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诗经》选篇蕴含的闺怨母题

    张金明

    大凡喜欢中国古典诗词歌赋的人,必然会不可或缺地学习赏读闺怨诗。闺怨诗以其特有的浓厚的家国情怀、悲怆的人生聚散、深沉的情感爱恨,在爱情诗中独领风骚,古往今来让人们低吟浅唱,回味无穷。这类诗歌,唐代以其独有的风貌呈现出最为繁盛的景象。作为一种诗歌流派,闺怨诗有其发展演进的自身轨迹,可以说,《诗经》中的《君子于役》《氓》这些多年来中学语文教材的诗歌名篇,就是我国最早的闺怨诗,对后世闺怨诗的发展具有鲜明的母题意义。在语文教学中,引导学生通过《诗经》篇目的欣赏,品味闺思愁怨、情牵古今的闺怨诗独特神韵,探究闺怨诗的发生发展历史,有益于学生联想探究思维能力的培育和古代诗歌知识的整合习得,两全其美。

    一、整体感知古代闺怨诗及其艺术特质

    闺怨诗是汉民族古典诗歌长河中一个非常独特的门类。文学史研究家们把我国古典诗歌作品中抒写古代民间弃妇、思妇忧伤情感的这类诗歌称之为闺怨诗,这里的思妇是一个复杂的女性群体,主要以弃妇、怨妇、农妇、征妇、商妇、游子妇等为主。同时,在闺怨诗中还有一类不可忽略的、比较特殊的诗,这就是宫怨诗,人们常把抒写古代帝王宫庭中那些宫女以及失宠后妃们的情感愁怨的一类诗歌称为宫怨诗,研究家们在学术论说中大多将二者和而论之,通称闺怨诗。“闺”字本意是指主屋之外的小屋,或主门之旁的小门。古人家庭住房布局很有讲究,往往安排居室时女眷居住在内室,她们居住在小屋、行走只能过小门,所以“闺”也常代指古代女性。“怨”,即愁怨、抱怨、哀怨、埋怨之意。闺怨,简言之,即闺阁妇女的愁怨。

    透过诗歌文本的大略审视可以发现,古代宫怨诗和闺怨诗的共性特点就是都以女性心态为描写对象。唐代是闺怨诗的繁荣期,无论诗人队伍,还是创作数量、作品的质量,都达到了高峰。这种诗作,有的是女人自己写的,用以抒发夫妻别离、久别难聚的相思苦恨,如五代詞人李璟的《摊破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有的如晚唐词人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则侧重表达的是闺阁女子青春不再、容颜消逝、美人迟暮的人生愁绪;还有一些是男人模拟女人的口气写的,男作女声,常借思妇闺情来委婉地表达寄寓其中的作者自己的人生慨叹,李商隐的《嫦娥》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品。

    从闺怨诗的内容上看,愁思情怨是这类诗歌作品中凝结的共同情感。这类诗中大多少不了一个“怨”字,作品中浓厚的愁怨情结集中反映了中国古代女性低下的社会地位,表达了古代女性在封建皇权至上、男尊女卑的宗法社会现象下,对待爱情婚姻问题的各种被动无助、哀怨凄婉的复杂心态。分析这些诗歌的文本就可以清晰的辨识,“君恩无常”是导致古代宫女忧怨之情产生的根本原因,李商隐《宫词》“君思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说得一针见血。在古代男尊女卑的社会现实境况下,许多丈夫游历在外的妇女对自己的丈夫充满担忧,对婚姻忧心忡忡;那些尚未婚嫁的姑娘则面对出游的心上人更是内心忐忑,聂夷中的《古别离》“欲别牵郎衣,问郎游何处?不恨归日迟,莫向临邛去”就写出了这种既悲凉而又无奈的复杂心态。在商妇类闺怨诗中,丈夫身上那种特有的商人重利轻别、约而无信则是她们时刻忧怨而又纠结的焦点。“嫁与商人头欲白,未曾一日得双行。任君逐利轻江海,莫把风涛似妾轻。”这首唐代诗人刘得仁的《贾妇怨》正是当时现实生活情景的真实写照。征妇闺怨诗则多叙写古代战争造成的灾难和人民徭役负担的沉重,其中既怨恨伤良人久出不归,也同时针对导致这种局面的现实原因突出地表现了一种浓厚的怨战、厌战情绪,汉乐府《十五从军征》“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的诗句,生动地写出了那种苍凉而悲怆的现实。

