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有文章惊海外:辛亥革命前后宋育仁与西方人的交往
李晓宇
〔摘要〕宋育仁与西方世界的接触并不仅限于出使欧洲之时,《澄斋日记》等史料中记录了宋育仁辛亥革命前后(1910—1914)在北京与西方人的交往事迹。例如,宋育仁在北京世界教育会对中外人士演讲,以及与安德烈·铎尔孟的学术交往,都是既往研究所没有提到过的。对这些事迹的研究,将有助于拓宽宋育仁研究的视角,使我们站在更新的高度理解宋育仁及其时代。
〔关键词〕宋育仁;铎尔孟;恽毓鼎;世界教育会;澄斋日记
〔中图分类号〕K8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8048-(2014)01-0108-07
川人宋育仁是中国近代一位比较罕见的传奇人物,他的一生全景式展现了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世纪大变局,我们可以从地方性、全国性和国际性三个维度概括他对近代历史的影响。在宋育仁的三重影响力中,意义最深远,价值最突出,同时也是其他大多数历史人物所不具备的,是他的国际影响力。今天研究宋育仁,其国际性是不可忽视的重要方面,重视和加强这方面的研究,将有助于拓宽宋育仁研究的视角,进一步提升宋育仁的历史地位。但是,研究宋育仁的国际性,目前也存在相当的难度,首先是受限于材料的匮乏。既有的研究,凡涉及宋育仁与西方的交流,依据的材料很少逾出《采风记》及其附录《纪程感事诗》的范围。〔1〕其实,宋育仁与西方人的接触和交往远不止于1894—1895年出使欧洲之时,在此之后,他与西方人仍有密切的往来,这些交往事迹是研究宋育仁的国际影响时不可忽视的组成部分。本文拟围绕新发现的一些史料,介绍辛亥革命前后宋育仁在北京与西方人的交往,期望能抛砖引玉,推进宋育仁的国际性这一方面的研究。
一、《澄斋日记》中的宋育仁
《澄斋日记》是一部记录晚清宫廷内幕、政治风云与思想变迁的珍贵史料。作者恽毓鼎,(1862—1917),字薇孙,一字澄斋,河北大兴人,祖籍江苏常州。光绪十五年(1889)进士,历任日讲起居注官,翰林院侍讲,国史馆协修、纂修、总纂、提调,文渊阁校理,咸安宫总裁,侍读学士,国史馆总纂,宪政研究所总办等职,担任晚清宫廷史官达十九年之久。
恽毓鼎的《澄斋日记》于1910—1914年间有8次提到宋育仁:
(1)宣统二年(1910)七月十七日,恽毓鼎在世界教育会看到宋育仁讲《春秋》三科大义的讲义。〔2〕
(2)宣统二年(1910)九月二十一日,宋育仁在世界教育会讲《春秋》文质大义。〔3〕
(3)宣统二年(1910)十二月初二日,恽毓鼎至宋育仁的寓所贺元旦。〔4〕
(4)宣统三年(1911)八月二十六日,恽毓鼎前往铎尔孟的寓所与宋育仁等人论学。〔5〕
(5)宣统三年(1911)十二月二十二日,恽毓鼎至萧隐公(名炎,字以行)住处,与宋育仁、龙学泰(字子恕)饮酒谈心。〔6〕
(6)1912年二月二十九日(十六日),宋育仁在法源寺讲《大学》,铎尔孟前来听讲。〔7〕
(7)1912年三月初一日(十七日),宋育仁称涪州施曾豫(字孟元)为高僧转世。〔8〕
(8)1914年十月初二日(十八号),恽毓鼎听闻宋育仁因倡议复辟被捕。〔9〕
恽毓鼎与宋育仁交往的这段时间,正好是宋育仁在湖北、江西等地做官受排挤后,重新回到北京的时候。大多数关于宋育仁的传记、年谱都没有提及他在这段时期的生活,一般只说他回京后“蛰居不问时事”〔10〕。只有《宋育仁轶事》比较详细地记录他这段时期的情况,可与《澄斋日记》互相补充:
