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蕴丰赡构思精

    韩慧贤

    高中必修教材中《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文很值得研讨，其中火烧草场片段意蕴丰赡构思精巧，本文拟从一个秘密、两个善人、三处动作、四处风雪、五个地点、六处心理、七处照应等七个方面予以简析。

    一个秘密，解密林冲决然反抗的根由。

    两间草厅被雪压倒了，林冲只得去半里路远的古庙借宿一夜。因为慢慢地吃牛肉喝冷酒，没有早早入睡，所以听到了“外面必必剥剥地爆响”，发现是草料场起火了，正要开门去救火，“只听得外面有人说将话来”，于是他“伏门边听”，这一听，听到了差拨、陆虞候、富安三人在毫无顾忌、得意洋洋的对话中意外泄露的惊天秘密。

    这个秘密就是高太尉为了治好他干儿子高衙内的心病，满足高衙内霸占林冲妻子的欲望，密谋要害林冲性命，陆虞候、富安直接参与了密谋，并按高太尉的旨意前来笼络管营、差拨设计谋害林冲。管营、差拨前来追杀林冲之前，高衙内早就“三回五次托人情”去找林冲的老丈人张教头说“你的女婿没了”，可是张教头就是“不肯应承”，总找借口推托，以致“衙内病患看看重了”，高太尉特使陆虞候、富安一路追杀而来。管营、差拨两人早被陆虞候、富安收买了，密谋好了，但装得像没事人一样，主动示好，将林冲换到大军草料场来，差拨还亲自送林冲来与老军交接。他们雪夜火烧草料场，还“直爬入墙里去，四下草堆上，点了十来个火把”，料定林冲无路可逃。而且算计好了，即使林冲“逃得性命时，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得个死罪”。眼见草场被“烧个八分过了”，还不急于离开，陆虞候、富安还美滋滋地想着要“拾得他一两块骨头回京”，以便向太尉和衙内邀功讨赏。

    林冲亲耳听到这个秘密，原来期望一显身手、建功立业、出人头地、借助高太尉的帮助在官场有所升迁的幻想终于破灭了，原来期望借助一纸休书保全妻子名节不受侮辱的愿望落空了，原来一味委曲求全、忍气吞声、忍耐退让以求活命苟安、东山再起的用心无法实现了，在友人背叛、上司谋害、仇人追杀、家庭破碎、妻子受辱、仕途断绝、生路被堵、性命不保的无情现实面前，林冲终于绝望了，愤怒了，醒悟了，呐喊了，反抗了。林冲一腔复仇烈焰熊熊燃烧起来了，向上司、向仇人、向命运的抗争力量排山倒海般澎湃起来了，他毅然决然地斩杀仇人，将三人头割了，摆在山神面前供桌上，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反抗的道路。

    两个善人，呈现北宋底层民众的风貌。

    在火烧草场的片段中，写到了两个善良之人，一是看守草场的老军，一是市井篱笆店店主。

    老军看管的大军草场位置有些偏僻，面积不是很大，草厅已破旧成危房。他在偏僻破败的草场孤守着，想必是有些时日了。他是犯了何事被发配来的，管营、差拨为何能“照顾”他，一切无从知晓。从众人对他“老军”的称呼中，从管营、差拨将看守草场这种好差使派给他的做法中，想必老军不是一般的罪囚。要知道，管营、差拨“十分害人，只是要诈人钱物”。仅仅从老军与林冲交割时的言行表现看，老军拿了钥匙，引着林冲一路查看一路分付，甚是仔细，告诉林冲仓廒内自有官司封记，四下里的马草堆一堆堆都有数目，还给林冲点看了堆数。收拾行李临走之时，他将火盆、锅子、碗碟都借与林冲用，告诉林冲壁上挂着葫芦，若要买酒吃时，出草场投东大路去三二里便有市井。读者面前的这位老军何其忠于职守、认真细致，何其平易友善、大方体贴。这样一位诚实善良、严谨细心的人，如果不是被生活所迫，断不会做出鸡鸣狗盗、杀人越货的事来。老军之被关押、受处罚，想必有他迫不得已的苦衷，有众人理解、同情的原因。

