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辩证法与社会主义

    [摘要]列斐伏爾是法国乃至20世纪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社会学家,其思想主要集中在日常生活批判与空间生产的理论,其中空间生产的理论对理论界的影响最大。列斐伏尔在进行空间生产理论的创造过程中,将二元辩证法发展成为三元辩证法,并结合空间生产理论,发展成空间辩证法,他的“空间”是社会空间。空间辩证法由空间的实践、空间的表达、表达的空间构成;而绝对空间、神圣空间、历史空间、抽象空间、矛盾空间和差异的空间构成了空间的历史。由此,他提出了“社会主义空间”的理论构想。

    [关键词]列斐伏尔;空间;空间辩证法;社会主义空间

    [中图分类号] B565.5[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1008-4479(2018)02-0029-09

    一、当代哲学思潮的空间转向

    20世纪70年代左右,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思潮出现了“空间转向”的趋势,而其最重要的开创人物之一是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1901~1991),他是上个世纪法国最著名的哲学家、社会学家之一,是非常正派的马克思主义者。列斐伏尔于1928年加入法国共产党(PCF),但是由于法国共产党的意识形态越来越僵化与教条化,列斐伏尔怀疑苏联式的社会主义,他将教条式的马克思主义区分开来,形成其所谓“新马克思主义”,构成了20世纪60年代思想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发展了辩证唯物主义理论。1957年,列斐伏尔不再参与法国共产党的各种活动,而他却比教条式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更系统化地创造性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空间生产理论就是其著名理论代表之一。

    列斐伏尔一生著述宏富,其中有六十部著作与三百多篇文章。其主要著作有《日常生活的批判》、《节奏的分析》、《资本主义的幸存》、《空间的生产》等。他的主要理论主要集中在日常生活的批判、城市的权利、空间的社会生产、辩证法、异化以及对结构主义、斯大林主义、存在主义的批判上,所用的方法是辩证唯物主义。其中最主要的理论是日常生活批判和空间的生产。而Rob Shields认为,空间生产的理论比前者更有生命力,更有影响。[1](P141)列斐伏尔的学术系统内核之一始终是辩证唯物主义,他将辩证唯物主义奠基于苏格拉底的问-答式辩证法的基础之上。这使得他对辩证唯物主义的理解独树一帜,在对空间概念的辩证分析基础之上,提出了“空间辩证法”的理论构想。笔者系统研读了列斐伏尔《空间生产》等著作,曾详细向学界介绍这一理论的主要观点与思想[3]。笔者认为,空间辩证法的理论思想从《空间生产》著作本身来看,必须建立在辩证唯物主义和唯物辩证法的基础之上,建立在《资本论》所勾勒的宏大语境之中。

    二、空间的概念分析

    在探讨列斐伏尔空间辩证法之前,我们首先要搞清楚列斐伏尔的“空间”是什么?列斐伏尔20世纪50年代以后的著作始终在解决这个困惑:即资本主义为什么没有像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所预言的那样灭亡,反而获得长期的繁荣和发展。长期的思考与探索使得他得出了新的思想,即关于“空间的生产”的理论。列斐伏尔的空间是“社会空间”。他认为,“在之前,空间是一种严格几何学的概念”,“一般情况下,空间是一个数学概念”[4](P1),尤其是在笛卡尔的解析几何学出现以后,出现了许多类似欧氏空间、非欧空间、曲面空间、x维空间、拓扑空间等概念,这些概念更是一种数学意义上的空间。而“没有任何科学(几何学、拓扑学)能够容忍空间发生矛盾”。[4](P292)爱因斯坦的相论论理论,无论是狭义相对论还是广义相对论,空间都不能是矛盾的。[5]而空间辩证法必然意味着空间中蕴含着矛盾。列斐伏尔的空间不是自然科学和数学意义上的空间,而是社会空间。这两种空间分别对应着两种逻辑,“空间的科学(数学、物理学)与逻辑相关,与全体的、系统的一致性理论有关,将空间这种产品生成为社会存在的生产过程与辩证法有关,而这种辩证法正好可以理解空间中的矛盾”。[6](P18)因此,“我们谈论的不是空间的科学,而是关于空间生产的理论”。[6](P18)他在分析了笛卡尔、斯宾诺沙、莱布尼茨和康德的空间概念以后,认为传统的“空间”是一种逻各斯意义上的抽象的概念。那么,这种空间如何转变为社会生产中的空间呢?

