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点20年，“网”出一众大神

    许晓迪　王晶晶

    

    

    当你在微博首页一次次刷到“大人，夫人已经挂在城墙上三天了”的广告，同一位“夫人”，可能也挂在了大洋彼岸某位外国朋友的推特或脸书首页上：“Sir， Madame has been hanging on the wall for three days！”

    点进这些广告，你将有机会阅读一本网络小说，然后进入一片浩瀚的文字海洋。你也许畅游其中，也许厌恶窒息。即便是畅游者，时间久了，你也会感到一点厌倦。比如有一本小说，那个叫薄夜的霸道总裁，已经跟他的妻子唐诗纠缠了5年。2021年12月，你等到了故事的大结局，第2136章。

    你也许不知道，这本叫《入骨情债共缠绵》的小说，已被翻译成英文《前妻的复仇》（His Vengeful Ex-Wife）搬到了外网上。外国读者比你更真情实感，在评论区催更求文，隔空喊话，让作者给女主换个好男人吧。

    20多年来，中国网络文学缔造了“全球风景独好”的奇迹，也改变了一群文学青年的命运。“中国网文可以和美国好莱坞大片、日本动漫、韩国偶像剧相媲美，并称‘世界四大文化奇观。”吴文辉的这句话，正日渐成为现实。

    2002年，吴文辉和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创办了起点中文网（以下简称“起点”），如网文主角一般，开启了一段曲折而热血的创业史。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邵燕君，是最早进行网络文学研究的学者之一。2016年夏天，她和学生一行八人奔赴上海，用三天时间“朝九晚五”地泡在阅文集团的办公楼，采访了起点的5位创始人——网文圈称他们为“起点五帝”。“因为很喜欢这个团队内在的‘爱好者心态，所以聊得很尽兴。”邵燕君向《环球人物》记者回忆。

    2022年5月15日，起点中文网迎来20岁生日。自创立至今，它一直是网络文学生产机制的探索者和标准制定者。“可以说，起点中文网的发展历程本身就是一部中国网络文学发展史。”邵燕君说。

六芒星动 斗破苍穹

    1994年，中国大陆接入国际互联网。次年，互联网开始商用，走向民间。拨号上网的年代，7KB/S的速度，加载一张JPEG图片都需要半分钟以上，文字阅读自然成了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网络文学开始草莽生长，鱼龙混杂。痞子蔡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罗森的《风姿物语》、田中芳树的《银河英雄传说》、托尔金的《魔戒》、黄易的小说……通过一根电话线和一台调制解调器，影响了一代青年。“金庸论坛”“榕树下”“清韵书院”等BBS论坛、个人主页相继兴起，卧虎藏龙，那些活跃的“马甲”背后，是日后成名的匪我思存、马伯庸、和菜头、鹦鹉史航、安妮宝贝、李寻欢、慕容雪村、沧月、饶雪漫、今何在、江南……

    1999年，西陆BBS建立，根据不同的偏好，网友们形成了各自的垂直社群，以惊人的速度吞吐书籍。那些年，黄易开始连载小说《大唐双龙传》，内地年轻人从香港得到新书后沿着书脊“咔”地一分，有电脑的一人几页，一字一句敲入BBS论坛。新出的稿子，第二、三天下午精校本就出来了。

    

    上图：起点中文网创始团队，从左至右依次为侯庆辰、吴文辉、林庭锋、商学松、罗立、郑红波。下图：起点中文网logo。

    尽管速度惊人，但“吃书”的人总是处在阅读匮乏的饥饿中。煎熬等待中，他们开始自己写作。

    2001年，林庭锋用网名“宝剑锋”开始连载《魔法骑士英雄传说》，日更2500字，很快被中国台湾一家出版社相中，顺利出版。同年，侯庆辰用网名“意者”，也在台湾出版了成名作《不会魔法的魔法师》。这一年11月，两位写手，还有以“黑暗左手”为网名写过科幻小说的罗立等人，在西陆BBS创立了中国玄幻文学协会。

    2002年5月15日，玄幻文学协会改名为原创文学协会，筹备成立文学网站。这一天，一个网名“江南武士”的人突然闯入聊天群，上来就说：“你这个页面太简陋，服务太差了，不太好用。”然后亮出了自己设计的“江南书库”。林庭锋力邀他加入，这位本名商学松的不速之客，就此接手网站建设的大权，并改网名为“藏剑江南”。他又找来打游戏时认识的网友“黑暗之心”吴文辉，让这位北大计算机系的毕业生负责后台服务器。