    市井酒店的店主第一次见到林冲，认出了林冲手中的葫芦是草料场老军的，便热情地“酌三杯”为新来的“草料场看守大哥”接风，免费“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请林冲吃。小店处在草料场东三二里的市井，也就离牢城营十七八里。偏僻的市井，天寒地冻的风雪天，“篱笆中挑着一个草帚儿在露天里”当招牌，可知小店不上档次，生意清淡，店主生活艰难。要不是迫于生计，店主早就收起草帚儿，关门歇业，烤火到暖了。如此贫寒的家境，如此清淡的生意，如此酷冷的天气，店主主动破财为林冲接风，足以显示他的善良、体贴与大方。毕竟店主与草料场老军混熟了，长年生活在牢城营旁边，对营中犯人的来历与遭遇应该略知一二，对管营、差拨“诈人钱物”的厉害手段有所耳闻，店主应该会懂得牢城营的每一个犯人都有不堪回首的伤痛，都有被逼无奈的辛酸。所以，店主拿出热酒、牛肉为林冲接风，自始至终没有问林冲的姓氏籍贯、职业家庭，更没有打听林冲所犯何事，受了何种惩处。这里不只显示出他的质朴善良，也包含着对犯人的理解与同情。在这里，店主与老军两位善良人共同呈现出北宋底层民众坚韧挣扎而不失淳朴善良的风貌。

    三处动作，完成林冲隐忍反抗的转变。

    在火燒草场的片段中，写了林冲三处连续性的动作，形象地表现林冲由隐忍向反抗转变的圆满完成。

    第一处是林冲与老军交接之后，他独自在“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的草厅烤火，依然“觉得身上寒冷”，便想去老军所说的市井去沽些酒吃。临出门前，林冲有一连串动作：“将火炭盖了，取毡笠子戴上，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信步投东。”

    第二处是林冲从篱笆店回来，发现两间草厅已被雪压倒了，他有连串动作：“搬开破壁子，探半身入去摸时，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林冲把手床上摸时，只拽得一条絮被。林冲钻将出来，见天色黑了……把被卷了，花枪挑着酒葫芦，依旧把门拽上锁了，望那庙里来。”

    第三处是林冲在古庙里无意中听到陆虞候、富安与差拨对话中泄露的秘密之后，怒火中烧，怒杀三人的连串动作。

    第一处“盖……取……戴……拿……拽……上锁”与第二处“搬开……探……摸……摸……拽……钻……卷……挑……拽上锁”的连串动作，表现林冲做事的小心谨慎，考虑问题的细心周全，表明林冲到了草料场是甘于接受惩罚的，他想以自己尽职尽责的表现完成“改造”，争取早日重获自由，没有想过申诉、抗争，这是他委曲求全、软弱隐忍性格的表现。

    第三处动作则是意外获知整个事件的真相，知道高太尉、高衙内、陆虞候、富安之流的秘密之后，林冲的幻想破灭了，活路被堵了，终于愤而反抗了，所以手刃仇人才毫不迟疑、干脆利落：“挺……拽开……大喝……拨倒……搠倒……批胸一提……丢翻……踏住……扯开……一剜……提……按住……割……插……提……摆……”林冲越是委曲求全、忍耐压抑久了，越是软弱妥协、隐忍退让到了极限，爆发出来的反抗决心才越强烈，释放出来的复仇力量才越剧烈。林冲毅然决然的复仇行动，完成了他从隐忍妥协向刚烈反抗的彻底转变。这三处连续性的动作鲜活真实地呈现出林冲委曲求全的隐忍性格与坚决反抗的刚烈性格。

    四处风雪，推动情节井然展开的媒介。

    在火烧草场的片段中，前后有四处风雪描写，这些风雪描写，既渲染寒冷的环境，制造紧张的气氛，更推动故事情节的展开。

    第一处出现在差拨陪同林冲“取路投草料场来”的路上，“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那雪早下得密了”。因为密雪，所以才有到了草料场之后的烤火;因为烤了火还是觉得冷，才有林冲的出门沽酒。

    第二处出现在林冲从草料场出来投东去沽酒的路上，“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那雪正下得紧。”因为有“下得紧”的雪，才更显天气的寒冷，才有林冲到篱笆酒店后的狂饮豪吃，耗费的时间长了，返回草料场就晚了。

    第三处出现在林冲在篱笆酒店喝足吃够，跨出篱笆门之时，“仍旧迎着朔风回来。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紧了”。因为朔风一直在刮，那雪越下得紧，显示长时间恶劣的风雪带给人紧张不安，积雪厚了会对“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的草厅不利，所以才有后面林冲回到草料场的担忧与急切。