清廷立宪,欲兼采舆论,并保存先代之法,特开礼学馆于礼部,召缪荃孙、宋育仁等为纂修。宋常倡古圣明王维持人伦,教以明尊卑长幼之义及男女之防父子之道也。宋在礼馆以当道因循,不能卒用其言,尝为京师大学教授以自给。革命军起,乃就金坛之茅山营农业。〔11〕
综上可知,宋育仁当时的身份是礼学馆纂修,兼京师大学堂经科教员。①根据档案材料,宋氏到京师大学堂的就职时间是宣统二年(1910)七月,离职时间是民国元年(1912)四月,〔12〕与《澄斋日记》中宋育仁出现的时间几乎完全吻合。现存的两部宋氏著作《说文解字部首笺正》、《尔雅今释》,即是他任经科教员期间撰写的课本。②两本书表面上是在注释传统的训诂学经典《说文解字》与《尔雅》,其实是在讨论近代语言系统转型的问题。宋氏称《说文解字部首笺正》的宗旨是“辨言”〔13〕。所谓的“辨言”,是要证明汉字比拼音文字更优越。早在1894年,宋育仁出使英国时,就曾与牛津大学博士麦克斯·穆勒③、日本留学生望月小太郎④在东方学会探讨过世界语应该用主形的文字还是主音的文字的问题,〔14〕可谓“五四”以来汉字改革运动的先声。《尔雅今释》也是研究汉字与拼音文字的区别的,书中多处引用西方的理论,进行中西比较,如,卷一谓:“中外文字原理规则皆同,深通文字即通名学,其理法亦同,然而中外亘古未尝相通者,由于中文一字一音,西文合数音为一字,原点既异,故难通也。”〔15〕卷四谓:“西人谓西文名词皆有区别,中文名词无区别者,由于译学未明我国之治,译者未能通训诂小学,但解普通认字,普通属文,无从知古先名学,因而翻译西文不能区其词界。”〔16〕朱祖延《尔雅诂林叙录》评价说:“该书有别于一般的注疏,它不注重逐词为释,而着重晓明《尔雅》一经之主旨,《尔雅》各篇之义例和价值。”〔17〕由此可见,宋育仁并不是在清代汉学的范围内研究《说文解字》、《尔雅》,而是想要解决时代发展提出的新问题,欲图沟通中西方语言文字,实现“五洲同文”目标。从《说文解字部首笺正》、《尔雅今释》中,我们可以略窥宋育仁在京师大学堂任教期间的思想倾向。
此外,《澄斋日记》中还提到两件宋育仁与西方人交往的事迹,是其他史料所没有的:一为宋育仁在北京世界教育会为中外人士讲“春秋大义”,二为宋育仁与安德烈·铎尔孟的交往。
二、宋育仁与世界教育会
北京世界教育会,创办于1909年,会址设在良氏愚园〔18〕。据《澄斋日记》,是年六月十三日记载:“各国学界有名者皆充会员,中国唯余及江伉甫二人。是日,英、德、美、奥、日本共到八人(英之丁嘉立,美之李佳白,皆久在中国,著述甚富)。相约咸操华语。今为第二次开会,议决开会条目,每月一会。”〔19〕这段日记所提到的中外人物有江伉甫、丁嘉立、李佳白等三人:
江伉甫即江亢虎(1883-1954),原名江绍铨,江西弋阳人。光绪三十二年(1906),任京师大学堂教习,创建京师女学传习所。1901年春,东渡日本考察政治。回国后,被直隶总督袁世凯聘为北洋编译局总办和《北洋官报》总纂。后又任刑部主事和京师大学堂教习。1910年春,从日本到欧洲各国旅游,鼓吹无政府主义。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后,成立中国社会党。1921年4月参加在莫斯科举行的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并受到列宁的接见。1922年9月,在上海创办南方大学,任校长。1927年,任加拿大大学中国文学院院长及汉学主任教授。1928年10月,回国配合蒋介石搞“新生活运动”。抗战爆发后避居香港。1939年9月,应汪精卫的邀请回到上海,10月发表《双十节对时局宣言》,鼓吹建立“东亚新秩序”。1940年3月出任汪精卫伪国民政府委员和考试院院长。抗战胜利后,被国民党政府抓获。新中国成立后,因汉奸罪移押上海提蓝桥监狱。1954年12月病死狱中。著有《洪水集》、《江亢虎文存初稿》。〔20〕