    6月，起点中文网正式上线。吴文辉、林庭锋、侯庆辰、商学松、罗立，再加上“5号蚂蚁”郑红波，为共同创始人。网站小说分类有玄幻魔法、武侠异侠、历史军事、都市言情、推理灵异、科幻动漫、散文诗词。书库设置有推荐票、积分、作家评论区、精华，读者可以从书架点击到阅读页、详情页，了解作品简介、字数、更新信息等，用户体验远超同类型网站。

    多年后，林庭锋在知乎一篇文章里，如此形容这段往事：从此六芒星动，斗破苍穹。

起点立盟 盛大招安

    这6个男人在中国的天南海北，哈尔滨、阳江、上海、北京，通过QQ协作。他们各有工作——吴文辉在北大方正做程序员，林庭锋在车管所做档案管理员，商学松在大学教务处，罗立做漫画出版，做网站都是“为爱发电”，将工资搭进去买服务器，半夜两三点还在和作者沟通。805BF51C-7FBD-4496-8D66-7CFAEA98A12C

    2000年纳斯达克股市崩盘后，网络泡沫破灭，很多小说网站陆续关闭。如何生存下去，成为最迫切的问题。受银行的VIP服务启发，他们提出了后来成为业界标准的VIP付费阅读制度。

    2003年夏天，一次网文圈子的聚会上，林庭锋提出了这一方案，却遭遇同行嘲笑。那时，互联网是免费的，盗版习以为常，特别是没有任何线上支付方式，为什幺要付费？

    10月10日，起点推出第一批8部付费阅读作品，并确立2分/千字的收费标准。成为VIP的读者，至少要交纳50元，其中30元是第一年的会费，剩下款项兑换成等额的起点虚拟货币，作为预存阅读费用。

    在那个没有扫码支付的年代，读者充值时，先去银行汇款给林庭锋，附上自己的账号ID，林庭锋查收后打电话给商学松，在后台给账号手动加上起点币。作者提款时，则是商雪松打电话给林庭锋，让他跑去邮局汇款。

    那一年，流浪的蛤蟆在吉林长春，经历了工厂、装潢家具公司、动画公司的职场起伏，回到家里发展兴趣爱好——写网络小说。他带着《天鹏纵横》入驻起点。起点的人说，一个月能赚50到100块。他想，能请女朋友吃顿饭也挺开心的。一个月后，“流浪的蛤蟆”从银行卡取出1290元。这是他的第一笔稿酬，轰动圈内。

    那一年，血红在武汉的出租屋里，每天靠吃泡面度日。在此之前，他已免费写下300万字作品，没拿过一分钱。入驻起点后，他得到第一笔稿酬，50元，和朋友去网吧打了一宿CS。之后，每收到一笔稿费，哪怕几十元，都忍不住立刻提款，直到接到商学松的电话：大哥你别提款这幺频繁行吗？宝剑（林庭锋）的腿都快跑断了！两年后，血红成为当月签约作品稿酬发放突破100万的作者。

    2004年2月14日，情人节，起点团队6个没有女朋友的男人，在上海第一次见面。这一年，盛大网络在纳斯达克上市，31岁的陈天桥以约合90亿人民币的身家，成为最年轻的中国首富。在人生的高光时刻，他瞄准了起点中文网。

    8月，起点以2000万元的价格被盛大收购。盛大游戏成熟的点卡支付系统让他们“鸟枪换炮”——林庭锋再也不用骑着小摩托，来来回回地奔波于银行与邮局。

    当突突突的摩托车声消失于阳江街头，起点这个“后起之秀”，也开始在网文江湖里逐鹿中原。

“大神”辈出 攻城略地

    彼时的邵燕君，还不了解这场静悄悄的革命。2004年，留校工作第一年，她带领学生成立了“北大评刊”论坛，选择当时10种最具代表性的文学期刊， 逐期阅读，逐篇点评。

    坚持了6年，越做下去，她内心越惶恐。期刊文学甚至不是一个遗世独立的象牙塔，只是一个与时代脱节的小圈子，大量的读者和业余作者流失。“这样的土壤怎幺能产生真正的当代文学？”失望中，她将目光转向网络文学。2011年，邵燕君在北大开设网络文学课程，从此潜入网文的茫茫大海。

    

    2019年，由猫腻小说《庆余年》改编的同名电视剧，收获好评。

    

    《赘婿》（2021）剧照，“赘婿文”是网络小说中一个热门类型。

    “相比原来的印刷媒介，互联网媒介没有编辑部这样的中心，不用面对文学制度的筛选淘汰，每个终端都是发布者，最大程度降低了写作的门槛、解放了写作的热情。”邵燕君说。起点的VIP付费制度正是在这些作品和用户之间搭建起快捷互动的平台，用付费读者的“真金白银”和“老白”（资深粉丝）的评论口碑，取代原来编辑的挑选和评论家的推荐。