    从创作特色上来分析这些闺怨诗歌,会发现其中都充盈着浓郁的民歌风情。其实,从源头上考察,闺怨诗原本就是周汉以来的民歌,有许多作品就采自民间;即使其中文人创作的闺怨诗,也大多受到民歌影响,吸收借鉴民间歌谣的痕迹比较明显。不过从整体上来说,这些作品都呈现出一种共有的婉约缠绵、幽怨感伤之美,其中彰显着悠长含蓄、意蕴无尽之味。这种闺思愁怨最能触动人们心里深处的痛点,引发每一位读者的共鸣。用一句话来概括闺怨诗给人的整体感受,这就是闺思愁怨,情牵古今。因其独特鲜明的女性心态化描写视角,使这类作品有着浓重的感伤色调,细腻的心理描写,恰切的比兴寄托,由浅入深的艺术风格,使其成为诗歌王国的朵朵奇葩,构成了中国古代爱情诗的靓丽风采。

    二、《诗经》开启后世闺思愁怨诗歌的母本

    闺怨诗是爱情诗的主要组成部分,更是我国古代爱情诗的主要呈现样式。这类诗有一个鲜明而又容易辨识的特征,就是抒情主人公大多是闺阁独守、盼夫归来的思妇,抑或是婚姻失败、悔恨人生的怨妇、弃妇。寻根探源,这类形象在我们的文学源头——《诗经》时代就已经出现,而且形象成熟、性格鲜明。《诗经》里的《君子于役》,就写了一个日暮黄昏,鸡禽上架、牛羊归圈时分,思念久役不归丈夫的家庭妇女;《氓》则写了一个怀抱希望、勤劳持家、终遭遗弃、果敢决绝的坚强女性。不容置疑,《诗经》以其光彩夺目的爱情闺怨诗开启了后世闺思愁怨诗歌的母本。

    文学史研究界认为,宫怨诗与闺怨诗在古典诗歌中产生比较早,都起源于周代。根据宋代理学家朱熹《诗集传》的记载,可以推断《诗经·小雅》里的《白华》一诗,就是古代宫怨诗之滥觞。据史料记载,当时的周幽王在得到褒姒后,便废黜了申后,于是,“申后作此诗”以自伤。在《诗经》的305首诗歌里,闺怨诗的数量非常可观。据相关人员研究表明,《诗经》里的思妇诗有12首,如《伯兮》《君子于役》《卷耳》《小戎》等,怨妇诗(包括弃妇诗)有11首,如《谷风》《氓》,爱情诗就更多了,仅160首国风里的爱情诗就达60首,这些表达妇女闺思愁怨的诗歌就是早期闺怨诗的典型代表。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这是《君子于役》描绘的农家田园的夕阳景色。日暮黄昏,夕阳西下,白天热闹的山村,随着家鸡进窝,山坡上的牛羊纷纷下山入圈,陷入一片寂静,那个等待在外服役丈夫的女人,满心的期待又一次落了空。这个丈夫在外服役,独自在家操持家业的女子,面对黄昏的情景,等不到丈夫的归来使她感到落寞,满心的惆怅哀怨,她不改初心,仍在继续苦苦等待!整首诗风格细腻委婉,虽然诗中没有一个“怨”字,但是,句句蕴含的都是“怨”。学者们认为,中国古代诗歌“日夕闺思”的原型和母题就是从这首诗开始,便逐渐形成的,它开启诗歌长河里闺怨诗的源头。清代许瑶光在《雪门诗抄·再读〈诗经〉》中是这样评说《君子于役》的:“鸡栖于桀下牛羊,饥渴萦怀对夕阳。已启唐人闺怨句,最难消遣是昏黄。”由此可见,这首诗中日暮黄昏的景色描绘对后世诗歌创作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选入高中语文教材的《氓》则是《诗经》弃妇诗的精华,更是中国数千年优秀长篇叙事抒情诗的骄傲,诗中塑造了一个诗歌史上性格鲜明的弃妇的艺术形象,她由当初纯朴热情的少女,答应男青年氓的追求,成为了一个忍辱负重的妻子,面对丈夫的负心作出了坚定决绝表态,与丈夫决裂。这一形象成了后世文学女性形象的典范,成了罗敷、刘兰芝、白娘子、祝英台等女性形象的母本和范本,为后世叙事诗创作提供了艺术借鉴,《琵琶行》《长恨歌》《孔雀东南飞》都脱胎孕育其中。