    数学意义上的空间是一种精神的空间,是对自然空间的反映和抽象。也就是说在社会空间概念之前,已经存在两种空间类型:自然意义上的物理空间和对自然空间的认知——精神空间。一个是“第一自然”,一个是人类的知识、符号。而一旦这种空间的知识形成,人们开始利用这种知识进行“空间的实践”。比如艺术、建筑、城市规划、交通干线等。那么,这就隐藏着一门新的“空间的科学”,这种科学包含着三个设计:一是它表达了知识在政治意义上的实践,并且嵌入到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中;二是它隐藏着一种矛盾,并且这种矛盾被利用;三是它包含着一种技术上的理想或乌托邦。因此,从建筑物的构造到城市的规划,从资本的运动到劳动在全世界的流动,隐然包含着一种空间的规律。一旦空间成为一门专业的科学、一种知识,那么它很快将成为资本主义统治的工具;并且借助空间这种工具,资本家对工人阶级的剥削将更加隐蔽与高明。因此,按照辩证法的原则,社会空间是一种具体的真理,是抽象的精神的空间上升为具体的社会空间,是人类在劳动实践中,借助空间的知识生产出来的。在这个意义上,“空间是一个产品”。列斐伏尔认为,如果空间是一种产品,那就意味着这个命题包含着四重内涵:

    第一,物理的自然的空间正在消失,但不是简单的消去,而是做为空间实践的背景而存在;

    第二,每一个社会、每一种生产方式都生产一个属于它自己的空间,这种空间的功能是社会关系的再生产及生产关系实践的场所;

    第三,如果空间是一种产品,那么关于空间的知识就必须可以再生产并且在生产过程中加以解释,这样生产就被划分两个阶段:空间中对象的生产与空间本身的生产。

    第四,既然空间可以被生产,那么肯定存在一个关于空间的生产过程,也就是说存在着空间的历史。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在空间的生产过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4](PP30~46)

    每一个社会都会生产一个属于它自己的空间,这样整个人类社会就是一个空间化的过程。每一种生产方式都有一种对应的空间形态,每一个社会都在生产属于自己的空间。列斐伏尔甚至提出了这样的口号:“改变生活”、“改变社会”,这些口号在一个没有合适空间的生产条件下没有任何意义。[4](P59)他对苏联社会主义建设提出了激烈的批评,认为苏联的社会建设并没有生产出一个“社会主义空间”。这个思想值得现代化建设过程中的中国进行反思和借鉴。

    虽然空间是一种产品,但这种产品并不是与一般商品或者物品并列的产品。列斐伏尔说,空间(自然是社会空间)不是那些对象中的一种对象,也不是那些产品中的一种产品,而是一种包含了对象的生产,在广延和同时性上包含了它们的内在关系,它们的序列或者无序,它是一系列操作的结果。因此,空间并不能归结为与其它产品并列的一种对象。社会空间是让新行为发生的场所,鼓励某种行为或者禁止某种行为。这些行为分为两大类,一种是生产行为,一种是消费行为。所以,空间与生产力、生产关系紧密相连。列斐伏尔认为,“空间就是一种社会关系”。[4](P85)在这个判断之下,空间大致可以分为三个层级:公共空间、中介空间和私人空间。广场、公园、寺庙等属于公共空间;别墅、住户、花园等属于私人空间;将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连接起来的是中介空间,如道路、交通等。从列斐伏尔的一些思想我们可以看到,空间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运动的条件,同时也是生产力或者生产关系实践的一种结果;既用来表征生产关系、强化生产关系,又是生产关系运动的衍生品。“高档别墅区”与“贫民窟”就是最好的说明。

    列斐伏尔在《空间与政治》中阐述了关于空间的一些用法及其意义,他关于空间的构想由四个命题组成:

    第一个假设命题:空间是一种纯粹的形式,是透明的、清晰的,被掏空了所有的内容,只是一种本质,一种绝对的理念。因此,属于柏拉图哲学范畴。笛卡尔和康德哲学继承了这空间观念,并以一种连贯的方式存在于精神空间当中。