    第四处出现在林冲从酒店即将回到草料场时，“踏着那瑞雪，迎着北风”，林冲紧张得“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他的担忧终于成为现实，“入内看时，只叫得苦”，原来“那两间草厅已被雪压倒了”。

    可见，每一处风雪描写，都暗示或催生出下一个情节，风雪成了推动情节井然展开的媒介，显示作者构思之缜密。

    五个地点，绘就林冲沽酒避险的踪迹。

    在火烧草场的片段中，五个地点清晰地绘就出林冲沽酒避险的踪迹图。

    一是林冲与老军交接的草厅。他之所以想到去沽酒，一是天气恶劣，“向了一回火，觉得身上寒冷”，二是老军留下了酒葫芦，并告诉了他可以沽酒的地方。为御寒而去沽酒，自在情理之中。

    二是去市井沽酒路上见到的古庙。林冲不但停下来行了佛教徒最高的敬礼“顶礼”，还许下了“改日来烧纸钱”之愿。顶礼许愿是他尽早脱离牢狱、重获自由的期待，也为草厅被雪压垮后前来投宿留下伏笔。

    三是草料场东大路三二里的市井酒店。没有这个酒店，就没有林冲顶风冒雪的往来奔波;没有这个酒店，林冲就没有狂饮豪吃之处;没有这个酒店，林冲就躲不过被大雪埋压一劫;没有这个酒店，林冲就不会知道这野外还有一个能够投宿的古庙。

    四是林冲沽酒之后回到的草厅。从酒店返回的路上再没有提到古庙，一是因为林冲喝足了酒，吃够了肉，愿望满足了，酒后不想别的事了;二是在酒店耗费了很长时间，天色已晚，光线不好，没有心思东张西望了;三是那雪“到晚越下得紧了”，林冲对草厅有些担心，急匆匆地往回赶。从酒店直接回草厅，顺理成章。

    五是草厅被雪压倒后林冲投宿的古庙。投宿古庙，林冲不只是可以宿一夜，还因此躲过了被火烧的一劫，更意外获知高太尉、衙内、陆虞候之流合谋置他于死地的阴谋。

    这五个地点清晰地勾画出林冲沽酒避险的踪迹图。林冲的避险寄寓作者对林冲不幸遭遇的同情，对恶势力的憎恨，体现出构思之严谨。

    六处心理，活现林冲真实立体的形象。

    在火烧草场的片段中，写了林冲六处心理活动，使林冲形象更鲜活丰满。

    林冲“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于是有第一处心理：“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老军看守了很长时间，一直没有修理草厅，而林冲刚一接手，就有了修理草厅、以图长久的想法，表现出林冲安心“改造”，听从命运安排的顺从忍耐性格。

    林冲在草厅“向了一回火，觉得身上寒冷”，于是有第二处心理：“却才老军所说二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来吃？”冒风雪去沽酒，固然是因为天气寒冷，但林冲性子急、不辞辛苦、不怕麻烦的性格也是重要的因素。

    林冲去市井沽酒的路上看到一所古庙时，他恭敬地“顶礼”时有一番心理：“神明庇佑，改日来烧纸钱。”这是他心地善良、敬畏神灵的表现。因為有此性格，所以会有先前在东京仗义赔钱解救李小二、慷慨资助李小二盘缠之举;因为有此性格，才广有善缘，赢得李小二夫妻的真心敬重与孝顺。

    林冲从市井酒店回来，看到“那两间草厅已被雪压倒了”，于是有第四处心理：“怎地好？”这是突遇麻烦时的慌乱，也是草厅倒了，没法向管营、差拨交代的担忧。这种慌乱、担忧是他有责任心的表现。正因为有责任心，所以才担心“火盆内有火炭延烧起来”，所以才赶紧“放下花枪、葫芦在雪里”，“搬开破壁子，探半身入去摸”，直到摸到“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才放心。

    林冲拽出一条絮被，钻出草厅，见天色黑了，于是有第五处心理：“又没把火处，怎生安排？”这是为安身之处着急的自然反应，这番心理引出了投宿古庙的情节，表现林冲遇事也会紧张，但紧张而不绝望，紧张时能够迅速想办法，积极自救。

