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化”理论视角下的初中文言文解读路径探究

    郭跃辉

    “具体化”是波兰文艺理论家罗曼·英加登在《文学的艺术作品》和《对文学的艺术作品的认识》等著作中提出来的概念。在他看来,文学作品不仅是作者意识的创造结果,同时也有一种物理性质的实体基础,是一个复合的、多层次的客体。具体说来,文学的艺术作品有四个层次:语词声音层次,或者语音层次;意群层次或语义层次;由事态、句子的意向性关联物投射的客体层次,以及这些客体借以呈现于作品中的图式化外观层次。艺术作品本身并不是审美对象,只是一种“意向性客体”,在不同层次之间充满了各种“不定点”和“空白”。读者对这些“不定点”和“空白”进行“填空”的过程,就是“具体化”。具体化是一种积极的阅读姿态和方式,消极的被动的阅读只能获得图式化的方面,“只有当读者积极地调动自己的想象以填补作品中的不定点和空白,才能使作品不完备的意向性关联物变成活生生的审美对象。”初中语文统编教材的不少文言文本,都是文质兼美的文学性作品。对这些作品的解读,不仅应该有以文言知识为主的“言语视野”,也要有以意蕴主旨为主的“文学视野”。这就需要师生在阅读过程中,能够透过文言词句的表层,把握整个文本的主旨以及艺术特色,能够发挥想象力,并且运用推理工具,把凝练的文字还原为丰富的意蕴,该过程如同将茗茶用水泡开,这样才能嗅到茶叶的缕缕清香。

    一、互文性阅读与文本细节的“具体化”

    英加登在《对文学的艺术作品的认识》一书中曾说:“文学作品描绘的每一个对象、人物、事件等等,都包含着许多不定点,特别是对人和事物的遭遇的描绘。一般说来作品中描绘的人生的生活都要持续一段完整的时间,但它没有明确地表示出来,所以这些人物变化的特征就是不确定的。”其实,不仅是文学作品,其他作品例如历史作品也包含着很多“不定点”。因此,对于教材中的历史作品,也应该有“互文性阅读”的眼光。统编教材构建的“1+X”群文阅读模式,也是依据互文性阅读的原理。有论者指出:“互文关系机理可以划分为两个维度:一是历时的维度,文本与此前文本的互文融合,以及与此后文本的交汇重生;二是共时的维度,文本与当下的历史文化文本的相互参照。”也就是说,某一文本中的“不定点”可能在“后文本”或当下的历史化文本中得到了“填空”。

    统编教材七年级下册的《孙权劝学》一文选自北宋的《资治通鉴》,但所记述的史实发生在三国时期,于是《资治通鉴》与《三国志》的关于该史实的片段就构成了一种“互文性关系”,《孙权劝学》中的某些“不定點”在《三国志》中就会有照应的片段。教师就有必要将《三国志》中的相关文字,作为“资源支架”提供给学生,以便于理解《孙权劝学》中的“不定点”,从而使《孙权劝学》的内容与意蕴更为丰富。

    例如《孙权劝学》中说:“及鲁肃过寻阳,与蒙论议”,这句话极其简略。鲁肃因何而过寻阳,是路过此地还是专门拜访吕蒙?鲁肃与吕蒙究竟谈论哪些内容?这些在《资治通鉴》中都没有详细叙述。这就是文本的“不定点”,要对这些点进行“具体化”,那就要与《三国志》参照阅读。《三国志·吕蒙传》记载:

    鲁肃代周瑜,当之陆口,过蒙屯下。肃意尚轻蒙,或说肃曰:“吕将军功名日显,不可以故意待也,君宜顾之。”遂往诣蒙。酒酣,蒙问肃曰:“君受重任,与关羽为邻,将何计略以备不虞?”肃造次应曰:“临时施宜。”蒙曰:“今东西虽为一家,而关羽实熊虎也,计安可不豫定?”因为肃画五策。肃于是越席就之,拊其背曰:“吕子明,吾不知卿才略所及乃至于此也。”遂拜蒙母,结友而别。

