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陌上桑》

    史绍典

    我想,教学《陌上桑》,要先引导学生,扣住题目追问!啊,陌上桑,曲曲弯弯的、伸向远方的乡间小路,路旁的桑林,有多美妙?这就产生了联系、遐想。学生正处于做梦的年龄,他能够驰骋自己的想象空间,会想到很多很多。而且,桑林在中国古代,本身就是很有意义的意象。《淮南子》记载:“桑林者,桑山之林,能兴云作雨也。”那是可以兴云作雨的地方。这里兴云作雨,说的就是男女间情事。桑林在户外,原野,空旷,想想内蒙古的敖包就逼似。

    我听课,学生自有他的体会,说,古代女子足不出户,她(秦罗敷)却出户了。是的,她能出户在一个广阔的空间,来展示自己、尤其是她自己的容貌。桑林在《诗经》描述的年代,一般是述说爱情,男欢女爱的处所。因为在桑林这个地方,脱离了公众的视野,较为私密,什么活儿都可以干。可以放手、放松,放松自己、放松自己的内心。《诗经·卫风·桑中》:“爰采唐矣?沫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诗中唱道:哪里采唐呀?沫邑之乡呀,你道想的是谁?美人孟姜呀!会见我在桑中,邀约我在上宫,送我在淇水之上呀。《桑中》是三章,每章七句。此为第一章,乃“设为一人思美孟姜”。是有些浪漫底色的。

    “男女授受不亲”,是封建礼教制度。《孟子·离娄上》:“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与?孟子曰:‘礼也。曰:‘嫂溺,则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财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在上古时期,男女交往还是比较自由的。过去没有什么隐秘的地方,桑林是好去处,远离公众视线,在那里卿卿我我、谈情说爱,很好。

    秦罗敷是一个奇女子。

    奇一,美女名字奇。“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按“罗敷”,可不是普通的名字,那是古代美女的通名;“秦”,也是诗歌中美女常用的姓。如古诗《焦仲卿妻》(孔雀东南飞):“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汉书·昌邑哀王传》:“严延年……女罗紨,前为故王妻。”周寿昌《汉书注校补》:“罗紨即罗敷,古美人名,故汉女子多取为名。”自名,犹本名也。可以想见,以美女之“通名”来“自名”,其貌美那是无话可说了,而个中更有的,则是妥妥的自信。

    奇二,器用衣饰奇。“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器具精致,妆扮入时,饰品华贵。作为劳作女子,此种行款,似较为夸张,这当然不是一般采桑女的行头,一般从事劳作的女子,断乎不为此种。尤其“倭堕髻”,据资料,可详说。《后汉书·梁冀传》:“冀妻孙寿……色美而善为妖态,作愁眉、啼妆、堕马髻,折腰步,龋齿笑。”(似乎一种病态美!)李贤为《后汉书》作注,引《风俗通》:“堕马髻者,侧在一边……始自冀家所为,京师翕然皆放效之。”崔豹《古今注》:“倭堕髻,一云堕马之余形也。”“倭堕髻”就是“堕马髻”。其髻歪在一侧,呈似堕非堕之状,是当时一种时髦的发式。如此出格甚或妖冶,说有“招摇”之嫌似不为过。当然“民歌”为美化其主人公,而过度溢美,也无可指谪。

    奇三,众人围观奇。“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不知道罗敷“采桑城南隅”的消息如何发布出去的,因为她一出现在采桑地,一下子就引来众人围观。我们甚至还根本不晓得罗敷到底有多貌美。我们只知道《诗经·卫风·硕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还有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罗敷呢?我们则只能看这个在“城南隅”走T台的她,众目睽睽之下的众人的“观感”了。我们有太多想象,这群人如何“集合”起来?但可以肯定,他们绝对不是碰巧遇到(罗敷)的。罗敷在“城南隅”被围观当是常态!

    再说说“使君”。

    有人认为,“使君”一坏人。中华书局《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云:《陌上桑》,是“叙述一个太守调戏采桑女子而遭到严词拒绝的情形”。更有教学参考书指:“歌颂了一个反抗荒淫无耻的五马太守的采桑女子——秦罗敷,塑造了一个美丽、机智、不慕福贵、不畏权势的女性形象。”

    客观地说,“使君”亦是围观者之一。“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使君无缘由地来城南隅干什么?想想,不也是如上述围观者一样?只是,他没有他们那般痴狂,他还有点拿捏。

    就是说使君与罗敷之间,是保有一定的距离的。“使君”也是人,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可以如上述围观者一样,表露其对罗敷的倾慕。而使君在这里参与围观的方式,还有所不同,即他有传话人“吏”。

    我曾在课堂上让学生演绎一段“小剧”,学生分别饰演罗敷、吏、使君。其中,“吏”最为辛苦,他奔波于使君和罗敷间,是往来传话人。

    其对话过程该是这样:

    使君令吏,“问是谁家姝?”

