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戏》与世外桃源

    郑秋艳

    几次读《社戏》,都觉得它太温情与美好了。它,真的属于《呐喊》?

    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说出其文章写作及结集用意的一段对话: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清醒者发出呐喊来唤醒沉睡中的人,使大家能够一起努力去毁坏困住他们的铁屋。——这呐喊,恐怕该是声嘶力竭地直接呼喊出当下悲苦现状的。从这个角度看,《呐喊》中的文章该都该是像《狂人日记》《坟》等文章,直指社会的黑暗面,剖析黑暗的社会现状。《社戏》却仿佛是对童年农村生活的美好回忆,以至于总让人觉得它与《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等一样,只是对往昔的回忆,该是来自《朝花夕拾》吧。

    然而,它就是小说,就是来自于《呐喊》。那么,它潜藏在温情与美好之下,到底抱有怎样的呐喊呢?

    《社戏》开篇交代“我”与母亲夏季到外祖母家省亲,外祖母家的所在地平桥村,“是一个离海边不远,极偏僻的,临河的小村庄;住户不满三十家,都种田,打鱼,只有一家很小的杂货店。”竟觉得这与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很有几分相似,都是偏僻的所在,桃花源里的人“往来种作”,“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陶渊明借创作出一个偏僻得难以寻觅却十分美好的小世界——可以短暂逃遁现实的不平和黑暗的桃花源,来表达对东晋战乱频繁的黑暗社会的不满。这两篇文章都不直言对现世的批评,而改为将心目中所希望的美好世界呈现。用美好的图景来激发人们对当下黑暗现状的反抗,显得格外含蓄低沉,但这何尝不也是一种呐喊呢?

    鲁迅《社戏》中创造出的美好小世界又是如何的呢?对于十一二岁及更小年纪的孩子而言,这里是“乐土”——“因为我在这里不但得到优待,又可以免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了”。得到了哪些优待呢?因为“我”是远客,许多小朋友都从父母那里得了减少工作的许可,伴“我”来游戏。游戏的内容回归童真,与大自然亲密接触,如掘蚯蚓、一同去放牛等,且钓到的虾都归“我”吃。与《桃花源记》又不谋而合的是,《社戏》中的乡民们对于外来者也是那么的热情好客,桃花源人看到外来的渔人后,“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一番交流沟通后,其他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热情淳朴的民风,让人流连忘返。平桥村也是这么一个好地方,除了孩子们特别优待“我”之外,孩子们的父母舍得让自己的孩子不用帮忙家务农活却来陪“我”玩,自然是好客的,后文六一公公听到双喜说摘他家的豆是要来“请客”,立即回答说“这是应该的”,他们的热情待客可见一斑。

    一样的远离俗世,一样的民风淳朴热情,一样的怡然自乐,一样的写作用意,鲁迅的《社戏》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在思想追求上达到了很大程度上的一致。那么,是否有区别?区别在哪里?仔细阅读则不难发现,在接受了西方民主科学等思想之后的鲁迅,在字里行间加入自己对于平等自由方面的考量。比如文章一开头就写到,伙伴们年纪都相仿,但论起行辈来,却至少是叔子,有几个还是太公,因为他们合村都同姓,是本家,但即使偶尔吵闹起来,打了太公,一村的老老少少,也决没有一个会想出“犯上”这两个字来,而他们也百分之九十九不识字。当“我”放牛时,黄牛水牛欺生欺侮我,小朋友们便都嘲笑起来了。文章开篇的这些讲述,呈现这个小世界里人人平等,没有那些长幼尊卑等僵化的封建礼法观念,在这里与年纪相仿的伙伴玩乐起来也是自由自在、畅快淋漓。

    不仅如此,彼此之间的情谊回归到人之根本,是出于彼此之间的关照和爱护。最显著的是为了能够让“我”去看期盼已久的社戏,小伙伴们群策群力,找来了八叔的大白篷船,大家伙儿分工合作,熟练地驾着船,向赵庄飞驰而去。看戏时,小伙伴们也是那么自由自在,淳朴天然:对铁头老生、老旦们等表演的评价着实不客气,吁气、破口喃喃骂等都是有的,随时去买豆浆喝也是可以的,不想看了直接走人,也完全没有什么关系。

    回来途中的故事更令人印象深刻:小伙伴们“偷”豆来煮着吃,只是加了点盐,却觉着甚是美味。这“偷”,颇值得玩味。首先,阿发主动邀约小伙伴们“偷”自家的豆,因为自家的豆大得多;其次,六一公公家的豆被偷了不少,但第二天发现时,他主要责备的是孩子们“不肯好好的摘,踏坏了不少”,觉得虽然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形下,自家的豆被摘了去请“我”这个远方来客,也是应该的;而当听到来自大市镇读过书的“我”说他家的豆好吃时,反倒感激起来,不仅夸“我”,还送豆给“我”及母亲;再者,他们私用八公公船上的柴和盐,在他们的思考中,因为去年他们给八公公一枝枯桕树,所以私用了八公公的一些盐和柴可以看成等价交换。被“偷”的人(阿发、六一公公)是心甘情愿被偷,“偷”的人因而得以无甚愧疚地享用“偷”来的小罗汉豆,感受伙伴们团结合作带来的美好滋味。从这个意义上看,借由“偷”罗汉豆这个负面事件,反而更进一步呈现鲁迅所要营造出的美好和谐的小世界。

    如此看来,鲁迅借由《社戏》试图构建的理想社会,既结合了从孔子的大同社会到陶渊明的桃花源中所体现的中国传统文化中对美好社会的希冀,更加入了接受西方民主科学思想后对人的平等自由的考量。这个理想社会将来能否实现?鲁迅采取了与陶渊明一样比较保守的处理方式,把它创设在一个偏僻的村落,把主要的理念投射在涉世不深的十一二岁的孩子们身上。也许这样的纯朴自然、自由平等会继续延续,直到他们长成大人,仍保有这样的朴实美好。所以,鲁迅的《社戏》只写这一段时间里的美好,低沉的呐喊已发出,将来会如何?留待醒觉的人去创造吧。

    (作者单位:深圳市龙岗区龙城初级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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