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事实真相思索社会逻辑

    于建嵘

    2015,年初岁末,我背起行囊,一边行走在乡村的路上,一边思考着当下中国农村经济社会发展问题。

     一

     1月17日,第一站,河北省廊坊市香河县渠口镇谭务村。在村主任杨志民家里,听他讲如何从一位退役军人、乡镇服装小贩,为了村务公开,带领村民上访并成功竞选村主任、村支书的故事。尽管各级政府官员不喜欢他,采取各种手段对他进行打击迫害,但由于村民的支持,他还是稳稳地掌握了村庄权力。这说明,只要存在制度性安排,就有可能发生改变。谭务村现有1149人,加上非农业人口共1300人,全村339户,杨、宋、李、王、崔、张六大姓。全村共有1120亩,宅基地600多亩。村里主要农作物是玉米、小麦、蔬菜。有30多家私企,主要是家具工厂。虽然村民可以选举村主任,但是村主任并不一定有法定权力。杨志民虽然已经当了两届村主任了,但还从来没有看到村里的财务资料,因为村财镇管了。他也没有掌握公章,公章也在镇里。村里盖章要经过镇领导和包村干部同意。而镇领导用村里的公章做了什么,村里一点都不知道。村里主要矛盾是分地、占地、乱发包引起的。他们提供的材料表明,权势者利用黑社会抢地,已经十分严重。他们感慨说:不怕黑社会,就怕官员支持黑社会。中午,我下厨炒了一个菜,我们吃黄金饼。下午,到香河县钳屯乡西延寺村。1800多人,520户,2000多亩地,8个村民小组,有2个村民小组的土地已经建了厂房和商品楼。现在正在搞村民委员会选举。村民自发推荐李继军出面竞选。李继军今年42岁,初中文化,一直从事装修工程,是一个致富能人。2014年初,对村务公开和环境污染有意见,他向乡、县、市、省、中央上访,被打击迫害,妻子也被人利用黑社会打残。这次换届选举,部分村民为李继军组织了竞选选举班子,说要通过选举“夺回被偷走的利益”。就在与我谈话时,他还接到不明电话称:你长了几个头,再去选主任?!李继军说:现在还不只是黑社会的问题,关键是乡干部屁股不干净,在征地拆迁中有利益。支持李继军的村民认为,只要团结,就会胜利。我问:如果农村土地确权了,村委会主任不能卖地和分钱,这个村主任还有这么多人争吗?大家异口同声说:那他们早就不干了!

     二

     2月2日,来到河北省高阳县代庄村村委会选举现场。之后去到郑州,请航空港综治办主任朱麦囤吃大餐:羊肉串和面条。他原是中牟县白沙镇书记,著名的联户家庭代表的发明人。新华社河南分社的李均德相陪。大家认为:1、民间借贷产生的集资问题,将爆发;2、土地确权难,只要土地开发,政府就不会让确权,因为会增加征地成本;3、选举闹得厉害的原因,是争夺集体财产控制权。

     2月3日,到了河南省信阳市平桥区郝堂村。这是著名“三农”专家李昌平的新村建设实验点。说起来,这个村与我还有一点点关系。2008年,我应邀到平桥演讲,我向这个区的领导推荐了李昌平。后来,昌平带着我的博士研究生苑丰到这个村搞农民养老合作社,后来又做了新村建设实验点,现在已名扬中外。这次亲自来看了一下,村子变化真的不小。主要是对农民原住房进行适当改造,发展农家乐等旅游项目,改善了农民生活环境,增加了农民收入。这是很好的一面。我一直认为,新农村建设,不是大拆大建,不是逼迫农民上楼,而是因地制宜,尊重农民意愿,保护好农村环境,改善农民生活条件。但是,我认为郝堂村不具有普遍意义。其一,它基本上还是政府的样板工程。据初步了解,政府为这个村投入了近5000万,其中村规划和农房改造规划就花了160万。其二,名人效应。其三,地方官员全力支持。

     三

     2月4日,来到湖北省监利县棋盘乡。这是当年李昌平提出“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的地方,自此后,“三农问题”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经过这些年的努力,原来的一些问题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解决,但一些新的问题又显现岀来。棋盘乡侯王村支书侯德轩认为:第一,由于将原来的水田改为了鱼场,农民从原来不要地,变成寸土必争,土地纠纷多。中央要求三十年不变,实际不可能做到。他们村五年一调。第二,农村环境问题很严重了。原来垃圾主要是生活垃圾,每家每户可以做肥料;现在的垃圾,有害物太多,只有集中处理。集中处理要钱,一个村平均应一万多元,还要填埋的场地和技术。棋盘乡政协联络组负责的李先生,对国家的种子和粮食直补政策表示不可理解。他认为,国家这个政策的基础是上面并不相信乡镇干部,更主要的是不符合实际情况,阻碍了农村的发展。比如,国家给农民发种子补贴,农民并不一定去买什么好种子,有的喝酒喝掉了。每户农户一两千元钱,并不起作用,如果集中起来,对改善农村的生产和生活条件会发生作用。侯支书则担忧,现在乡镇财政本来困难,如果挪用了,如何办?监利一朋友认为,眼下农村问题:一是水利设施建设缺乏,都是当年人民公社时代的沟渠,全部淤塞,水系不完整,尤其是沟渠水草横生。二是环境整治,中央农村环境整治项目落实到基层就是花架子,有垃圾桶与垃圾车,就是无人处理。三是低保政策存在人情保,只要有关系就可以拿低保,甚至还可以造假享受危房改造项目资金。四是农村因病致穷现象特别多,农村人害不起病,进不起医院。五是大多村支书都是当地地头蛇或者是家族大姓,这让老百姓不敢言论,白天指责书记,晚上就会遭到黑打,有的甚至存在哥哥当几年书记弟弟接班的家族传递。六是户籍问题,税改前各乡镇为了减少繁重税收,就下了一些人的户籍,税改后还得为自己跑户籍。七是中央惠农政策不接地气,像沼气池的建设,棋盘乡侯王村五年前80%建有沼气池,现在用的也不到十户,全部废弃了;有些试点村沟渠建设,河坡修建水泥板,完全是毁坏自然土壤植被。

