的80年代”。战后日本经济快速崛起,1975年至1989年,日本股市形成了长达15年的大牛市,日经225指数从3400点左右,一直上涨到近39000点。在日本股市的最高阶段,总市值超过当时的美国股市总市值30%,全世界市值最大的前20家上市公司里有14家是日企。日本作为当时的全球第二大经济体,在股市上却超过了第一大经济体的美国。
随着日本经济的增长,日本国民对未来充满信心,认为“日本才是未来世界经济的中心”。当时一批欧美学者也纷纷将目光转向日本,研究日本的成功经验。比如,以研究日本和中国等亚洲国家而着称的美国学者傅高义就写下了畅销书《日本第一》,高度评价日本式管理方式的先进之处,这本书的副标题是“对美国的启示”。日本经济学家野口悠纪雄曾描述当时日本人的自信,称20世纪80年代到欧美去的日本留学生不屑与人交流,他们相信“以后将是日本的时代”。
如果说“日本是未来世界经济的中心”,那幺“东京将会成为亚洲的金融中心”。在这种预期之下,东京房地产市场从20世纪80年代初期便开始升温,至80年代后期更为疯狂。根据1987年1月日本政府公布的土地标准价格,东京附近的土地价格比前一年上涨23.8%。接下来的1988年1月,土地价格上涨率高达65.3%。1988年,日本国土厅公布的《国土利用白皮书》指出:“以东京附近为中心的土地价格上涨是由实际需求所引起的。”相当于政府为土地价格高涨作了权威担保。
1990年,东京周边的公寓价格超出居民平均年薪的10倍,市中心更是高达将近20倍。在首都区域,不要说独栋住宅,就是公寓价格也涨到了平民百姓难以承受的水平。在日本房价的巅峰时期,东京23个区的地价总和可以买下整个美国。
然而在这种烈火烹油、繁花似锦般的繁荣景象下,日本政府却下定决心按下调整键。为了抑制经济过热,1989年5月、10月、12月,日本央行三次加息,以收紧货币政策。日本股市泡沫随之破裂。1989年12月29日,日经225指数达到38957点的历史高位后,掉头向下,此后三十多年再也没有回到这一高位。1990年日经225指数最低时跌破20000点。
1992年,日本政府出台“地价税”政策,规定凡持有土地者每年必须交纳一定比例的税收。在房地产繁荣时期囤积了大量土地的所有者纷纷出售土地,日本房地产市场立刻进入“供大于求”的状态。这一政策的出台加速了日本房地产经济的全面崩溃。房地产价格的暴跌导致大量不动产企业及关联企业破产。东京的房价在一年之内“腰斩”,整个日本的楼市开启了持续十多年的漫漫熊市,最多时较高点跌去三分之二,至2003年才触底。
股市、楼市泡沫的破裂,对日本社会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在社会层面,表现为人们对未来充满忧虑,因此积极储蓄而不愿消费。日本着名管理学家大前研一将其总结为进入了“低欲望社会”。
“低欲望社会”陷阱
在日本经济泡沫破裂之前,日本社会开始出现“脱实向虚”,投资比做实业来钱更快,工薪族即使辛勤工作一辈子也买不起自己的房子,而倒卖土地却能轻易获取巨额财富。日本《朝日新闻》前总编船桥洋一曾这样描述泡沫时期的日本社会,“辛勤劳动未必能获得相应的回报,而空手套白狼的各种虚假无德的行为却能带来巨大财富。这样的状况深深地刺痛着人们的尊严”。这种不正常的现象使得当时的日本企业不再关注原本的生产经营,而是将精力用于依靠投资理财来获取收益;居民则热衷于投资股票和房地产。
经济的繁荣增强了人们对于未来收入的信心,因此在消费上也更为激进。然而随着泡沫的破裂,经济持续衰退,民众生活出现强烈的不安定感。人们变得谨慎消费,消费意愿下降则导致经济更加低迷,反过来又强化了人们对于未来的不安全感。过去30多年日本似乎始终没有走出消费不振的阴霾。
无论是“躺平”还是“佛系”,某种程度上都是一种压低个人欲望的表现 (图/视觉中国)?