    第二个假设命题:社会空间是社会的产品。它可以被观察到,存在于观察的历史记录当中。空间产生于劳动和劳动分工,它是产品和物品的总集所占有的一般性场所,也是物品的子集的场所。在此,空间是客观的,是客观化的社会空间,同时也导致了精神空间的客观化。

    第三个假设命题:空间既不是一个起点,也不是一个终点,它是一个中介,一种手段,一种工具,是一种中间物和一种媒介。因此,空间是一种全世界都在使用的政治工具。既是权力的工具,也是统治阶级的工具。

    第四个假设命题:空间已经超越了产品或者产品的集合,超越了媒介和工具,在其本质上它与生产关系的再生产相关连,空间就是一种社会关系。[7](PP26~32)

    列斐伏尔认为,空间既是抽象的又是具体的,既是均质的,又是碎片式的。它既存在于新兴的城市当中,也存在于绘画、建筑和雕塑当中,也存在于知识当中。“空间是社会的”,“是一种社会关系”,它内在于财产关系之中,尤其是土地所有制下的财产关系,它与使用土地的生产力相关连。不仅被社会关系所支撑,同时生产社会关系,也被社会关系所生产。[8](P186)

    三、空间化的辩证法

    既然空间是一种产品,从而空间可以被生产,同时空间跟生产关系紧密相连,那么就有可能存在一种空间的辩证法。而福柯认为,“在以前,空间往往被当作一种僵死的、固定的、非辩证的和静止的东西”。[9](P70)那么谈论空间辩证法就是一种很奇怪的事情。苏贾在《后现代地理学》中系统地谈到了空间辩证法的问题,[10](PP116~141)但那似乎超出了列斐伏尔的语境。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存在一种空间的逻辑吗?如果存在这种逻辑,那么如何定义这种逻辑以及确定它的范围?”[4](P293)(同样的问题出现在《空间与政治》一书中,第40页)空间逻辑是存在的,而且是一种关于空间的数学的形式理论。但列斐伏尔批评了这种作为“精神空间”意义上的逻辑,因为这种“精神空间替代了社会空间的分析”。[4](P297)理由是这在空间的表达与表达的空间之间制造了鸿沟,从而阻碍了发现社会运动的空间规律。列斐伏尔认为,对空间的分析只能借助政治经济学进行,即关于空間的政治经济学,也就是说“空间的生产”来进行。因此,也只能在辩证唯物主义和唯物主义辩证法的基础上来理解。所以,必须构造一种空间的辩证法。在探讨空间辩证法之前,我们首先探讨列斐伏尔关于辩证法的理解。

    Rob Shields认为,列斐伏尔可能是法国最著名的“辩证法之父”,同时,许多年以来,由于他关于辩证法的许多著作使得他在法国之外的国家也颇富盛名。[1](P109)马克思开创了辩证唯物主义的一般方法论,且将其应用到经济学、社会学领域。而列斐伏尔认为,辩证唯物主义可以作为一种普遍的方法适用于一切领域。与阿尔都塞及其“科学马克思主义”将经济学与唯物主义视为马克思思想的合法性、正当性不同,列斐伏尔将辩证唯物主义视为马克思世界观的内核。因此,辩证唯物主义也成了列斐伏尔批判传统哲学、形式逻辑的强有力的武器。列斐伏尔认为,形式逻辑是一种由简单数学原则放大了的同一性逻辑,而辩证逻辑集中于元素与过程之间的关系,其过程的产生是内蕴于事物内在的深层矛盾。列斐伏尔继承了马克思《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许多原则,强调连续性,知识与实践经验之间的辩证运动。现代的辩证逻辑形式是由黑格尔所开创的,主要解决的是逻辑思维中的悖论问题,这种悖论不能在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形式逻辑”内部加以解决。形式逻辑研究的只是纯粹形式上的变换与特殊内容的抽象,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形式逻辑关注的是运算的形式与规则,而不是关注内容的逻辑。比如从“如果A是B,B是C”,那么就可以推出“A是C”的结论,这种推演过程只是纯粹形式的,而不关涉内容的论证。

