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稼轩词作“登望兴悲”的艺术魅力

    康亚伟

    词境指词之意境,是作者的主观情意与客观物境互相交融而成的境界。优秀的词境更象词人画的一幅画,或者搭建的一个舞台。当读者品味词句时,会不由自主地徜徉其间,从而获得人在画中游,身为剧中人的审美享受,因此王国维认为“词以境界为最。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并以此为标准,将辛弃疾尊为两宋词人之翘楚,称“幼安佳处……有性情,有境界”(《人间词话》)。而最能体现辛稼轩高格、境界的正是那“登高望远,使人心瘁”的悲情词境。在此,本文就其登临词的词境试做分析,以搏大方之家一笑。

    登望兴悲的传统滥觞于宋玉,他在《高唐赋》中写道:“长吏堕官,贤士失志,愁思无已,叹息垂泪,登高远望,使人心瘁。”由此开登高望远,抒发心中壮志悲情之先河。汉代刘向《说苑·指武》又记:“孔子北游,东上农山。子路、子贡、颜渊从焉,……喟然叹曰:‘登高望下,使人心悲。二三子者各言尔志,丘将听之。”汲取发挥了登望兴悲的深韵。自此,登望兴悲呈现出两种态势:一是抒发生命活力不能舒展,理想才能不能尽施的入世者之悲;一是表现生存状态不自由,世事无常,盈虚有数的出世者之悲。稼轩身具英雄本色,气格刚毅果大,充满现实功利追求,所以对高大全的物象、境界爱不择手;而他炽热的入世激情又经常在冷酷的现实面前碰壁,不断地寻求又不断地被拒绝,只能“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两方面的共同作用,使辛稼轩酷爱登高,登高必赋,赋则苍凉沉郁。辛弃疾现存登临词有三十六首之多,涉及登望情怀的词更是多达六十余首,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在宋代登临词中均首屈一指。通过对这些词的分析我们会领悟出其登望兴悲词境的三个层面:

    第一,登上高台,北望故土,迸发出“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水龙吟》),恢复中原而不得之悲。

    此种悲情是以悲愤恨怨为主色调,而且与他一生以恢复中原为己任,认真执著,至死不已却壮志难酬的心境一脉相承。稼轩自幼生长在金朝统治之下的中原,其祖父辛赞,本仕赵宋,不得已转而仕金。他黍离凄凉的故国之思,惊悸自危的仕金苦恼始终影响着稼轩。同时耳闻目睹金人烧杀抢掠,蹂践汉人,槌剥同胞的强盗行径,使得辛稼轩的心灵上打下重重的烙印。所以当1161年金兵再次侵略南宋时,辛弃疾即率部起义抗金,最终率众南归,并一生以恢复中原为己任。但朝廷早已失去了中原及其在11世纪所有的民族与文化的自信,北上抗金,恢复中原只能是一个口号。这怎能不使一世英豪的辛弃疾悲愤怨恨,正如刘辰翁《辛稼轩词序》说:“斯人北来,喑呜鸯鸷悍,欲何为者,而谗摈销沮,白发横生,亦如刘越石”。

    上述情绪反映在词中则如:“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向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此词通过对北方失地的凝望和父老乡亲的关怀,表达收复中原的理想不能实现的悲愤。“却忆安石风流……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唯消棋局”(《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此词则揭露了南宋统治者兵马入库,做着外患无存的太平梦,怨恨南宋的投降派; 最能表现这种悲愤怨恨之情的是《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此词写于淳熙元年(1174年)此时距其南归已过了十二年。这其间他多次向朝廷提出收复北方领土的建议,却如石沉大海。所以当他登上赏心亭时不禁百感交织。词的上片主要是即景抒情。他登楼先见千里江南,秋光如水水如天,祖国山河不但壮阔而且秀丽,无边秋色在引起词人对祖国无限深情时也触发了词人对中原沦陷,南宋朝廷不思恢复的“愁”和“恨”。但他并没直写自己满腔愁恨,而是用移情手法把感情转移到客观景物上,使那秀丽的山峰似乎也满含忧愁悲恨。至此作者的豪情壮志终不免抛物线般地跌落于忧患现实中。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句,将镜头又移向赏心亭上的江南游子。家乡沦陷、国家残破而自己浮萍一般飘零于他乡,徘徊于落日余辉映照的楼头上,耳边传来失群孤鸿的阵阵哀鸣,一见一闻渲染出词人的孤寂悲苦。随后作者由即景写情转入人事人情,借用张翰因见西风而念家乡鲈鱼脍,竟挂冠归去的典故与刘备、陈登鄙弃没有大志,只想建屋买田的许汜的典故表达自身不愿像张翰、许汜那样不顾国事、钻营私利,而是渴望身带吴钩,征战南北,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远大志向。但他凌云壮志偏偏无处施力、无人回应,陷绝失望的词人不禁悲愤地将栏杆拍遍,想起数次北伐中原均因东晋苟安导致坐失良机、英雄失路的桓温手抚杨柳时的慨叹,男儿热泪不禁潸然而下。此词由登临送目触发故园之思再转入壮志难酬的悲痛。千回百转,沉郁顿挫,显示出热血英雄的灵性孤独。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曾赞《水龙吟》曰 “气魄极雄大,意境却极沉郁”,此评价不仅点出此词的妙处,更是这类词的总体特色。