    从这段话,我们可以获取如下信息:一是《孙权劝学》中说“及鲁肃过寻阳”,课后注释“过”为“经过”,意思是说鲁肃经过寻阳时,曾经和吕蒙有一段交谈。而《吕蒙传》说是“遂往诣蒙”,即专门前往拜访吕蒙。前往哪里呢?自然是寻阳。因为当时吕蒙“拜偏将军,领寻阳令”,即兼任寻阳县令。当时鲁肃已经替代周瑜掌兵,为何要专门拜访吕蒙呢?《吕蒙传》又记载了鲁肃轻视吕蒙这件事。正因为鲁肃曾经轻视过吕蒙,因此“与蒙论议”之后才会有“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的惊叹之语。如果没有此前的铺垫,那么“刮目相待”中隐含的对比意味就没有着落了,也不会有“吾不知卿才略所及乃至于此也”的感叹了。二是《吕蒙传》详细记载了二人谈话的过程。二人先是喝酒,酒酣之际,是吕蒙挑起了话头,话语中含有规劝鲁肃之意,这并非吕蒙好胜,故意卖弄学问,而是他目光长远,深谋远虑。面对吕蒙的提问,鲁肃的表现是“造次”回应,一个“造次”照应了前文“肃意尚轻蒙”,即鲁肃内心轻视吕蒙,所以才会“随便回答”。吕蒙不知道有没有意识到鲁肃的态度,他继续强调荆州地位的重要性以及对手的过人之处,并且“为肃画五策”,即鲁肃计划了五条对策。这进一步说明吕蒙胸有全局。至于究竟是哪五策?这又是文本新的“不定点”,还需要用史实佐证。三是补充说明了“蒙乃始就学”中“学”的具体内容。吕蒙在孙权的“但当涉猎,见往事耳”的指导下,所读所思自然是史书、兵书。确切地说,孙权希望吕蒙阅读的是史书、兵书中的治国用兵之道。这一点在裴松之引西晋人虞溥所著的《江表传》中的一段文字得到了证明:“卿言多务,孰若孤?孤少时历诗、书、礼记、左传、国语,惟不读易。至统事以来,省三史、诸家兵书,自以为大有所益。如卿二人,意性朗悟,学必得之,宁当不为乎?宜急读孙子、六韬、左传、国语及三史。”吕蒙不仅能够在孙权的指引下进行有目的的阅读,同时还能够结合当时的国家形势提出自己的战略性思考意见。

    这三条内容,正是对《孙权劝学》中“不定点”的补充。这其实说明,对史实类文言文本,要利用“互文性解读”的原理进行多文本参照阅读。像教材中的《周亚夫军细柳》《唐雎不辱使命》等文本,也可以参照其他历史文本,对教材文本中的“不定点”进行“具体化”。

    二、还原式解读与人物形象的“具体化”

    孙绍振教授说:“我们的‘还原,则是为了揭示原生状况与艺术形象之间的差异和矛盾,以便进入分析程序。从文学文本解读学来说,意象、意脉和意境,都是在感情的冲击下对事物的感受,‘形质俱变是相当普遍的规律。”对于艺术形象的分析,需要还原到形象的原生情境与状况中进行把握。这种“还原”实质上也是对艺术形象进行“具体化”,从而让真实丰满的艺术形象“浮出水面”。

    蒲松龄的文言短篇小说《狼》中的屠户形象,将其神化为智慧与勇气的象征,固然不妥,但只关注到屠户身上的“凡人特征”,自然也有偏差。对该人物形象的把握,就需要进行还原式解读,对文本中的短语与词句进行“具体化”,从间接凝练的句子中读出更为丰富的意蕴来。例如教师请学生概括第二段的内容,学生的答案是“惧狼”,直接来源于“屠惧,投以骨”这句话。但是“屠惧”是一个很抽象的概括,屠户“惧”的具体表现是什么?有没有经过一个转变的过程?“惧”和“窘”之间究竟有哪些具体的过程?原文中并没有用直接揭示屠户心理变化的句子,我们就应该对文本的动词进行解读,通过想象补充相关内容。首先,“屠惧”既是“途中两狼,缀行甚远”的结果,又是“投以骨”的原因。“投以骨”包含的信息较少,似乎就是一个动作。其实,这个短语也存在着很多“不定点”:屠户是如何投的?是恐惧之下乱投一气,抑或是一根一根地投?通过“复投之”,可以推测屠户既不是乱投一气,也不是将全部骨头投出去,而是先投了一根,其目的就在于挑起两狼的内斗。这说明屠户虽然恐惧,但头脑冷静。当这一计策失效之后,屠户的恐惧程度自然比之前加深了。此时的他,之所以没有使用刀,而是希望能够用并不贵重的骨头来换取自身的平安,这其实也是其智慧的体现。因为使用刀,就意味着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屠户并没有绝对胜利的把握。只有在“顾野有麦场”的时候,他才“奔倚其下,弛担持刀”,动作有条不紊。如果是“弛担持刀,奔倚其下”,那只能说明屠户方寸大乱以至于捉襟见肘了。当他发现前狼“目似暝,意暇甚”时,他的动作是“以刀劈狼首,又数刀毙之”,先给狼以致命一击,然后再数刀砍死,而不是乱劈一通。这些细节,都意味着屠户虽然处于“恐惧”“窘”的状态中,但依然能够凭借勇气与智慧战胜敌人。有论者认为:“蒲松龄将文言的简约美发挥到极致,在文中留白,发挥志怪小说轻巧的特点,在极端情境中描写恐惧感,并使之贯穿始终,不仅表现在字面上,还有意无意地掩藏在文字的缝隙里。”论者抓住了文本“留白”的特点,并对其进行“填空”,眼光独到。认为“在极端情境中描写恐惧感,并使之贯穿始终”这一判断虽然准确,但不全面,因为忽视了屠户身上的清醒、理智与勇气。