    列斐伏尔认为,黑格尔的辩证法在我们的精神生活中是一种重要的思维形态,但是这种辩证法并不关心我们人自身及其我们所处的物质世界。黑格尔的世界是绝对精神推演出来的世界,而事实上正好相反。黑格尔辩证法要解决的是思想中的矛盾,而事实上矛盾深植于我们所栖居的世界当中。这种“头足倒置”的辩证法受到了马克思猛烈的批判。不可否认的是,黑格尔的辩证法具有极大的理论生命力与积极的正面效应,这种生命力为马克思所完全继承,由此开创了伟大的唯物主义辩证法。列斐伏尔认为,我们必须用这种辩证唯物主义的方法来解决我们所处时代面临的问题。“真”是具体的,哲学抽象很难有实际的效果,不存在永不变化的绝对,哲学沉思必须被超越。因此,科学的唯物主义辩证法必须符合三个原则:

    第一、唯物主义辩证法必须给内容以主导地位,内容先于形式是唯物主义的一个规定。唯物主义本质上断定了存在决定思想。

    第二、唯物辩证法是一种关乎内容运动的分析并对这个总体性运动进行重构。因此,对于初始的历史情境而言,它是一种对每个层级、每个具体的总体性的一种分析方法。同时,它也是一种理解总体运动的综合方法。理论上,它不产生公理性和永恒性的东西,相反它导向的是运动的法则。

    第三、辩证的方法构造了历史性和社会性的对象,同时也决定了它的特殊的对象性。[11](PP90~91)

    列斐伏尔的辩证唯物主义还受到尼采的影响。科夫曼与勒巴斯认为,列斐伏尔的著作最引人入胜的以及最容易让人忽视的是他“欠尼采的债”。[1](P116)因为在列斐伏尔的思想元素当中,尼采与黑格尔、马克思一样深深地影响了他。他对身体、性、暴力和悲剧的关注与差异空间和多元时间的生产的论述与尼采的思想有着深深的共鸣与呼应。其实与福柯一样,对身体的强调是列斐伏尔思想的一个特点。这在《空间的生产》中有更多非常微观的分析。尤其是在空间的形塑与生产中,生殖的构型是其重要的一个方面。在晚期的著作中,列斐伏尔重估了黑格尔哲学中关于“扬弃”的概念与尼采哲学中“超越”(over coming)的概念,而且寻找尝试将二者综合起来的可能性。因为辩证逻辑认为,当事物(正题)遭遇反对力量(反题),事物内在的性质就会发生变化,在变化发展的过程中,将两种相互矛盾的力量重新加以综合变成一种全新的对象(合题),这个过程的公式是:ab→c。那么在这个存在(being)生成的过程中,差异的力量正是最重要的特征,同时也是最具有创造性的力量。这个分析是非常深刻的,列斐伏尔最终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承认他受到尼采思想的影响,也就是前述“欠尼采的债”,他开始尝试将辩证逻辑与尼采“超越”的循环模式与“永恒的回归”融合起来,即原初的对象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但永远会有一种力量向其基始复归。那么,尼采的这一思想体现在辩证法上就意味着:原初的元素a、b永远不会消解在合题c中,而是始终有一种不安分的动力等待着爆发。在马克思,旧事物被扬弃在新事物当中,而这个旧事物是去掉了消极的成分而保留了积极的成分。关于这一点,列氏的思想有其解释力,比如随着文明的发展,人的动物本性消解在人的社会属性当中,但是人的动物本性始终是一种“不安分的动力”。

    在分析了列斐伏尔关于辩证法的理解之后,我们在此基础之上探讨辩证法中的空间。列斐伏尔对辩证法做的一个最突出的贡献是将辩证法的基础从时间转换到了空间。列斐伏尔认为,辩证唯物主义这种方法不能只用在经济领域,社会领域,还必须用在更广阔的其它领域。于是,他冒险进入尚未研究的“空间”,并将辩证唯物主义拓展到更复杂的领域以发展辩证唯物主义自身。列斐伏尔说,今天的辩证法不再与历史性与历史化的时间相联系,或者与一种“正题-反题-合题”的时间机制相联系,[6](P14)即辩证法不再与时间性相联系。要重新认识空间,重新认识发生的场所,要重新认识辩证法。苏贾和格里高里都认识到这种转变。苏贾将其创造性的称呼为“第三空间”。在传统的黑格尔和马克思意义上的辩证形式,即“正题-反题-合题”(源于费希特)或者“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基础之上(马克思和恩格斯所用的辩证公式),列斐伏尔创造了一种新的辩证公式:

    在这个图示中,我们可以看到,列斐伏尔认为辩证法应该被扩展为三元性,即在辩证唯物主义内部要为“他者”留下一个位置。这种辩证法不再是通过事物内部二元斗争与联系达到对立统一,而是三元关系走向对立统一。这种辩证法有一定的市场:比如在新制度经济学中的“第三方监督”;基于政府失灵和市场失灵而产生的“第三部门”;解决线上交易矛盾的“第三方支付”等。在此意义上,他说“建立在议程上的辩证法不再是马克思意义上的辯证法;就如同马克思的辩证法不再是黑格尔意义上的辩证法”。[6](P14)举例说明,列斐伏尔关于社会空间的描述就是这种三元性辩证法的展现。他认为,实践、思想与想象空间正是在社会空间化的过程中被综合起来的三种元素。因此,辩证法体现在社会空间化(社会是一个空间化的过程)的过程之中,也就是说是空间化的辩证法。结合列斐伏尔的辩证法,空间辩证法就是一种三元辩证法,即由三个相互联系的概念组成:

    I空间的实践,与日常生活的所有矛盾相关连。意指与社会结构相应的全体空间与特殊场所的生产与再生产。比如建筑类型学、城市形态学,带有特殊目的的区域创造,如公园、核武器试验场地、墓园、博物馆、战场等。

    II空间的表达。空间的表达指讨论空间的一系列话语系统,比如数学、几何学、建筑学、城市规划学、物理学中的空间知识。尤其是与生产关系相关连的空间知识、理论和逻辑。专属于科学家的空间、城市规划者的空间、社会工程师的空间。

    III表达的空间。意指完全生活的空间,各种在场的“时刻”的汇集。属于居民和使用者的空间。[4](P33)

    从列斐伏尔对城市空间的三种用法也可以看出空间的三元性,即公共空间、私人空间及其连接二者的中介空间。从深层本质上来看,空间是社会生产关系的一部分,因为社会结构的再生产必须在时间和空间之内进行,而且通过时空这种工具或媒介进行。在三元空间辩证法分析基础上,空间在资本和劳动这种生产关系框架下获得一种本体论的地位。因此,尽管空间是一种产品,社会的空间组织或空间实践不同于其它社会部门的产品和商品。所以,空间更是一种社会关系,空间的组织和设计及其生产构成了权力等级秩序的物理形式,也成了国家统治的最基本的政治工具。Rob Shields评价到,辩证法的空间化将地理学的理论引入到批判理论当中,并且将空间性与历史性有机的结合起来。这是列斐伏尔思想范式的基础性转换。[1]187列斐伏尔的空间辩证法理论与方法对我们理解生态危机、环境剥削、区域经济与政治及其当代阶级关系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

    四、空间简史

    列斐伏尔空间辩证法理论的重要特征在于其对空间的历史分析。正如同霍金的《时间简史》让人们诧异一样,列斐伏尔关于空间的历史同样引起了人们的好奇与关注。从理论上来讲,辩证法或者辩证逻辑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其巨大的深沉的历史感。恩格斯对黑格尔就是如是评价的。同理,我们可以判断,如果存在一种空间的辩证法,那么关于空间肯定存在一种历史性的内容。那么,这种历史或者空间的历史是怎样表现的呢?