    第二,独上高楼,无处建功,激发出“老我伤怀登临际,问何方、可以平哀乐”(《贺新郎》)生命活力不能舒展之悲。

    此种悲情区别于第一种以悲壮激烈为主色调。最能代表这种悲情词境的当属《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范开曾说辛词:“故其词之为体,如张乐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又如春云浮空,卷舒起灭,随所变态,无非可观,无他,意不在于作词,而其气之所充蓄之所发,词自不能不尔也。”由于稼轩从功利主义出发对霸道较为认可,因此他的词向来有一种豪气、狂气、霸气,这首词就是例证。开头一句“千古江山”, 上来即爆发出强大的生命力和激情,显得虎虎生威,横扫千军。似乎只有景物壮大还不能表达他的豪霸情怀,于是他又引出两位霸主人物——孙权和刘裕,“舞榭歌台”风流情事只是过眼烟云;考取功名,安邦治国只是笔下文章;金戈铁马,枪林箭雨才是生命意志高昂的竞技。值得注意的是稼轩在这首词中描写了三个英雄:孙权,刘裕,廉颇,而这三人都是能平定天下造福一方的人物。孙权在汉末乘乱拥兵自立,一统江东,保护了江南百姓的安宁;刘裕在东晋末靠战功崛起,最终篡夺了帝位,而他在篡位之前曾数次北伐,收复不少中原失地,为民族统一做出了一定的贡献;廉颇凭借卓越的军事才能,屡次为赵国抗击强秦的入侵,成为维护一国安危的栋梁之臣。作者在这里仰慕孙权、刘裕、而以廉颇自居,正是表明他渴望像这些人那样轰轰烈烈地做一番事业,能够恢复中原,可说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但无奈生不逢时,文韬武略却报国无门,热切用世却倍受压抑,注定其一生是个悲剧,只能悲壮激烈地喊出:“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第三,登高而返,彻悟沧桑,引发出“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丑奴儿》)这段似轻松实沉重的生命本体之悲。

    这类词中既有短小精悍的佳作如《丑奴儿·少年不识愁滋味》、《生查子·朝来山乌啼》、《浣溪沙·寸步人间百尺楼》等等。又有长而有韵的力作如《木兰花慢·题上饶郡圃翠微楼》、《新荷叶·再题傅岩叟悠然阁》、《西江月·和晋臣登悠然阁》、《贺新郎·题傅岩叟悠然词》两首、《水调歌头·赋傅岩叟悠然阁》……它们似癯实腴,表面平淡,内里苍凉之韵充塞其间,因此是以悲凉为主色调。兹举《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为例: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系斜阳缆?”

    此首登览词,即景抒情,赋中有比,象中含兴,描绘出一幅寂寥迷茫的图画,传达出稼轩郁闷的情怀。志士登楼,目眺西北,遥望那里乌云蔽日,不禁念起乌云下的故园父老;忧愤满怀,向往着长剑出匣龙吟响,一朝扫平民族仇。但潭空水冷的现实如一瓢冰水浇在词人头上,他不由得从“风雷怒,鱼龙惨”的朦胧怪诞中联想起严酷的世态:主和君臣,投降卖国;清谈乡愿,万事可可。于是抑郁不平之气不禁而起,使他无法展开心灵的双翅翱翔于天际,只能欲飞还敛,转而思慕隐居高士,归栖云山。这之中有报国无门、壮志难酬的心灰意冷,又有不愿逆来顺受、同流合污的愤激。一时间,千古兴亡的人类历史,百年盛衰的家国命运,数十载的自身浮沉,尽从心底淌过,伴随着渔舟唱晚、沙岸归帆的澹泊风光,让他对宇宙人生大彻大悟。但即使是在彻悟之中,依然有万般的无可奈何与欲说还休郁结其间,最终隐隐地透出此类词作固有的沧桑悲凉之意。

    众所周知,辛弃疾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他二十几岁即率众起义抗金,此后力杀叛僧义端,锋芒毕露;闯入金营,径取叛徒张安国,雄震南北;归宋之后,平赖文正之乱,威慑江左;出守滁州,政绩颇佳;晚年出知镇江,积极备战。一生“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的政治实践显示出他的人生选择——成为一名参与社会冲突,传世千古的豪杰式人物。但由于外在环境,自身性格等种种制约,终其一生他的人生理想并未达成,自我价值也未实现,从而导致他悲剧性的人生。因此,辛弃疾心中充满了悲哀、悲伤、悲愤、悲苦、悲痛等以悲为主的情感。在作词时很自然地会对自己的所有悲剧性遭际反复进行吟味,而在这种吟味中他感受到了一种对自身的敬畏、怜悯、同情,从而在庸凡的日常性中为灵魂找到一个出口,保持了与现实世界的距离,最终获得重生般的自由升华。

    这也就是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所说的 “酒神的迷醉和冲动”。在它的作用下,具有强力意志的辛弃疾就从忧国伤时的沉重中,从追求理想而不得的企慕情境中,体验到了生命的悲壮美,崇高美,感受到了作为英雄的辉煌与快感。对于读者来说,则自然而然地从其登临词中品味到他那些凭借多种艺术技巧抒发出来的壮情、豪情、柔情、忧情、悲情。应当说是创作者与接受者的双向互动,创造了稼轩登临词独树一帜的悲美交融的艺术特色。

    参考文献:

    1.《辛稼轩年谱》邓广铭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2.《稼轩词编年笺注》邓广铭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3.《辛弃疾词文选注》辛弃疾词文注释组,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

    4.《辛弃疾词鉴赏》齐鲁书社编辑出版发行1986年版。

    (作者单位:宣化科技职业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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