    林冲在古庙里正就着牛肉吃酒，发现草料场烧起来了，在听了门外差拨、陆虞候、富安三人对话，知道他们有意乘风雪之夜烧死自己时，于是有第六处心理：“天可怜见林冲！若不是倒了草厅，我准定被这厮们烧死了。”这是因为来古庙投宿而意外躲过一劫的庆幸，既流露出迷信思想，以为神灵佑护，老天可怜自己，也表现出对仇人的愤恨。随后毫不迟疑、干脆利落斩杀三人的行为，正是种愤恨情绪的结果，是刚毅果敢性格的表现。

    六处心理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揭示林冲性格，综合呈现出林冲鲜活丰满、真实立体的形象。

    七处照应，体现前后情节绾合的缜密。

    在火烧草场的片段中，前后有七处伏笔与照应彼此勾连，使得情节错综多姿而绾合缜密，别具匠心。

    第一处，林冲去草料场前，“自到天王堂取了包裹，带了尖刀，拿了条花枪，与差拨一同辞管营，两个取路投草料场来”，此是伏笔。在此后的情节中，花槍先后出现了九次，而尖刀一直没有出现。直到林冲拽开古庙大门斩杀仇人时，尖刀才出现，林冲大骂陆虞候之后把他“上身衣服扯开，把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七窍迸出血来，将心肝提在手里”，然后一刀结果了差拨，将他的头割了下来，再把富安、陆谦头都割下来，这是照应。尖刀是林冲走投无路、忍无可忍之时用以自卫复仇的工具，是他深仇大恨、不共戴天的见证物。前面的伏笔表明林冲的解腕尖刀是为仇人准备的，他时刻带在身边，从来没有忘记复仇，后面的照应，用尖刀剜心、杀仇、割头，标志林冲彻底走上鱼死网破、坚毅反抗的道路。

    第二处，老军与林冲交接草料场时给林冲留下的大葫芦，此为伏笔。林冲独自在草厅里“向了一回火，觉得身上寒冷”之时，想到用葫芦去沽酒暖身，此为照应。因为用葫芦沽酒，往返路上与酒店喝酒吃肉耗费很长时间，所以才躲过了草厅倒塌被压一劫，因为草厅倒塌，不得已投宿古庙，故躲过被烧一劫。因为投宿古庙，才故意外听到门外三人毫无顾忌的对话而获知高太尉、陆虞候、富安之流要置自己于死地的卑劣毒辣阴谋。葫芦推动着后面一系列情节，足见构思之精妙。

    第三处，林冲去市井沽酒时，“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信步投东”，此为伏笔。沽酒回来，“踏着那瑞雪，迎着北风，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此为照应。此番“上锁”与“开锁”，细小的动作中显示林冲虑事的周全、做事的细心，也是他安心“改造”，软弱忍耐性格的表现。

    第四处，去沽酒的路上看见一所古庙，林冲还顶礼许愿了，此为伏笔。草厅倒塌后，林冲前来古庙投宿，此为照应。这里既关联情节，也表现林冲心地善良、敬畏神灵。

    第五处，林冲在酒店里自买了些牛肉，“包了那两块牛肉”，此为伏笔。林冲投宿古庙安顿好之后，“把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地吃，就将怀中牛肉下酒”，此为照应。因为在古庙慢慢地喝酒吃肉，没有早早地睡觉，所以才听到“外面必必剥剥地爆响”，才听到“外面有人说将话来”，才有得知被谋害、被追杀的真相之后的快意复仇情节。古庙与牛肉的照应足见勾连情节的构思之妙。

    第六处，草厅倒了，林冲投宿古庙前“把手床上摸时，只拽得一条絮被”，此为伏笔。冒雪投宿古庙之后，林冲先是“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将那条絮被放开”，而后“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此为照应。拽出絮被与盖絮被，显示林冲做事的细心，虑事的周全。

    第七处，林冲投宿古庙，“把门掩上，傍边止有一块大石头，掇将过来靠了门”，此为伏笔。“林冲就伏门边听时，是三个人脚步响，直奔庙里来，用手推门，却被石头靠住了，推也推不开。三人在庙檐下立地看火”，此为照应。正因为门被石头堵了，三人推不开门，只得立在庙檐下看火、谈话，才让林冲知道自己被谋害的真相，才点燃复仇烈火，决绝反抗。这里既关联情节，也表现人物坚定抗争的无畏性格。

    综合对一个秘密、两个善人、三处动作、四处风雪、五个地点、六处心理、七处照应的分析，自能加深对火烧草场的片段丰富内涵与精妙构思的理解。

    [作者通联：江苏南通大学附属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