    根据上述空间内涵分析的假定中,空间化(spatialisation)有一个历史。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从自然科学、数学对空间概念的解析中分析出一种社会空间。这种社会空间是人类通过实践活动与自然打交道的过程中不断被生产出来的。“空间也是一种产品”。空间既然是人类劳动的产品,那么,就存在一种生产过程。列斐伏尔认为,每一种社会生产方式都有一种空间的生产。生产一般性地分为两个阶段:空间中对象的生产和空间本身的生产。每当一种生产方式达到一定阶段的时候就会进入空间的生产,即生产一个与该生产方式相适应的空间。所以,与牛顿物理学将空间作为一种绝对的空间一样,社会科学将空间作为一种容器的观念不仅是肤浅的,而且也不能深刻理解空间对分析现代社会的重要意义。列斐伏尔用一种空间化的历史观替代了以往的生产方式历史观;同时,将空间化的历史大尺度地划为几个分期,对于每一种生产方式,都有一个特有的空间化与之对应。其中:

    I绝对空间,即指自然。

    II神圣空间,包括城邦、专制君主或神圣罗马皇帝、埃及等。

    III历史性的空间,指政治意义上的国家、希腊意义上的城邦、罗马帝国、认知意义上的空间。

    IV抽象空间,指资本主义、财产的政治经济空间。

    从上述图示可以看出,时间仍然是空间的终极秩序系统,即以时间为主轴,将空间串起来。按照空间辩证法原理,每一个分期中,前一种空间类型保留在后一种空间类型中,即被扬弃在新的空间形式之下。这种思想引起了人们广泛的争论,即该分类系统是否精确?同时,也使得列斐伏尔在批判结构主义时陷入僵局,因为该思想本身就是结构化的。但事实上,尽管列斐伏尔提供了一套精致的“空间生产模式”的概念体系,替代生产方式的历史模式,但他并未打算取消他的空间分析。尤其是在当代世界,所有的空间模式都交织在一起,有时候以并列的方式相互接近,比如欧洲的空间模式与亚细亚的空间模式,处于不同的发展阶段,但却同时并列在一起。不同的国家,其空间化程度有很大的差异。下面,我们沿着时间轴来解释各种空间的含义。

    I绝对空间。列斐伏尔对历史的分析开始于自然的绝对空间,绝对空间由各种自然碎片构成,比如洞穴、山峰、小溪、河流等。[4](P48)自然构成了原型的空间,没有人类痕迹的空间。这种“纯粹空间”的“第一自然”构成了后来社会空间的底色,比如边境线、受限制的区域或者营地。“野外”这个词项本身就是一种空间的表达方式,在某种意义上是指“绝对的空间”,即“第一自然”。

    II神圣空间。在绝对空间的背景之下,第一个城邦国家的成立标志着神圣空间的出现,即存在着神的权威或者宗教的出现。神圣空间亦可称为宗教空间。这种空间既是神圣的,又是政治意义上的。亚细亚模式的专制君主的空间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社会空间,它从政治上废弃了绝对空间。自从有了国家,也就开始了“边境化”,因为每一个国家都存在着边界;在边界之内,土地和人民归属于某个君主。原始的村落和部落的绝对空间开始转换为宗教的城市空间。这种空间化将早期的自然状态抛弃,通过有组织的宗教这种社会技术形成了人与自然共存的区域与未知自然空间的区分。政治上的城市组织并支配它周围的乡村。因此,绝对空间并没有消失,而是被改造与替代了。古典城邦的几何中心化被列斐伏尔设定为宇宙论的空间,这种空间产生了希腊、亚洲与罗马城市。也因此,人类共同体周围的自然环境成了与社会经济体抗衡的某种神秘力量。

    III历史空间。资本主义原始积累阶段,即劳动力与其生产资料相分离的残酷的历史时期就是列斐伏尔的第三个空间化阶段——历史空间。经历了希腊的城邦的空间化、罗马帝国的空间化,基督教的中世纪用一种神圣的符号体系构造了人间王国的封建秩序与神圣天国的某种神秘联系。在这种空间化的过程中,一种新的空间形态出现了,即公共空间。这种空间与城市规划一道走向了文艺复兴认知的对象化过程,最终开启了资本主义的大门。文艺复兴标志着人类社会从神圣或者宗教走向世俗的社会秩序。作为一种整合编码的人文主义允许和谐的建筑空间的构造。列斐伏尔认为,文艺复兴最关键的形态是城市的出现。城市的空间形态受可视化的几何原则支配,即认知意义上的空间出现了。这种可认知的空间为市民的集体行动开辟了场所。