    吏向罗敷询问后,回复使君:“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使君又令吏问罗敷:“罗敷年几何?”

    吏询问罗敷后对使君答复:“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

    使君又令吏去问罗敷:“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

    我始终怀疑使君的所谓“权势”与“荒淫无耻”!“宁可共载不?”有这样探讨着的“权势”和商量著的“荒淫无耻”吗?“宁可共载不?”这是询问着、商量着、等候答应着的呀!“请问,是否愿意同我一道乘车啊?”这委实是一种邀请,充其量算是一种试探。所释放出来的,毋宁说是“权势”,不如说是“委婉”!从中无论如何也读不出“调戏”与“荒淫无耻”来。使君与罗敷,始终保持应有的间距,而无丝毫侵犯,遑论权势!我以为,客观地表示自己的态度、甚或是某种欲求,只要是心平气和、彬彬有礼、礼让三先,只要不强求、不强力、不强为,当无不可!即令放诸现代,也算得谦谦君子做派。

    那么,如何看待罗敷?

    我在和学生沟通时,听他们独到见解。他们说罗敷,可爱!这两个字抓得很准。什么不畏强权、坚贞不屈,那都是胡言。

    要站在学生的角度去理解这个形象。《陌上桑》是中国式的叙事,中国式的叙事跟西方不一样。

    看第三段,罗敷对“夫婿”的夸饰,显现其伶牙俐齿。我们注意到,罗敷隆重推出“夫婿”,我们却依然云苫雾罩,“夫婿”被遮蔽在她的华丽辞章之中,见不到真面目。这是中国式的叙事。按浦安迪[美]先生的观点(《中国叙事史》北京大学出版社),西方古典文学的传统,是叙事;而中国,自“三百篇—骚—赋—乐府—律诗—词曲—小说”,一以贯之,重点在抒情。

    罗敷自我陶醉在她编制的梦幻之中,要说贵为一方诸侯的“使君”,会不知道自己地盘有如许大人物?这种矫饰,乃罗敷式的抒情,表述的其实就是她自己的择婿标准。什么罗敷通过对夫婿的夸赞,“吓”退了“使君”,这种论调,无疑跟罗敷一样的天真烂漫。在诗经的赋比兴里,这就叫赋,就是铺陈。这就是中国式的叙事传统。

    实际上,罗敷,她只是一个调皮、活泼、机灵、聪颖的少女。她哪有什么不畏强权哪?

    我一次评课中讲道,“这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女”,我说,“她并不是刘胡兰!你不要用刘胡兰去体量罗敷,她没有那么高大。”她哪来的什么坚贞不屈、大义凛然、临危不惧?她就是有一点狡黠、有一点调皮、有一点活泼、有一点机灵、有一点聪颖。我们的解读很容易走向宏大叙事。

    再就是“世俗”,七年级的学生也有世俗。说(罗敷)不喜欢“使君”啊,他“花心”!這是世俗之见。啊,围观罗敷的诸位,哪个不“花心”?不然还“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一说,回来后彼此抱怨(耽误了工作),只是由于贪看罗敷的缘故。又一说,因为看了美丽的罗敷,回家就嫌自己的妻子丑陋了。这里“花心”乃“世俗”之见,非为个性。我们阅读文学作品,要读出个性。比如读《小二黑结婚》,美国的学生最喜爱的人物是何仙姑,说她能够大胆地表露自己的情感,这样一个徐娘半老,还寻思着勾引村里的年轻人!西方,讲个人价值,个人主义,这是他们的主张。如何从文学作品中,读出我们自己,语文课,要追寻到文本的内容、文本的价值。我们要多问问自己,把这个文本读通没有?

    这里,还是人物设置的巧妙。设想,若仅是上述围观的四众,可引得出来罗敷的“理想”?我们看,这一众围观者,除了他们自己的自作多情、搔首弄姿、举足无措之外,可曾与罗敷有一星半点言语?唯有“使君”到来,才给了罗敷展现的舞台,她才得以亮出其耀眼的风姿。可以说,“使君”就是罗敷T台亮相最好的人物预设!应该说,没有“使君”,就没有秦罗敷,也就没有陌上桑。

    能够扣住罗敷的可爱,这是基本的把握。全诗是喜剧的、欢快的、活泼的、轻松的,完全没有要和谁谁去斗争的恐怖。

    [作者通联:湖北省教科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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