丁嘉立(Charles Daniel Tenney 查尔斯·丹尼尔·坦尼,1857-1930),出生于美国马萨诸塞州的一个传教士家庭,美国公理会教士。1882年来华,在山西传教。后辞教会职,任李鸿章的家庭教师,又在天津设立中西书院,自任院长至1895年。后任天津大学(后改名北洋大学)总教习、清政府驻美中国留学生监督。1908年任美国驻华公使馆汉文参赞,1919年至1920年以参议代理馆务。1921年退休回美。〔21〕
李佳白(Gilbert Reid 吉尔伯特·里德,1857-1927),出生于美国纽约。大学毕业后矢志传教。1882年受美国北长老会派遣来华,在山东传教。1892年返美休假,向长老会董事部建议,在中国传教应以士大夫阶级为对象,不要致力于下层。1894年再次来华,与士大夫、官僚结交,次年参加强学会,甲午战争期间任伦敦《泰晤士报》记者。1897年在英美驻华公使窦纳乐和田贝的赞助及李鸿章、翁同龢等的支持下,在北京创设尚贤堂。1900年尚贤堂被毁后,出任八国联军翻译。1903年尚贤堂在上海重建,自任院长。1911年创办《尚贤堂纪事》月刊。1917年任《北京晚报》社长,因反对中国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经美国公使芮恩施要求,该报于同年12月被北洋政府查封,并驱逐出境。1921年再度来华,回北京恢复尚贤堂。1922年创办《国际公报》。1925年五卅运动兴起时,组织“中外睦邻会”。1926年尚贤堂再度迁至上海。1927年病死于上海。〔22〕
从上述人物的生平简历可以看出,北京世界教育会的会员由在京的士大夫和来华的西方传教士组成,他们都有兴办教育的经历和背景。宋育仁参加世界教育会的原因不明,大约与他在京师大学堂任教员有关。《澄斋日记》两次提到宋育仁(字芸子)在世界教育会演讲:
宣统二年(1910)七月十七日,未刻赴世界教育会,见宋芸子前辈所作会中演义,本《春秋》三科大义而畅发之(广鲁于天下;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中国降于夷则夷之,夷狄进于中国则中国之)。余前序主张三世立论,未能若是之宏深也。其说“夷之”、“中国之”为退化、进化,尤为公羊家言所未逮。〔23〕
宣统二年(1910)九月二十一日,饭后赴世界教育会,到者三十馀人,东西洋人皆入席。子恕首演说一篇。余讲“攻乎异端”义。宋芸子前辈又演文质大义。四点半钟散会。〔24〕
由上可知,宋育仁入会时,世界教育会的会员已由一年前创建时的十人增为三十余人,其中既有欧美人,又有日本人。宋育仁面对这些外国人所讲的主题是“春秋大义”。《春秋》重视夷夏之辨,宋育仁在世界教育会当着洋人的面演讲“春秋大义”,自然有一番深意。虽然宋氏《三科大义》、《文质大义》的讲稿今已亡佚,但其思想内容从一些相关文献中仍能略见梗概。例如,《(四川)国学月刊》载有宋氏的《春秋大义上下篇》,疑是《三科大义》的扩充修订版。因其中有一段解释七等进退的话,所举的事例是:“今有人于此,有人与之交涉而语人曰:‘此南美、非洲、藏番。则疏远之词,自不如称美国、法国、德国、英国之相亲善。又如当日未通专使之国,若西班牙、荷兰,中国即不见有西班牙、荷兰公使名目,不如直接邦交之称‘美、法、英、德公使为亲善。其邦交事少之国,中国固不见其公使之名,自不如朱尔典、窦纳乐以及威委(妥)马、赫德之为亲善。”〔25〕此话的口吻语气极像是在清末对外国人说的。
《春秋大义上下篇》论“广鲁于天下”曰:
《春秋》以明天道,大者拓而广之之谓,即“广鲁于天下”之义,就鲁国言,中国为一天下,就中国言,五洲为一天下。〔26〕
这是把“天下”的界定由中国扩大到世界,使《春秋》的范畴适合解释各种国际现象。1897年,梁启超撰《春秋中国夷狄辨序》就已表达过类似的观点:“孔子作《春秋》,治天下也,非治一国也;治万世也,非治一时也。”〔27〕
论“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曰:
内外是亲善与防制之注脚,谓次第组合之手续也。俗说误说为攘夷。……其国、诸夏、夷狄系国之三际。〔28〕……试观后代攘夷之说愈炽,则攘夷之祸愈炽。〔29〕
这是纠正旧说对《春秋》“攘夷”的误读,宋育仁认为,“夷夏之辨”并不是要抵制和排斥外国人,而是为了区分国际关系中的亲疏远近。“攘夷”只会造成中国与世界的对抗。这一观点近似梁启超《春秋中国夷狄辨序》所说的:“自宋以后,儒者持攘夷之论日益盛,而夷患亦日益烈。”〔30〕
论“中国降于夷则夷之,夷狄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曰:
《春秋》即奉天道之元,以经纶世界,本为人群国土进化同化,使之同文同伦,是为天下有道。有道之界说,即在安民。由去人伦无君子,而进于中国同人伦有君子,是即所以安民。特当拨乱之际,不与夷狄之干中国,不能不用兵裁压,所谓强制履行,正以驱而纳诸轨物之中国,使夷狄进于中国,故曰进于中国则中国之。夷夏之分,在礼教与非礼教;天下有道无道,在安民与不安民。〔31〕
这是指出《春秋》的目标是世界大同、天下为公,并不是隔绝夷夏。梁启超《春秋中国夷狄辨序》也说:“《春秋》之治天下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禁攻寝兵,勤政爱民,劝商惠工,土地辟,田野治,学校昌,人伦明,道路修,游民少,废疾养,盗贼息。自乎此者,谓之中国;反乎此者,谓之夷狄。”〔32〕
与梁启超的《春秋中国夷狄辨序》比较可知,宋育仁的上述思想源自十余年前的维新变法时期,并无新意。较有创意的是他的“张三世”之说:
拨乱为一世,三十年而道始更,进于王道。入升平为一世,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再进于帝治之文明,是谓文致太平,为一世。是为“张三世,大一统”,顺数退化,是由治至乱,逆数进化,是由拨乱至治,至于郅治。所谓斯世愈乱,《春秋》愈治,至是夷夏之界泯而化合而为一,故曰内外大小远近若一,人人有士君子之行,是谓君子道长,世界至此乃复于天道之元始。〔33〕
而梁启超对“张三世”的解释尚停留在传统公羊学说上,梁认为:“张‘三世之义:所传闻世,治尚粗觕,则内其国而外诸夏;所闻世,治进升平,则内诸夏而外夷狄;所见世,治致太平,则天下远近大小若一,夷狄进至于爵。”〔34〕宋育仁不囿于传统的公羊学,将进化论的观念引入到“张三世”的解释中,①提出“‘张三世,大一统,顺数退化,是由治至乱,逆数进化,是由拨乱至治,至于郅治”。所以,恽毓鼎看完宋氏《三科大义》的讲义,很敏锐地意识到:“余前序主张三世立论,未能若是之宏深也。其说‘夷之、‘中国之为退化、进化,尤为公羊家言所未逮。”这是比较中肯的评价。
