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荆风短篇小说集《驿路梨花》散发出的香气
几天前已去逝的军旅作家彭荆风老的女儿彭鸽子老师进城办事,路过我单位附近,她电话我。我说鸽子老师上楼来喝口茶吧!自从今年1月彭老入土为安后,还没见過她。
相见,一身素黑的鸽子老师的气色在春天里显得好多了。其间,鸽子老师聊了很多有关她正在整理的彭老遗著的相关事宜,她感叹说,父亲一个一个字地写,父亲走了半年多了,她这才把父亲70多年来创作的作品目录稍稍梳理出个头绪来,我们一聊聊到中午饭点,留她吃饭她却起身急匆匆地离去,她说她的时间不够用。临走前鸽子老师说,她亲自选编的《驿路梨花》短篇小说集出版了,匆忙间忘带给我一本,我说这还不好办吗?我上网一搜,立即下单。
这本收有彭荆风老十六个短篇小说的小说集以《驿路梨花》为名,这是配合统编语文教材的系列学生读物,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发行,属“课文作家作品系列”丛书中的一本(已出的有鲁迅、老舍、刘慈欣等),旨在让学生学完所选课文后延伸阅读该作家的其他文章,拓展阅读视野。
当年我是从儿子的初中语文课本里读到“驿路梨花”这篇小说的,而我上初中时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语文课本里还没收入,但当年读初中的我有段时间,每天中午从收音机里收听彭老的长篇小说《鹿衔草》,写云南边地原始森林里苦聪人的故事,听得入迷。
书很快到手上,书名即是画境,拿到书时各地梨花信还没有传来,读完后的今天微信朋友圈里各处梨花开的消息满眼扑来。
小说集里《驿路梨花》打头,原来读过,再次复习,我仿佛是嗅着漫山遍野的梨花香气来读的,梨花的香气并不浓烈但隐约有倏忽的一截蜜香袭来,再读我还是被小说的悬念引入胜景。而今番读它我还以一个写作者的身份,来探索研究这个短篇小说名篇的结构来读。彭老说这个小说写于1977年,那是初春的一次午休后,他读到了陆游的诗句“驿路梨花处处开”,这句诗令被剥夺写作权利很多年的彭老强烈的创作冲动,他坐到桌前,下午三时开写到傍晚七时,四个小时,他完成的这篇小说的初稿,这是浑然天成的一个作品,它成了彭老最著名,读者最广泛的作品,这个短篇小说的诞生本身便是传奇了!
我是从头至尾按着目录顺序读完这十六个短篇的,出乎我的意料,打头的名篇之外这些小说里还有更吸引我的,我读得津津有味的还有——《当兵》、《紫纱巾》、《活的艺术》《金色的盈江岸》《橄榄》等等!
《当兵》这篇小说写的是“人生抉择”,“我”1950年代初从昆明到重庆出差,长途跋涉后,拎着沉重的行李,不得不请棒棒军挑夫帮忙,没想到对方是自已的发小,当年二人的父亲都出身于江西赣州的名门望族,两家是世交,两人的父亲是清末民初南京陆军中学的同学,一起追随李烈钧将军参加了1911年辛亥革命,后又被公费保送去日本士官学校预备班。将来成为一位将军是他们青年时代的理想和追求。但世事艰难,人生变数太多,两人的父亲后来一个成为研究周易的士绅,一个成位享清福的士绅。人生抉择到了“我”这一辈,他读了军校当了军官,解放战争时当了俘虏解放后被遣散,走投无路,流落山城,因没别的技能当了个棒棒军遭人欺负。而“我”入了第二野战军军政大学第四分校学习……读这一篇时,我自然而然地猜想这篇小说里一定有作者本人的部分阅历,这个短篇还令我想到前些年追的一个长篇电视联续剧——《人间正道是沧桑》!
《紫纱巾》的故事大约发生在1970年代,边境一带,那是物质贫乏的年代,当地少数民族边民为吃饱肚子,会铤而走险地搞些商品走私活动,悄悄出境,悄悄带些外面的俏货进来,倒卖赚点钱,走私是犯法的,这天“我”这个守卡战士在清早的森林迷雾里看见走出走来一个傣族孕妇,“我”很警惕,天还亮,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出现实在是令人怀疑,但一通问话后,那女人对答入流,“我”放行了她,当她走出一段后,“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来从前见过她,而且她的声音也像是听过。两月前一对“母女”在夜里打“我”值守的这条路上走来,因为“我”新来乍到,第一次值班,没经验,人家还在三十米外便堵截人家,大喝一声“站住!”,那“母女”俩可能带了私货的,吓得飞逃,“我”立马追,但“我”对那路况不熟,竟然掉进了三四米深的猎人设下的陷阱里,摔伤了不说,想爬出陷阱根本不可能,“我”绝望了。听到我掉进陷阱的动静,那两个女人有一段对话,年长的叫年轻的快逃,年轻的女子却停下来说:不行,会要了他的命的。过了不久,一包东西丢了进来,是一包那年轻女子现找的治伤的草药,一包干粮,那年轻女子说草药你包伤口用,会有人来救你的,她离开时还问“我”:“同志阿哥”你有枪么?“我”生气地说,有啊,要不“我”给你一枪,那女子说,那就好,枪你留着,要是有熊或者豹子掉进来么你正好打死它们保护好你……“我”认出来了,孕妇正是两月前那个头戴紫色尼龙纱巾的年轻女子……“我”把怀孕的她带回去一审,从她身上搜出三顶尼龙蚊帐来,她哭诉这三顶尼龙蚊帐是要卖了钱给家里人治病的。