    笔者认为,屠户既带有常人的性格心理特征,同时又有超出常人的智慧与勇气。这样的“圆形人物”的性格品质是在对文本“不定点”进行“具体化”的过程中解读出来的,也是在对故事情境的还原过程中体现出来的。像教材中的《卖油翁》《河中石兽》等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也可以通过还原的方法进行重新解读。

    三、思辨性阅读与文本意蕴的“具体化”

    对于教材中带有文学性、审美性的文言散文的解读而言,不仅要用还原的方法,将艺术形象还原到真实的故事情境中,更要关注文学“高于”生活之处,这就需要对艺术作品进行思辨性阅读,在“具体化”的基础上进行“再具体化”,遵循“艺术的辩证法”,挖掘文学类文本更为丰富的意蕴与内涵。

    “真实”与“虚构”的辩证法在《桃花源记》中体现得最为明显,具体说来就是“实则虚之,虚则实之”。首先,既然作者是在虚构一个世外桃源,为什么开头写“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这样的真实年份与地点?“晋太元中”,这是故事的时间节点,太元,指的是376年-396年,是东晋皇帝晋孝武帝司马曜的第二个年号,共计21年。而陶渊明则是生于公元365年,卒于公元427年,也就是说,这个年代恰恰是陶渊明生活的时代。武陵,指的是湖南常德一带,这是故事的空间节点。而所谓的“桃花源”并不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它只是桃花岸下溪水的源头,这或许是武陵渔人取的名字,或许只是作者的虚构性称呼。这个地方之所以被称为“桃花源”,是因为路上有桃花,而且非常漂亮。也就是说,在文本的第一段,作者在极力营造一个真实的所在:时间是真实的,地点是真实的,人是真实的,景物也是真实的。这也正是一种“虚则实之”的手法,这些内容越是真实,越是能与后文的虚构建立一种“张力”。这一点也是古典诗文的常用手法,就像“此时无声胜有声”“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起关键作用的就是作者的情感逻辑。

    其次,文中的“男女衣着,悉如外人”究竟应该如何理解?“男女衣着,悉如外人”是不是桃花源不存在的证据?原人教版注解为:“男男女女穿的衣服,都和桃花源以外的人一样,衣裳无差别。”并进一步认为“这是桃花源不存在的证据之一”。也有的人认为是“方外之人”,陶渊明在《桃花源诗》中写:“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意思是说:祭祀还是先秦的礼法,衣服没有新的款式,还是秦时的样子。逯钦立注释“新制”说:“晋宋地主贵族多更改衣装,以奇装异服著称。”意思是说,桃花源的人并没有穿着“奇装异服”。王维在《桃源行》一诗中说:“樵客初传汉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进一步说明桃花源里的人穿的还是秦时的服装。龚斌先生在《陶渊明集校笺》中说得更为清楚:“‘男女衣着二句多释为‘男女衣服,都和外边的人一样,实不妥。桃源中人虽避秦时乱已历五百余年,然‘俎豆沿古法,衣裳无新制。衣著与五百年前不异。桃源外的世人,服饰早已数变,尤其是晋代士大夫,更喜奇装异服,故桃源中人衣著,不可能与五百年后晋人衣著之‘新制悉同。诗云‘借问游方士,焉测尘嚣外,则此二句中之‘外人,应作方外或尘外解。”对于这些观点,笔者认为主要问题有:一是晋代士大夫喜欢奇装异服,并不代表当时的普通民众也喜欢奇装异服,更不能印证桃花源人服饰的特点。第二,也是更为重要的,当用服饰变迁来证明桃花源不存在时,我们早已脱离了这篇散文的审美性、虚构性的文体特点。这不是一则史料笔记,更不是寫实散文,而是用虚实相间的笔法塑造理想世界、抒发内心情感的优美散文,或者说更像是虚构性的文言小说。对于这类虚构性文章,用考据之类的方法解读是不妥的。因此,此处的“外人”与文中其他两处的“外人”一样,都是指桃花源以外的人。作者强调的重点是,桃花源的人虽然服饰和外人一样,但不论是生活方式,还是精神状态都大不相同。桃花源里的人,不是类似于神仙的“方外之人”,而是当时社会中的普通人,他们所追求的物质富裕、精神富足而单纯的生活,并非“神仙生活”,而是正常人应有的“正常生活”。当这种“正常生活”成为理想之后,作者对现实的批判性锋芒便显示出来了。

    对于这些句子的解读,正是文本意蕴从表面到深层、从一元到多元的不断深入、扩展的过程。当然,不论是哪种形式的“具体化”,都需要对因文字简约而产生的“空白”“不定点”进行“补白”和“填空”。只有这样,我们对文言文本的解读才会更为透彻。

    [作者通联:广东中山市教育教学研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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