关于《文质大义》,现存宋育仁的著述中没有找到相关的论述,但从廖平《改文从质说》一文大致可以推测出《文质大义》的主要思想。廖平《改文从质说》1898年3月发表于宋育仁创办的《蜀学报》。此文试图从公羊学的角度诠释中西古今问题,认为今之泰西诸国的“政治法令,其得者颇有合于古之圣人,至其礼教风俗,则与中国如水火黑白之相反”,这正是“极古今中外之变而求一与文相对相反之质”。〔35〕所谓“文”,指中国的礼乐教化,“质”指西方文化“不重伦常,绝于名教”。文、质的关系是“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36〕廖平认为,中国的礼乐文明延续几千年,产生了严重的文弊,必须用西方的“质”来纠偏,即“礼失求诸野”。因此,从文质互补的角度,廖平主张向西方学习。这一说法是四川地区的维新派的一个共识,宋育仁的《文质大义》大概也是要表达“改文从质”的意思。
宋育仁在世界教育会演讲的《三科大义》、《文质大义》集中体现了他对待西方文化的态度和主张。这些思想观念上承维新变法运动,下启“五四”以后的东西文法论争。就其思想根源来说,它并没有超出“中体西用”的见识范围,无非是重复着光绪二十二年(1896)七月孙家鼐在《议复开办京师大学堂折》所说的:“以中学为主,西学为辅;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中学有未备者,以西学补之;中学有失传者,以西学还之。以中学包罗西学,不能以西学凌驾中学。”〔37〕对于二十世纪初狂飙突进的西化浪潮来说,这样的主张已经显得太不合时宜了,不仅西方人觉得是穿凿附会,就是思想稍微激进一点的中国人也嫌其迂阔。但是,正言若反、大智若愚,宋育仁的东西文化观也有其高瞻远瞩之处。众所周知,辛亥革命前后,中国社会正处在遭遇“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以来最深刻的变革阶段。所谓“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是指西方文化打破了中国数千年来一直遵循的“在传统中变”(change within the tradition)的模式〔38〕,迫使中国采取“传统(中)—现代(西)”二元结构的发展模式。这一发展模式毫无先例可循,即使是率先接受“现代性”洗礼的西方,从传统到现代的演变仍然属于“在传统中变”,而中国所面临的现代性问题则比西方复杂得多。陈来指出,这种复杂性主要表现为:“在文化的意义上,可以说根深蒂固的文化民族主义产生的认同传统的意识,与出于现代化急迫要求而产生的反传统倾向,两者的矛盾起伏构成了整个近代的基本格局。”〔39〕因此,取消传统与现代的二元对立,把西学纳入中学的解释体系中,这种“旧瓶装新酒”的做法不失为化解“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继续维持“在传统中变”的一条思路。正如蒋廷黻所说:日本人正是在“复古的标语之下建设了新民族国家”,“日本政治家一把新酒搁在旧瓶子里,日本人只叹其味之美,所以得有事半功倍之效”。〔40〕只可惜中国现代转型问题的复杂程度远远超过日本,而宋育仁生活的时代,对西方的认识尚未全面深入,最终使其思想主张流于简单的牵引比附。
三、宋育仁与铎尔孟的交往
除了宋育仁在世界教育会对众多西方人演讲,《澄斋日记》还特别提到了宋氏与一位法国人铎尔孟的交往:
宣统三年(1911)八月二十六日,七点钟至总布胡同赴法友铎尔孟君之约,同坐为姚石荃、刘幼云、宋芸子诸公,论学甚洽。铎君嗜中文,尤嗜理学家言。架列书数十部,皆经史性理也。〔41〕
1912年二月二十九日(十六日),未刻至法源寺约会诸友,听隐公(萧炎)讲《大学》。隐公于学所得甚深,而所讲则支离蔓引,全不顾语脉,听者易生烦倦,亦一短也。讲毕时间尚宽,宋芸子前辈讲一段,余亦讲一段,乃散。法国博士铎尔孟君亦到会,真好学之士。〔42〕