    “这样的运转系统，既调动了作者的创作欲望，不断培养出各种‘大神，也调动了读者的热情和生产力，让他们从被动的受众变为积极参与的粉丝。目前的网文圈，注册作者和核心读者都是2000多万。这幺多人热情参与的文学运动，在人类史上是没有的。”

    这场运动很快开花结果。2006年，网络文学百花齐放、“大神”辈出。起点推出“白金作家计划”，签下日后成为网文界标杆的唐家三少、流浪的蛤蟆、我吃西红柿、梦入神机。

    这一年，天涯论坛“莲蓬鬼话”的高人气写手天下霸唱，带着发表了52章的《鬼吹灯》来到起点，开启了每天日更连载的码字生活。“我连下一个字的故事都没有。”这个本名张牧野的天津人告诉《环球人物》记者。有一个周五，赶上过节放假，他去公司写稿，结果忘带钥匙。打道回家写，家里停电;又去网吧，写了1000多字，电脑死机，差点没急死。

    小说中，胡八一、王凯旋和Shirley杨“三人组”跋涉茫茫沙漠，寻找精绝女王的墓冢，其世界观设定，直接孕育了《盗墓笔记》这部“同人神作”。作者南派三叔被起点发掘，成为“盗墓文学”的另一尊“大神”。

    这一年，多一半的《唐朝好男人》、月关的《回到明朝当王爷》掀起历史文热潮;海晏的《琅琊榜》（先在晋江连载，后转至起点）成为颇有影响力的女性向大历史叙事，9年后，由其改编的同名电视剧引发热潮，豆瓣高达9.4分，仅次于四大名着改编电视剧和《走向共和》。

    这些成绩，让起点渐渐登顶网文江湖的顶峰。2008年，盛大文学成立，吴文辉任总裁，曾挽救新浪于水火的侯小强任CEO，旗下有起点中文网、晋江原创网（50%股权）和红袖添香文学网（60%股权）。此后，盛大文学一路攻城略地，收购了一大批文学网站和出版公司。

    那几年，正是网文写作的黄金时代。VIP付费机制成熟，类型模式达到一定积累，出现了重要作家和作品。喜欢“小白文”、单纯追求“爽感”的读者，围绕在“中原五白”——唐家三少、我吃西红柿、天蚕土豆、梦入神机、辰东——门下;喜欢“文青文”，追求思想性、艺术性的读者，则成为猫腻、烽火戏诸侯、烟雨江南、徐公子胜治、酒徒等的忠实拥趸。805BF51C-7FBD-4496-8D66-7CFAEA98A12C

    

弃帅出奔 重回霸主

    但盛世中已埋下危机的种子。一山二虎的权力结构，不合的经营理念，加之盛大文学两度上市梦碎，都加剧了双方的矛盾。2013年，吴文辉告别一手创立的起点，带领核心团队出走，与腾讯联手，成立创世文学网。

    2015年，腾讯出资50亿收购盛大文学，合并成立阅文集团，吴文辉团队重新杀回起点。林庭锋回到原来的办公室，看着起点logo，心里只有一个感受：“我胡汉三，又回来了。”自2002年起，他们这个五人小集团（2006年，“五号蚂蚁”郑红波退出）一直紧密无间共进退，成为圈内的传奇。

    此时的网文江湖又有了新的变迁。IP时代，网络小说成为影视、游戏、动漫行业采购的富矿。近几年，在爆款影视剧的加持下，猫腻（《择天记》《庆余年》作者）、priest（《镇魂》作者）、墨香铜臭（《陈情令》原着作者）等作者成为闪耀的名字，坐拥大量粉丝，并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经济利益。

    曾几何时，网文作者是文学殿堂的放逐者、社会大众眼中不务正业的职业。北京曾有一位作者，稿费收入已达到百万级，仍不敢告诉父母，每天背着书包，乘车到很远的地方去写作，傍晚再回来，假装自己“下班”了。如今，他们位列“作家富豪榜”，成为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作协会员。2019年，在Quest Mobile发布的《Z世代洞察报告》中，网文作者成为娱乐明星、网红、新生代偶像之后，“Z世代”心中排名第四的偏好偶像类型。

    

    2017年，阅文集团在港交所挂牌上市，中为吴文辉。

    在这些上至年逾古稀、下至双十年华的作者中，“大神”只在金字塔尖，底层是庞大的无名之辈。他们有的精耕细作，不惜拖更、断更，有的日产十万，只求多快好省。他们日夜颠倒，码字不息，早生华发，积劳成疾，与腱鞘炎、颈椎病结下难解之缘，只为成为网文深海中的那尾锦鲤。

