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湖会议》:不平庸之恶和恶的庸常
吴泽源
“平庸之恶”,是个常常见诸当下世界的概念。它把那些将自身视为系统零部件的个体毫无自主意识的冷漠面孔,用简明的方式做了生动还原。
但如果较真地对此概念追根溯源,我们会发现,“平庸之恶”其实是对其原初概念的误译/误解。没有什幺恶行恶举是平庸的,如果真的平庸,就不足以称之为恶了。在所谓“平庸之恶”所指代的英文概念——“Banality of evil”中,“Banality”并不如我们想象中一般,是修饰主语“evil”的形容词,或许,“恶的庸常”是个更准确的译法。
此概念的提出者——犹太裔哲学家汉娜·阿伦特,最初将其使用在对纳粹军官阿道夫·艾希曼的观察与描述中。此概念同样适用于艾希曼曾参与其中的万湖会议。正是借助在这次会议上的探讨,15名纳粹德国高级官员落实了对数百万名犹太人的系统性大屠杀规划。
而这次会议总共只进行了90分钟。
在理解Banality of evil词组时,我一直认为,其中的真正重点,是“庸常”,不是“恶”。毕竟对于像犹太人大屠杀这样的旷世恶行来说,其中的“恶”已成事实、人尽皆知,所以当人们审视恶行时,反倒是其中那些令人错愕的庸常属性,更容易令人震惊。史上所有骇人听闻的大规模暴行,从来都不是拍拍脑门后一蹴而就,如同任何一个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的工程,它们也需要缜密的具体规划,不辞辛劳的数据整理、计算,各个部门之间的分工扯皮。这些工作,就其本身而言,显然都再庸常不过。
要想挖掘出这些颇为细微的庸常属性,需要敏锐的洞察力,和表面上朴实无华、实则充盈着张力与暧昧多义性的叙述风格。
所以在我看来,以万湖会议作为素材的2001年英语电影《阴谋》(Conspiracy),与一次成功的历史还原失之千里。在莎剧和百老汇戏剧中浸泡多年的主演肯尼思·布拉纳与斯坦利·图齐,在片中演技炸裂,而他们的片中角色,动辄对歌德、达尔文和黑格尔之名人警句进行精辟引用。然而所有这些创作选择,都让全片透出一股好莱坞式的轻浮。这样的电影无疑好看,但对一部讲述大屠杀规划之制定过程的电影来说,“好看”真的是主创们应当追求的吗?
与之相比,由德国人自己拍摄的2022年新版《万湖会议》,显然更能拎得清历史的重点。毕竟在万湖会议的进行中,没有歇斯底里的叫嚷,没有连篇累牍的喊口号,与会者甚至无需强调灭族犹太人的正当性,因为这在他们看来,早已是不言自明的真理。于是,会议的主体内容,就成了在“最终解决方案”大局已定的前提下,探讨种种执行细节:
先拿纳粹占领下哪个国家的犹太人开刀?
将犹太人从西欧各国运往东欧,运力能否承受?该怎样提高运输工具利用率,使其不在返程中空跑?
二分之一和四分之一犹太人到底该怎幺算?应该格杀勿论吗?如果杀了,该怎幺跟他们的纯血日耳曼裔亲戚朋友交代?
老龄犹太人中有为德国效力过的一战老兵。怎样安置他们?他们的隔离场所能否成为面向世界的模范集中营?
把全欧洲的犹太人杀光,凭当下军力24小时作业,也要花488天,耗费1100万发子弹。能不能想出更高效节能的清除模式?
日复一日地枪击犹太人、处理尸体,会对德国士兵的精神状态造成危害。怎样尽可能避免这种情况?
没错,在《万湖会议》中,15名纳粹高官讨论的就是这幺具体、现实的问题。更令人胆寒的是,他们在探讨这些问题时,丝毫不受情感的影响和道德的制约。他们的大脑高效运转,逻辑缜密,推导工整,兼顾问题的纵横维度时万无一失。这些官员理性,审慎,务实,强调可行性与利用率,却又为即兴与创新留有余地的思维方式,几乎展露了日耳曼民族最具代表性也最令外人钦佩的一面。然而这些智慧与禀赋,都被这些民族精英们用到了敲定灭绝数百万人的种种细节上。这显然是恶的庸常,这庸常所依托的恶,绝非平庸之恶。
在这些建立在反人类基础上的论辩中,与会的官员们竭力为他们的恶行披上文明外衣:负责起草犹太人法的内政部副部长抵抗党卫军对其法典的篡改,因为就他所知,“德国仍然是个依法治国的国家”;艾希曼阐释着他富有创意的毒气处决法,认为此举具有更高的人道情操——当然,这情操只针对处刑者;会议主持者海德里希(党卫军上将),则用朴实却具有感染力的说辞,谈论着种族清洗的必要:“人人都愿意身处和平,但当生命遭受危害时,除了截肢,还有什幺能挽救德意志民族呢?”
“我们必须将此重任扛在肩上,因为我们的子孙后代不会有我们这样的行动力,也不会具备这种直觉上的清醒。”
这不禁再次让我想起福克斯电影《法国贩毒网》和意大利惊悚片《疯狗》中的类似场景:在一班列车上,司机已经发狂,路线已经失控,但车上所有工作人员依然各司其职,他们似乎认为,只要保持列车正常运转的表象,就能推迟宿命结局到来的时间;而车上所有乘客都已感受到列车震颤,但部分乘客认为事情理应如此,其余乘客预感到强烈异常,却看不到任何逃脱的出口,也不相信这真的就是自己的末日,只好甘心配合乘务人员演出这场哑剧。
当列车最终失事时,车上的所有人中,究竟有谁无辜?
《万湖会议》所映射的那个社会,曾经确凿存在,之前曾在更久远的历史中存在,之后或许也只会随着人类的消失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