这里提到的“铎尔孟”即安德烈·铎尔孟(法语:André d'Hormon,1881-1965),字浩然,是与沙畹、伯希和、葛兰言同时代的法国汉学家。早年随清朝驻法使馆武官唐在复学习中文,1902年在巴黎结识李鸿藻第三子李石曾。1906年,在唐在复推荐下,25岁的铎尔孟来到北京,担任醇亲王载沣的家庭教师,并见到了刚出生不久的溥仪。〔43〕同时,他还兼任京师大学堂法文教员,据档案材料,铎尔孟任教时间从光绪三十二年(1906)三月至宣统元年(1909)一月。〔44〕恽毓鼎与铎尔孟初识于光绪三十三年十二月(1908),他们的交往一直持续到1918年恽氏逝世。《澄斋日记》描述铎尔孟“容貌白皙秀雅, 望而知为文人”,“专精文学,喜为诗”,“能华语,吐属颇雅,极重中学,甚不以华人之服西服、学东学为然。其起居食用纯乎华制也”,“乐与中国士大夫交”。〔45〕辛亥革命后,铎尔孟来往于革命党和北洋政府之间。1912年,蔡元培、吴稚晖、汪精卫、李石曾等在北京发起留法勤工俭学运动,并设预备学校,铎尔孟担任教授。〔46〕同时,他又担任袁世凯的外交顾问,1913年参与善后大借款的商定。1918年,铎尔孟与蔡元培、吴稚晖、李石曾等向法国政府申请,利用庚子赔款的余额创建“北京中法大学”,并任教于中法大学与北京大学。1941年创办北京“中法汉学研究所”并担任所长,直至1954年回到法国。他在中国生活了近半个世纪。从1956年起,铎尔孟定居巴黎郊外的华幽梦修道院(Abbaye de Royaumont),与李治华合作翻译《红楼梦》,并任《红楼梦》法文全译本的审校。1965年逝世,享年84岁。〔47〕
宋育仁与铎尔孟的交往始于何时何地,今已无从考证。从《采风记》、《浮海至巴黎纪程百首》均未提及铎尔孟来看,二人交往应该始于1910年宋氏到京师大学堂任教以后。《澄斋日记》中提到宣统三年(1911)八月二十六日同在铎尔孟寓所的尚有姚石荃、刘幼云二人:
姚石荃即姚锡光(1856-?),字石泉,江苏丹徒人。拔贡,举人。初官内阁中书。历佐李鸿章、李秉衡、张之洞幕,曾任安徽牧令,累保道员。曾赴日本考察。光绪三十三年(1907)授陆军部左丞。宣统年间任陆军部右侍郎、弼德院顾问大臣。辛亥革命后,任蒙藏事务局副总裁、口北宣抚使、参政院参政等职。〔48〕
刘幼云即刘廷琛(1867—1932),字幼云,号潜楼老人。江西德化县人。光绪十九年(1893)举人,光绪二十年(1894)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陕西提学使,后任学部右参议,京师大学总监督(相当于校长),学部副大臣等职,曾于宣统元年向溥仪进讲。他是中国近代开创分科教学的第一人。1914年7月,国务卿拟聘刘廷琛为礼制馆顾问,刘氏撰《复礼制馆书》反对共和制,要求袁世凯向溥仪“返大政”。1917年,与张勋共谋复辟,并出任内阁议政大臣,是首要人物。复辟失败后,隐居青岛,1932年7月5日病逝。〔49〕
由二人的为官经历和政治倾向可以看出,宋育仁与他们同是京官,姚锡光与宋一样有出洋考察的经历,刘廷琛1908年1月至1911年12月任京师大学总监督,正好是在宋氏任教期间。而且,1914年,刘、宋二人都公开倡议袁世凯还政于溥仪,政治倾向也相当一致。
从《澄斋日记》的记载来看,铎尔孟与宋育仁、恽毓鼎、姚锡光、刘廷琛等人纯属学术上的交往,一次是在寓所与上述诸人“论学甚洽”,一次是在法源寺听萧隐公、宋育仁、恽毓鼎讲《大学》,表现出铎尔孟“倾慕中学甚至”〔50〕。
1912年二月以后,《澄斋日记》就没有再记载宋、铎二人来往的情况,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交往就此终止。现为私人藏家所收藏的一份宋育仁书札,上面有《赠法国文学法学博士铎尔孟》三首,为我们提供了辛亥革命以后二人交往的一些片断。