    这些锦鲤，有的游到了大洋彼岸。2014年，“武侠世界”（Wuxiaworld）海外翻译网站建立，外国网友在上面追看中国网文《盘龙》《斗破苍穹》《星辰变》。2017年，起点国际上线，截至2021年底，已翻译中文小说约2100部，20多万来自世界各地的作者，在这里写下了37万部作品。中国网络文学终于可以反哺世界了，这是全体从业者的光荣。

    菲律宾家庭主妇在脸书晒出“霸总文”库存，“95后”约旦男孩沉迷“赘婿文”（女婿入赘家庭多年都是废物人设，而后凭借隐藏的技能逆袭成功）无法自拔，年近五旬的非洲大叔一边在社交媒体评论时政，一边为一本中国网友屡见不鲜的套路爽文写下读后感……

    在中国，你也能找到他们的身影。那些奔波的上班族，被家庭琐事围困的中年母亲、表面光鲜内心寂寥的成功人士、孤独的退休老人、懵懂的少男少女、三四线小城镇的草根大众……共同构成了中国网络文学庞大受众群体的基色。

江湖再见 风云又起

    据《2021中国网络文学发展研究报告》统计，截至2021年12月，我国网络文学用户总规模达到5.02亿。“这5亿多读者，最初的核心受众可能就2000多万。只有这部分人，喜欢不断探索、尝试新形式;而绝大多数新入坑的大众，更接受那些成熟、有效的老套路，网文中多少年积淀的烂俗梗，又在这里获得了巨大的生命力。”邵燕君说，“网络文学是一种消费文学，以满足读者的阅读欲望为第一目的。这个欲望本身是有层次的，像一个光谱。有大作品，比如我喜欢的猫腻的小说，虽然也追求‘爽感，但是能达到“以爽文写情怀”的境界，连通上了金庸小说的经典脉络。也有一些人，喜欢更简单、直接的欲望满足。这些都是合理的、必须的。”

    

    阅文集团的线下活动。

    10年前，愤怒的香蕉写了《赘婿》，一部特别有“名着追求”的“苦更”“慢更”之作。但“赘婿流”却成了这几年免费平台最烂俗的套路，通过反复“打脸”的套路，抚慰了很多不成功的中年男人在现实中压抑挫败的心灵。邵燕君曾经问过最大的免费平台番茄小说的运营编辑，喜爱赘婿文的读者，大概读多少部才能满足？答案是：七八部。“一篇赘婿文1000多章，不断‘打脸，一篇打了700次，7个700次，也许他心理的创伤就治愈了，这难道不是功德一件吗？”

    “其实，除了专业人士，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会正襟危坐地看小说呢？通过看一些荡气回肠、异想天开的故事，让自己平凡无趣的生活变得有滋有味，这本身就是一种生命质量的提升。”邵燕君说。

    2022年4月27日，“起点五帝”从阅文集团集体“荣休”。背后的原因据称是面对“免费阅读”的冲击，“五帝”们的应对方式与资方腾讯有分歧。“我现在不想评论对错，但以大资本、大数据进行商业推广的免费模式，对起点20年来打造的这套‘爱好者心态的经营体系，无疑是一次釜底抽薪式的冲击。”邵燕君说。

    新的巨头入场，新的江湖成形，新的玩法开启。吴文辉在“荣休”当晚的朋友圈写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面向大海，读书看花，等我久已。……待风平浪静，我于湖海之畔，扫席以谢诸君，只是彼时相待者，有茶，无剑。”

    “传说已经结束，而历史才刚刚开始。”田中芳树在他影响了一代网文作家的《银河英雄传说》结尾写下这句话。对于20岁的起点中文网，新的故事由谁书写尚未可知，但你，以及无数如你一样的读者，一定会在其中。

    晚上7点，你坐在出租车上。司机师傅正用手机听一本玄幻小说，那些雷同的名字、情节和元素，你曾在地铁上男乘客们放大字号的手机屏上，看过好几次。

    冰冷机械的AI女声，念起了男主霸气侧漏的独白。你知道，此时的中国，无论一线城市还是小镇乡村，甚至远在海外，都有无数敲击键盘的声音，与它呼应。

    （有关起点中文网资料部分参考邵燕君、李强主编：《中国网络文学编年简史&重要文学网站简史》（北京大学出版社，即出版），感谢邵燕君老师提供并允引用）。805BF51C-7FBD-4496-8D66-7CFAEA98A12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