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湖南人,应当生下来就能吃朝天椒?
欧阳诗蕾
读大学时,我的东北室友和广东室友对吃辣有一种我至今也无法理解的执着,她们热衷于搜罗辣味零食,俩人吃得泪眼婆娑,再递到我面前,请全宿舍唯一的湖南人盖章:“你觉得这个辣不辣?”“这一次总够辣了吧?”我只能一口接一口,尝试咀嚼出辣味,最终结果往往是我面色如常,且语气平静,“没有辣味。”
在大学四年的吃辣比拼中,我的东北室友加深了她对湖南人的刻板印象,一名湖南人,应当是生下来就能生吃朝天椒的——我对此应该负一点责任。
辣是一种痛觉,而不是味觉。从位于北方的大学毕业后,我依然在北方工作,大概有三四年,我故意越吃越辣。游子思乡,莫过于胃。大学期间,家乡四季只剩冬夏,等到工作,就只有隆冬了。而舌尖上,家乡的辣,可以相伴一日三餐。辣成了我和家乡之间最醒目的关联,吃辣也成了我刻意强化的家乡印记。故意吃辣,也是为了不在过年回家时,被朋友和家人在口头上开除湘籍,比如,“你怎幺现在一点辣都吃不得?”
在上世纪90年代出生的这一辈湖南人的成长记忆中,以为湖南人吃辣的传统,几乎有着和湖南文化符号之一的马王堆汉墓一样的悠久历史,虽不至于像马王堆能上溯至西汉初期,但至少也有一千年历史吧。直到读了《中国食辣史》,我又搜资料,问家里长辈,才知道湖南人吃辣不过百来年的事,而辣在湖南地区被广泛认可和推广,也就是改革开放之后的事。这种受骗感,也许只有同龄的同乡才能感知一二。
将自己从家乡连根拔起,去异乡求学工作,慢慢地,在他乡的时间超过了在家乡的时间——对哪儿来说都是游子,这是我们这辈人的常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辣几乎成了家乡留在我身上的唯一印记,辣对我来说是一种提醒,自己不是没有根的人。辣,一度是我易得的家乡。
十多年间,辣味餐饮伴随着城市化和餐饮工业化在全国铺开。大学时,我第一次去北京的美食街簋街,很惊讶,因为路边都是川湘菜店,而作为北京特色的铜锅涮肉,可怜地挤在一溜“麻辣”打头的招牌中。实际上,全国的美食街都差不多,川湘菜和烤鱼都很常见,浓重的辣味可以掩盖掉食材的不新鲜,而刺激的口味本身就足够受年轻人的欢迎。在一些地方,工业化复制的辣味餐饮模式,在取代着当地的特色风味。
两年前,我在簋街采访疫情下的餐饮行业,簋街商会会长、“花家怡园”老板是一位老北京,他说到整条街如今风靡的辣味饮食时,满是遗憾。他觉得北京餐饮异彩纷呈的是上世纪80年代,当时北京的八大楼、八大庄、八大居个个有自己骄傲的特色菜,可以去萃华楼吃海参,去同和居吃三不粘,去峨眉淮扬菜馆吃宫保鸡。“现在全一样的菜,全都一样的卖,全都不好吃!”
那次采访,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那股深深的失落,像是游子失去了故乡。他怀念地讲起自己21岁时开在东直门的小馆,三十几平米的小店,几天不进一位客,18岁的厨师天天和他较劲,厨师爱炒五得熘——熘肉片、熘肥肠、熘干尖儿、熘肚花、熘腰花,翘着胡茬问他:“你懂吗,你会吗?”
辣味的风靡,也是城市在更新换代中写下的时代变迁。北京簋街兴起的上世纪90年代,正流行何勇唱的《钟鼓楼》,“我的家就在二环路的里边……小饭馆里面辛勤的是外地的老乡们……单车踏着落叶看着夕阳不见,银锭桥再也望不清那西山。”E6784F14-5EE7-49B7-9228-1AAC7E6A2CB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