那年头走私手表鸦片等是要逮捕法办的,带点生活小用品的堵着没收教育一番便放掉,有时还要考虑少数民族同胞的实际困难。走私“孕妇”被放了,只没收了她两顶蚊帐,退一顶给她,尽量减少了她的损失。“我”尾随她回去,从身上掏出了我仅有的三十多元现金递给了她。这个小说,彭老的语言对话处理非常精确有趣,把那个戴紫纱巾的年轻女子的善良以及“我”感念她扔下草药干粮救命的种种心理变化情绪写得真实感人,人性的美好在这个小说里又尴尬又不乏幽默的道来,而故事本身的起伏及迷林深处的神秘也蕴酿得充分恰切,一个行为不洁的走私女的善良悲悯也有了可信度。
《活的艺术》是讲了一个改革开族之初的故事,一个京剧团临时接到了外事接待演出的任务,要唱几出折子戏,节目单上的重头戏是《林冲夜奔》,临时临了团里那个演林冲的演员不知去哪了,而这个节目却不能拿下,省委书记要来观看,一个外国访华团也等着看中国国粹,演员不在,咋办?“我”忽然想到团里烧锅炉的孙师傅解放前就是一个名角了,演林冲那是他最叫座的拿手好戏,文革一来,孙师傅被收拾了,不得再唱戏,因为他在解放前跑过码头唱过堂会,个人历史说不清,又有反对样板戏的言论,文革结束也没给他平反,继续烧锅炉。“我”跑去请孙师傅救急……孙师傅不得不登台,当他画好妆,台上一亮相,“啊嗨”声中一个走边,全场被震动……成功的演出,领导高兴了,外宾被中国国粹震撼了,孙师傅这活生生的艺术家因为演出的全情投入和演出成功后的激动,他的这一亮相成了他艺术生命的绝唱,剧场里人散后,他忽然倒地……这个小说在让我们为老艺术家的悲情命运泪涌时,我也为彭老这篇小说里他对京剧艺术的熟络而敬佩叹服,前辈作家的艺术涵养是扎实而深厚的。
《橄榄》写的是解放初期“我们”在边境剿灭残匪的故事。“我们”穿行在深山密林里,忍饑挨饿与小股残匪交火,身上所带的干粮被规定一天只能定量吃,一旦粮绝“我们”便没力气打残匪。好在于原始的山林里穿行常见野果,吃不饱的“我们”就多多摘食野果,那个季节山上最多的便是橄榄了,热量高饱肚子的面疙瘩干粮要省着吃。有一天我们又饥又饿,忽然看见前方有一间茅房,战士小李主动要求前往侦察,小李很快回来,惊慌地说是一家三口,刚被匪徒抢劫了,全体战士往那冲,年轻的小李说,别去吧!大家问他为何,他说,一家三口身上的衣服都被抢了,那人家就一姑娘,也光着身子。一家人围着一堆火坐着。“我们”的头说,大家今天又冷又饿还是去烤下火吃点东西,然后才好追打残匪。“我们”进去后脱了衣服给他们,稍事休息后我们个个都激动地要为受害的同胞报仇,很快离开了。出来一截,小李又回去了一下。几天后小李在剿匪时不幸中弹牺牲,当“我们”解下他的干粮袋时发现他的干粮袋里唯有橄榄,大家平时规定节省着食干粮显然被他送给那户人家了。后来为了纪念小李,“我们”到哪里驻守就在那里种橄榄树,它那么易生长,一结果便是坠满枝头。这个小说里剿匪战士的纯朴善良有如那野果子橄榄一再令我回味其甘甜,感动泪目……
我在此没提及的其它小说,每一篇的字里行间都透露出那年代的人们崇敬英雄,心性纯朴真诚,同情友爱他人的感人细节,今天我们很少再读到这样饱含真情写作的文字了,也少有人那样写了。鸽子老师告诉我这十六篇小说有上世纪50年代创作的和写作于文革后的作品,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跨越彭老七十年的写作生涯。
彭老在《驿路梨花》的创作谈里写到:云南地处西南边疆,山高水长,又有着众多少数民族,他们风俗各异色彩浓郁,从每一个民族的服饰上剪下一块花边放在一起展示也是绚丽多彩的,了解这些民族的朴实敦厚的美德,特异的风俗习惯,真挚的表达了我对他们的美好情感,一篇短文能给人强烈的真实感,这对作者也是一个安慰,多年来,我所追求的正式作品的真实!
彭老是坦荡的,他的这些话发自他最真诚的内心。
这个小说集里,彭老一再提到素馨花和素馨花的香气,有一个小说名就叫《素馨花耳环》,素馨花的香气浓郁,喜欢的人很喜欢,不喜欢的人会过敏排斥。一本书出来总也会有人不以为然,但我更愿意用彭老这本小说集里写到的野果子橄榄之味来比拟我读这本书时的感受。写这些文字时我就是在咀嚼反刍,像含了一颗青橄榄,含着便是嗓子眼那持续甘甜和舒服。
今年一月二十四日上午,彭荆风老入土为安,我全程参加了,那天晴空万里,他的墓地周围的山坡上种满了海棠,我跟鸽子老师说,彭老的墓地这里应有一株或一片梨树,因为纸上的那梨树已花开满天涯,而他安息的这个地方要有梨树梨花伴他永远……
半夏,女,原名杨鸿雁,居昆明。大学生物系毕业,中国作协会员,第七期鲁院高研班学员,写长篇小说和自然随笔。曾有长篇小说《铅灰暗红》《忘川之花》《潦草的痛》《活色余欢》《心上虫草》及博物类书籍《看花是种世界观》等发行,长篇《铅灰暗红》有幸入《收获》2017年长篇小说排行榜前20。自然博物随笔《与虫在野》将出。2018年夏天起,转写中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