     我一直认为,到一个地方调查,要注意各种标语口号。“‘全能神违反人伦,骗财骗色破坏家庭”“严禁基督教徒私设聚会点”,分别是在河南的信阳和湖北的监利看到的标语。这两条标语透露出来的信息十分丰富。

     四

     2月5日,到了湖南省衡山县白果镇绍庄村。我己经不记得多少次走进这个村庄了。2000年,也就是十五年前,我当时还在武汉读博士,为研究湖南农民运动,沿着毛泽东当年考察湖南农民运动时的路线,进行了为期近两年的农村调查,我第一次来到这里,并决定将这个村作为调查点。后来,我在这个村住了几个月,走访了这个村每一户人家。我将在这里获得的材料和思考,写成了我的博士论文《岳村政治:转型期中国乡村结构的变迁》。这之后,我还多次到过这个村。2011年5月,我曾组织数十名网友访问过这个村。这次到这个村,感觉变化真大。建了许多新房子,一栋栋小楼,屋前有一晒谷的小坪,房前屋后有一块菜地,成群的鸡鸭自由散漫地在田间山林里成长,村里的道路硬化非常好,水渠也整修了,村庄整洁卫生,每户基本上都建了化粪池,不仅水污染得到了控制还多了有机肥……看到这些,我心里非常高兴。我心中最理想化的新农村大体如此。但让我感到有些难过的是,我当年调查时,交往较多的老人,有的已经离开了人世或离开了村庄。只有少数还健在。好在这位杨川平,我当年调查时的“带路人”,不仅健康而且刚好还在村里,聊起当年的调查,他还是那样眉飞色舞,感慨万千。当年向“于博士”控告村党支部不让他儿子入党的那位老年妇女也还在。我通过她的控诉,才关注村庄党员近亲繁殖、家族化这个问题。我研究发现,在村庄,党员身份是一种非常重要的政治资源,是进入村庄主流、掌握村庄权力的一种资格。而且,在许多地方,许多农民还特别在意这种身份。比如,这次杨川平就几次有意无意地说:“我现在是党员,要有党员的样子。”特真诚,特幸福。无论如何,我都为绍庄村的变化感到高兴。只是,在与白果镇党委书记座谈时,他告知我:由于您在这个村搞过调研,写了一本书,这个村很有名了,每年都有很多人来研究这个村,我们在政策上对这个村有些关照。听到这些,我并不高兴,反而还有点失落。为什么呢?我自己也不明白。

    五

     1月17日-2月7日,这些天,在河北、河南、湖北、湖南见了县委书记、县纪委书记、乡镇党委书记、村支书等多位基层干部,聊了许多问题,其中最多的还是国家、中央政府、地方政府与农民关系问题。这些基层官员基本上都认为,近十多年来,中央实行的惠农政策,取消了农业税,还给农民发了许多补贴,改善了国家或者说中央政府与农民的关系,缓解了税费阶段农民普遍的对收取沉重税费的基层官员的不满。但在事实上削弱了农民对国家的义务观,增强了农民对政府的依赖性。湖南一县级市委书记说:“我也是农民家庭出身,当年税费的确太重,应该减免,但全面取消,也不是正确的做法,哪怕收一元钱,也让农民知道有纳税的义务,有利于培养现代公民意识。”对中央将各种惠农补贴直接发给农民这一政策,更是受到受访干部的普遍质疑。湖南一镇党委书记认为,上面这个政策是有瑕疵的。其一,这些补贴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如良种补贴发给农民后,农民不买良种是常事。有些农民按亩领到了种粮补贴,却长期让耕地荒着。而地方政府并没有调控手段。其二,分散的资源,对改善农民生活和农业生产都起不了什么作用。湘南地区一亩地各种补贴约180元,一家三四亩地,几百元发挥不了作用。如果集中起来,就可以在兴修水利、改善环境、农民教育和社区文化生活方面发挥很大的作用。其三,增加了乡镇基层干部的工作量。每年为了发这些补贴要求有各种统计和公示,如有差错,就会出现闹事和上访。湖北一乡镇干部非常不客气地说:这么明显失当的政策为何能产生还长期执行?主要是一些领导为了当“亲民”和“惠农”的好人,你们这些搞农村政策研究的为了迎合上面领导的爱好,打着“惠农亲民”这政策正确的旗号,并不信任基层干部,并不了解农村的真实情况。河南一县级领导说得更形象:中央年年将“三农问题”作为一号文件,这有什么用呢?如果管用的话,十年下一个文件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十多年年年下一号文件。这实际上是你们这些书生忽悠上面,上面又拿出来忽悠全国人民。衡山县纪委副书记陈琛,原来是县委政策研究室主任,当过乡镇书记,当年我在衡山县白果镇绍庄村驻村调查时,他是我的联系人。他认为:政府要藏富于民,要尊重农民意愿,不要折腾老百姓,让老百姓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但中央在制定政策时,也要考虑到农村的实际情况,不让基层干部乱作为,也要让他们有所作为。

    【责任编辑:刘彦武】党政研究20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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