    IV抽象空间。在资本主义语境下,抽象空间首先发生在毕加索的艺术与现代建筑的表现手法上。这种空间的主要特征是同质性与碎片性同时并存。列斐伏尔用豪斯曼(Haussmann,法国建筑学家)的空间实践作为例证。在豪斯曼的城市规划过程中,城市被打碎、分割,从而规划出一种整齐划一的、秩序井然的同质性城市。这种城市彰显了国家的权力。因此,城市成为一种各自分工的部分所构成的一个整体。这种城市规划的逻辑正是视角化的原则,这种原则将城市功能向三个方向转变:(1)将固体转变为图像与仿真;(2)将寓所转变为栖息地;(3)最終将空间转变为一种规划的对象。因此,在资本主义体制下,空间被私有制的社会关系所粉碎,被空间片段的交换所粉碎,同时也被科技在宏大尺度上所粉碎。这种空间是抽象的、同质的和可交换的。

    V矛盾空间。在资本主义体制下,空间越来越碎片化了。自从豪斯曼肇始的一种激进城市化,中心化/外围化的矛盾过程在城市规划实践中被放大了。在这个过程中,所有的人都陷入进生产与消费的理性化的社会关系网络之中。城市权力的中心化不断增长,即决策制定权力的中心化开始蔓延到所有的社会空间。同时,城市的特权形式——乡村化,出现了。城市内部也开始等级化,并出现了与中心隔离的贫民窟。城市的形态在郊区的扩张中被重塑。人们立即分为有住宅和无住宅的两类人群。在这个二分法的基础之上,无产阶级开始分散在城市的外围。城市开始成为贫民窟的集合,其中人们不断被社会化、隔离、孤立,并承受着人为的压力和限制。这种抽象的空间化在一系列二分法的对立基础上运行,包括:主体与客体、支配中心与被支配的外围。伴随着系列二元矛盾,空间被撕裂,在一个更高层级的发展阶段上,抽象空间演化成矛盾空间。詹姆逊总结了当代社会空间中的基本矛盾,包括:质和量的矛盾、全球化与区域化的矛盾、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的矛盾。

    VI差异空间。在矛盾空间中,资本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的关系出现了新的形态。人们开始意识到“任何地方,空间关系同时也是一种社会关系”。这种关系反映了资本家对工人阶级压迫、剥削的新手段、新方式。欧洲生育率的下降、城市的外围化运动演变为中心国家的外围化运动,那种工人阶级的福利提升,革命热情降低的论调被空间化的运动否定了。中心资本主义国家的内在矛盾通过空间辩证法的原则被转移到外围国家。中心资本主义国家的生态、工人福利、社会环境改善了,而亚非拉等外围国家的生态、工人福利与社会环境却恶化了。列斐伏尔设想,是否可以生成一种新的空间化,一种均等的世界,扬弃当代空间矛盾与全球关系的空间。“差异的政治”为当前空间系统提供了一种具体的选择方案。这种设想是列斐伏尔在拉丁美洲旅行时,考察了当地国家的空间化实践提出来的。每一种空间的社会问题都可以成为一种政治问题,通过政治的手段来解决空间中的矛盾。当然,在现行的体制环境下,可以通过合作的方式来解决各种矛盾。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每一个社会都生产出它自己的空间。中世纪的社会,即封建社会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空间,至今仍然保留着自己的特色,比如领地、修道院、大教堂等空间符号。资本主义和新资本主义产生了一种抽象的空间,包括“商品的世界”,资本逻辑以及资本逻辑的世界战略,也包括了货币和政治权力的国家。列斐伏尔认为,资本主义空间建立在银行、商业中心和生产网络基础之上,同时也建立在高速公路、机场与信息网络的基础之上。并通过“占有空间,生产空间”生存至今,并在《资本论》写作之后100多年获得长期增长。[6](P21)

    五、“社会主义空间”何以可能

    那么,引起人们兴趣的是:是否存在一种社会主义空间。一种通过空间化的辩证运动,消解了各种空间矛盾的空间,即差异的空间是否存在呢?社会主义空间或差异空间作为现实的、具有内容的、社会性的空间辩证运动所要达到的最终目标和结果,应该是列斐伏尔创立空间辩证法的根本目的。根据空间辩证法的原理,列斐伏尔尤其对苏联模式持批评和怀疑态度。他认为,当下并没有一个所谓的“社会主义空间”或“共产主义空间”,苏联模式下的国家社会主义并没有生产出自己的空间。

