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全宇宙》:Z世代注意力缺失症患者的自白
吴泽源
多重宇宙概念,是人们在这两年绕不开的话题。每个人都在讨论元宇宙、加密货币、NFT;每部票房大卖的好莱坞大片,都和多重宇宙有关。《蜘蛛侠:英雄无归》《暗夜博士:莫比亚斯》《奇异博士2:疯狂多元宇宙》……一个个超级英雄在不同次元间穿梭,寻找改变事物走向的可能性,他们明白,当下的这个世界可能被我们搞砸了。
漫改电影利用多重宇宙概念并不新鲜,新鲜的是为贴近现实的故事套上此概念的独立电影。这也是《瞬息全宇宙》以黑马姿态成为爆款的原因。它击中并反思着人们在社交媒体时代共享的病症,虽然它也是这些病症的受害者。
像片中提到的“啥都有贝果圈”(everything bagel)一样,《瞬息全宇宙》也是部洒了太多配料的电影。无数个平行宇宙,不同风格与调性频繁切换,不同叙事线索交互穿插……用三言两语形容它,几乎不可能。
但要总结《瞬息全宇宙》的情节其实不难。杨紫琼饰演的女主角Evelyn是个生活在美国的华裔女性,人到中年,勉力经营着一家干洗店,日子一团乱麻。家里,要面对丈夫Waymond的无能,和女儿Joy对她的疏离;对外,还要应付难缠的、掌握着干洗店命运的查税人,焦头烂额。
就在此时,来自平行宇宙的使者出现了:另一个宇宙中的英雄版Waymond告诉Evelyn,她只是无穷个Evelyn中的一个版本,她一无所成,却因此拥有无限潜能,多重宇宙作为一个整体,正面临强敌,危在旦夕,而她,很可能就是能扭转宇宙命运的救世主。
在英雄版Waymond的指导下,Evelyn穿梭于多重宇宙之间。她发现了其他宇宙里自我实现度更高的自己,并从她们身上抓取技能,试图拯救全宇宙。她没想到,毁天灭地的大反派,居然恰恰是自己的女儿Joy,而这源于她在“阿尔法宇宙”中的“虎妈式”教育:为了训练Joy的时空穿梭技能,Evelyn把女儿逼到了极限,使她的脑神经碎片化,能够同时体验到所有宇宙中所有时刻的所有感受。
体验过一切之后,Joy得出了一个虚无的结论:“一切都不重要。”她在多元宇宙中搅起混乱,颠覆秩序,但在采取最终的灭绝行动前,她还是想找到Evelyn,让母亲亲身体验一下她的绝望。
《瞬息全宇宙》的故事落脚点,的确是母女关系,这让人想起近两年大热的同类电影:《青春变形记》《小妈妈》,甚至《你好,李焕英》。这部的结尾也略显鸡汤:母女以爱的名义和解,女主在给予和接受了一次次启蒙式说教后,重归家庭中的贤妻良母位置,放弃了自己在多元宇宙中显现出的反叛精神,对待丈夫和父亲时变得更温柔体贴。从这种叙事中,可以明显看到好莱坞意识形态对女性角色的驯化。
但影片的情感落脚点,似乎又不仅限于亲情。事实上,片中最能触动Z世代(指1995-2009年间出生的一代人,他们一出生就与网络信息时代无缝对接)观众的台词,是Joy的一段独白:“每个宇宙每时每刻都在喊叫着争夺你的注意力。你无法一直专心待在任何一个宇宙中,只留下一地的碎片、矛盾与困惑,只有在几个短暂的瞬间里,一切才有道理可言。”
这段话真的只是在讲述一个时空穿梭者的苦恼吗?显然不是。每个在社交媒体时代被注意力经济撕扯成碎片的大脑,都能对这段话感同身受。日益萎缩的注意力时长;短暂易得的感官愉悦带来的焦虑和恐慌;看似拥有更广阔视野,体验着更多元生活,却停留在永恒的浅薄状态中;与生活土壤脱节,与世界本质失联……Joy所讲出的,其实是每个迷失方向的赛博世界居民的心声。
能写出这段话,足以说明影片主创对我们身处的时代有着深切反思。吊诡的是,在拍摄手法与表达风格方面,导演又沾染了一身专属于社交媒体时代的毛病,使整部电影变得轻浮庸俗:
像很容易对一个宇宙感到不耐烦的Joy一样,导演貌似也缺乏细究片中任何一个宇宙的耐心。片中人物因此成了种种俗套特质的堆积,人物关系也浮于表面,徒有如最大公约数一般的程式,缺乏血肉灵魂,只能靠观众自主脑补。
影片在风格与设定方面也缺乏原创性。不同宇宙之间调性的转换虽然看起来天马行空,实际上缺乏任何美学和表意层面的建构性意义,仅仅是对一众经典电影的表层拼贴,其手法实质,和在摄影app里调整了几十次滤镜没有太大区别。而多重宇宙机制,则基本是对《黑客帝国》《云图》和《超感猎杀》三部作品的集中挪用,其中也穿插着对《盗梦空间》《瑞克和莫蒂》《银河系漫游指南》等科幻经典的借鉴。沃卓斯基姐妹完全有理由跟《瞬息全宇宙》的两位导演收版权费。
至于片中与肛塞、假阳具和呕吐物相关的恶俗笑话,就属于网络段子手式的哗众取宠了。本片的两位导演曾在前作《瑞士军刀男》中将放屁的尸体作为笑点,趣味相投者或许会觉得有趣,对我来说,这些细节只不过体现了两个宅男不太自知的幼稚。
《瞬息全宇宙》当然有其亮点:对时代症候的关切,对华裔美国人处境的表现,对两代人“异曲同工”的破碎精神状态的对比与勾连。但这些亮点在更多时间里被淹没在了过于炫目浅薄、过于迎合TikTok用户审美的电影风格中。它既反思着这个社交媒体时代,又洋洋自得地对这时代表示出归属感。后现代文化工业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无限自循环的莫比乌斯环,大概只有真正具有破坏性和自省意识的新力量才有机会将其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