第一首是比较罕见的七言六句诗:
中华翰林有妙龄,
欧洲博士多耆英。
多君少年膺两选,
目营四海心纵横。
欧云龙战不得顾,
欲挟政策客汉京。(自注:时充总统府顾问)
这首诗描写了铎尔孟的平生志业与出处。由于铎氏是法国文学、法学双料博士,来华后又担任京师大学堂法文教员,相当于翰林学士。所以,前四句宋育仁称赞他身兼两选,有学贯中西的气象。末尾两句是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铎尔孟并不关心欧洲的战局,却留在中国担任总统府的外交顾问,为袁世凯出谋划策。因为一战爆发于1914年7月28日,同年10月,宋育仁上书袁世凯,请求袁“效周公辅成王故事,辅佐幼君(溥仪)”,激怒袁氏,被拘于京师步兵营中数月,第二年年初被押解回川。〔51〕据此推测,赠诗作于1914年7月至1915年1月之间。
第二、三首是七绝:
我昔成年从博望,
至今重义远遭放。
三年已作远山吟,(自注:先以壬子挈家归农茅麓)。
息游正好归禽向。
昔年寄诗误□□,(自注:余在山中,□索赠诗,□撰七言长篇邮寄,湮没无存稿,今不省记)
今朝题赠更相邀。
岂有文章惊海外,
望君高议佐中朝。
“我昔成年从博望”,用的是张骞出使西域,归汉后被封为“博望侯”的典故。意谓自己出使英、法、意、比四国是效仿张骞的英雄事迹。“至今重义远遭放”似指宋氏要求袁世凯还政于溥仪后,即将被押解回川。“三年已作远山吟”,指1912年民国建立后,宋育仁以清朝遗民自居,不愿与新政府合作,举家隐居于江苏省句容、金坛两市交界处的茅山。“息游正好归禽向”的“禽向”是禽庆、向长平的合称,典出《后汉书·逸民传》:“向长平隐居不仕,与同好北海禽庆,俱游五岳名山,竟不知所终。”后两句合在一起,意谓自己三年来已经习惯了隐逸的生活,如今押解出京,正好像禽庆、向长平一样彻底归隐,不再过问世事。
最后一首诗头两句是叙事,后两句是议论。大概宋育仁隐居茅山时,铎尔孟曾来信索要赠诗。宋氏写了一首七言长诗寄给他,因为当时没有保留诗稿,已不记得诗的内容了。如今铎氏又来索要赠诗,显得热情诚恳。“岂有文章惊海外”借用杜甫《宾至》的“岂有文章惊海内”一句,是自嫌的话。因为宋育仁曾出使欧洲,后来在北京又常与西方人交往,影响不仅仅在国内,所以改“海内”为“海外”,表现出宋育仁作诗锤炼字句,异常贴切。“望君高议佐中朝”是宋氏对铎尔孟寄予殷切的期望,从近处说,是希望他担任中国政府的智囊,帮助中国处理好纷繁复杂的外交事务。从长远说,是希望他融会中学与西学,成为沟通东西方文化的使者。铎氏在中国从事文化教育事业长达48年,回法国后不顾年迈多病,以73岁高龄参与翻译法文版《红楼梦》,也确实没有辜负宋育仁的期望。他们的交往事迹,必将成为中法友谊的一段佳话。
1915年,宋育仁从北京被押解回川,是这位近代传奇人物一生的转折点。从此以后,他由一个国际性人物退回到地方性人物的身位。尽管回川后,他仍拥有“五老七贤”的尊荣,还可以发表一些像《采风记拾遗》、《<里昂见闻杂记>感言》〔52〕的文章,但是,他的影响力仅限于巴蜀一隅。也许病卧东山草堂的他,心中还念念不忘外面的世界,但外面的世界却早已遗忘了他。与他一起被遗忘的还有他的“五洲同文”的梦想、“改文从质”的主张,以及对“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的诸多思考与应对。与其说这是他个人的悲剧,不如说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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