    “一种并没有生产出自己空间的革命不会认识到它自己的所有的潜力;事实上它失败的地方在于它并没有改变它自身的生活,而只是仅仅改变了意识形态的上层建筑、组织或者政治机器。一种社会的转变被当作是一种真正的革命,在于必须有一种对于日常生活,对于语言,对于空间具有一种创造性的能力。”[4](P54)

    列斐伏尔认为,苏联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仅仅是建立了一种新的空间产生的前提条件,而且如果要产生一个属于苏联的社会主义空间需要更长的时间。苏联在30年代的“大清洗运动”、建筑的构造、城市的规划及其思想贫乏的社会科学并不能预示着社会空间的生产。社会主义空间仍然处在不确定的孕育之中。苏联的社会主义实践并没有生产出自己的空间,没有一个合适的空间,就不能生产出有创造性的生产关系。我们应该严肃、认真、深入研究列斐伏尔的空间思想。

    列斐伏尔认为,社会主义的发展有两种选择方案:第一种是加速增长,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增长是唯一的目的。根据这种方案,国家必然朝向那种仅仅是资本主义的增长策略,完全依赖于大型企业和大城市的增长,并建立一种巨大的生產中心和政治权力中心。其结果是导致不平均的发展,某些区域、某些部门被忽视甚至被抛弃。第二种方案是发展小的或中等的企业并与之构建与之相适应的城市空间;在这个过程中,将整体区域和整体的人口有机结合起来。这样,社会的城市化没有使增长恶化和导致不平均的发展,并超越了城乡二元结构,代之以降低二者的差异且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列斐伏尔在对比了苏联模式和“中国道路”之后认为,苏联选择了第一种方案,而“中国道路”选择了第二种方案,他说:

    “中国道路将人们和空间整体性的纳入到一种不同的社会构建过程之中。这个过程构造的是一个多维的社会,不仅包括财富的生产和经济的增长,而且也包括社会关系的发展和丰富——蕴含了空间中的多种商品的生产和作为一个整体的空间本身的生产,一种更有效地更合适的空间的生产。”[4](P421)

    在列斐伏尔看来,中国的社会主义空间生产优于苏联模式的社会主义空间生产。按照他的理论,任何一个生产方式达到一定的阶段,必定要生产出自己的空间才能进一步提升该种生产方式的生产力。社会主义生产方式要最终超越资本主义,就必须有一个包括自己生产方式的空间体系。事实上,中国的发展道路,是“第三条道路”,既不同于苏联社会主义,也不同于西方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而是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12](P92)中国当下的城镇化运动、高铁运动及其“一带一路”倡议正在不断形塑自己的空间。但是列斐伏尔对中国的观察停留在上个世纪70年代以前,然而无论如何,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体系是具有一定的解释力的,对其“空间辩证法”自然也要“辩证”地对待。

    [参考文献]

    [1] Shields, R., 1998, Lefebvre, Love, and Struggle: Spatialdialectics, London and NewYork: Routledge.

    [2] Goonewardena, K., Kipfer, S., Milgrom, R. Schmid, S., 2008, Space, Difference, Everyday Life, Reading Henri Lefebvre, 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3] 冉思伟.列斐伏尔:空间及其生产[J].人大复印资料《哲学原理》,2014(4).

    [4] Lefebvre, H., 1991,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Oxford: Blackwell.

    [5] 冉思伟.空间逻辑的形而上学基础[J].哲学动态2010(1).

    [6] Lefebvre, H., 1976, The Survival of Capitalism, 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

    [7] 列斐伏尔.空间与政治[M],李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8] Lefebvre, H., 2009, State, Space, World, Twin Cities: University of Minnesoty Press

    [9] Foucault, M., 1980, Power / Knowledge, Selected Interviews and Other Writtings 1972~1977, New youk: Pantheon Book.

    [10]苏贾.后现代地理学——重申批判社会理论中的空间[M],王文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

    [11]Lefebvre, H., 2009, Dialectic Materialism, Twin Cities: University of Minnesoty Press

    [12]李忠尚.第三条道路——新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崛起之真谛[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

    责任编辑:梁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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