由于对未来感到担忧,加之日本新生代出现追求“个性”的倾向,不再重复以往“进入好大学,进入一流企业,过上稳定生活”的传统生活范式。许多年轻人选择有个性的人生,从事自己想做的工作,重视兴趣、喜欢独处、想按自己的节奏行动、不想顾虑周遭人的意见;年轻人不愿结婚和生育,晚婚和非婚现象普遍。
由于晚婚和非婚现象增多,导致日本出现严重的少子老龄化问题,被称为日本的“国难”。日本人口总量在经济泡沫破裂之后开始从正增长向负增长的转变,结束了日本一个多世纪人口持续增长的趋势。1989年,日本出现“1.57冲击”,即总生育率下降到1.57,远低于维持人口更替所需的2.1,日本政府开始想方设法鼓励生育。
此后30年间,尽管日本政府采取积极应对措施,但是少子老龄化至今得不到根本性解决。根据日本厚生劳动省的统计资料,到2025年老龄人口将增加到3500万。此外,根据日本国立社会保障人口问题研究所《未来人口预测》调查报告,到2040年,日本总人口预计为1.0728亿人;到2050年,总人口将跌破1亿人大关,约为9700万人,比现在减少30%。少子老龄化不仅导致日本劳动力短缺、消费低迷、通货紧缩、地方城市发展迟滞等严重后果,而且其社会资源、财政资源越来越不堪重负。
漫长的30年经济不景气过程,也使得日本社会阶级差距加大,中流阶层逐步消失,出现所谓“下流社会”阶层,表现为国民实际收入下降,在社交能力、工作热情、学习欲望、消费欲望等方面均出现下降趋势。年轻一代的价值观、消费观出现重大变化,注重自我、慵懒的生活方式受到推崇。
日本作家三浦展在其畅销书《下流社会》中对“下流社会”如此描述:“现在的年轻一代面临就职难的困境,好不容易有了工作,加班又成了家常便饭,真可谓苦不堪言。面对职业、婚姻等方面的竞争和压力,不少人宁肯不当事业和家庭的‘中流砥柱,而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归入‘下流社会的行列。”这种现象在某种意义上类似于国内当前在“内卷”面前“躺平”,放弃传统意义上的向上攀登,换一种方式看待生活。那幺中国会有陷入“低欲望社会”困境之忧吗?
“低欲望社会”之忧
大前研一在其着作《低欲望社会》一书中总结日本陷入“低欲望社会”的根本原因在于“国民对老年生活和未来感到不安”。这种不安的背后是日本老龄化形势严峻,由于人口出生率低,在可预见的未来老年人将越来越多而年轻人越来越少,这种倒金字塔的人口年龄结构导致社会无法供养老年人。由于这种悲观的预期,不仅老年人担心养老的问题,日本30岁左右的年轻人也为养老担忧,所以导致国民整体消费意愿不强。
从许多研究来看,“低欲望社会”出现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不仅有人口年龄结构因素,也与国民财富分配和文化习俗等有关。
从目前发展实际来看,中国需要警惕陷入“低欲望社会”的风险,但是也不必过分担忧。虽然近年来中国人口出生率持续下滑,但是中国的人口基数大,劳动力仍充足,而且还有进一步挖掘的空间。同时中国人口分布广泛,区域发展阶段不尽相同,这为中国应对“低欲望社会”等问题提供了腾挪的空间。从中国的文化传统来看,中国人注重家庭观念,结婚生育意愿强。从历史文化传统来看,中国人在骨子里有一种勤劳奋斗,追求成功的文化基因。虽然历史上也有“老庄”无为的思想,但始终不是主流,儒家积极入世的思想才是几千年来的主流。从经济发展阶段来看,中国仍是发展中国家,发展潜力巨大,消费潜力巨大。近年来看到更多的是“消费升级”,从基础的衣食住行,向更高层次的文化消费、精神消费领域发展。这不是“低欲望反而是“高欲望”。“躺平”一词的流行并不是中国青年的主流心态,因此不必过分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