    可见,《诗经》开启了闺怨诗之源,《君子于役》《氓》等诗篇成了后世闺怨诗的蓝本与范本。

    三、丰富多彩的历代闺怨诗

    闺怨诗的产生必然与特定的社会政治环境有着紧密的联系。盛世王朝扩边开疆,与周边民族矛盾激烈,闺怨诗则多出现征人别离的相思;社会发达,商业繁荣,则产生了表达商妇幽怨独处、商人重利轻别的闺阁愁怨;政治开明,文化发达,则出现表达渴望求取功名,仗剑远游的游子之思的闺思离绪。西周初兴、五霸并起、汉唐盛世恰恰具备了这种时代特质。

    《诗经》成为古代闺怨诗之滥觞,开启闺怨诗的先河之后,到了汉魏晋南北朝之际,闺怨诗进一步得到了长足的发展,这一时期比较著名的闺怨诗作品有汉乐府中的《上山采靡芜》《白头吟》《怨歌行》,还有古诗《行行重行行》,以及曹植的《美女篇》、傅玄的《豫章行苦相篇》,南北朝樂府《子夜歌》《懊侬歌》里的部分作品等;到了两晋以后,宫怨诗才逐渐增多,比较有名的有石祟的《王明君》、陆机的《班婕妤》、谢朓的《玉阶怨》、庾信的《王昭君》等。到了唐代,闺怨诗与边塞、田园、山水诗一道进入鼎盛发展的阶段,名家层出,名作荟萃,成一代文学之盛。

    闺怨诗中的男性代言体爱情诗创造了中国古代诗歌的独特景致,“男作女声”构成了中国古代爱情诗的一大特色,男性诗人不用自己的性别表达对女性的爱情,反以女性的口吻诉说对男性的爱情,这在世界文学史上也是很少见的。这种诗歌形式从汉代张衡的《同声歌》就已经出现,但直到建安时期才流行开来,如曹植的《七哀》诗。这种诗歌体式在建安时期的流行,对后世以女性为题材的诗歌创作产生了很大影响,确立了闺怨诗表现女性的独特视角和方式。南朝时已可以直接从题识上看出诗歌的“闺怨”性质,此时女性成为诗赋吟咏的主要对象之一,梁代闺怨诗受当时盛行的宫体诗影响,风格开始变得愈加艳丽。

    唐朝是古代诗歌发展的高峰,也是闺怨诗发展的全盛时期,有许多闺怨佳作传世。唐代闺怨诗的名篇有王昌龄的《闺怨》、金昌绪的《春怨》、李益的《江南曲》等。同时,唐代开拓了闺怨诗的领域,题材内容更加丰富,赋予了前代缠绵悱恻的闺怨诗以更加广阔的时空背景。大唐盛世,开疆扩土,战争频繁,漠北边塞的自然景色,征戍将士的生活艰辛,在闺怨诗中都得到了全方位反映。闺怨诗创作在这种特殊的时代背景下,突破了闺房的狭小空间,不拘个体的闺思愁怨,反映时代特征,体现战争给人们带来的创伤。体式上虽然仍为代言体,但是与齐梁时期的闺怨诗歌相比,诗的闺怨之中渗透了浓重的历史忧患感,使得唐代闺怨诗的境界变得更为开阔,情感显得更为深沉。

    唐代以后,词开始兴盛起来,闺怨作品亦变得以词为主。宋词中不乏香艳绝美的闺怨之作,亦有像李清照这样的女词人的自道心声,但总的来说,宋以后闺怨诗逐渐减少,难成气候。探究其中原因,主要是诗歌的发展到唐代已臻极致,且“唐人集中多咏征夫、思妇,宋以后颇稀,盖意境为前人说尽也”。

    闺怨诗占了中国爱情诗的主流,但纵观中国诗歌历史,两千年的爱情诗,竟在重复一个“思妇”形象。中国的传统就是男人的一生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志在四方,不能耽于儿女情长。于是,他们以代言的方式,将自己的爱深藏在一个倚楼相望、生死相期的女人身上。透过闺怨诗中“思妇”的表象,可以看到男人眼中理想的女人,看到男人对爱的要求和渴望。

    闺怨诗以“思妇”的口吻代言了抒情主人公的心声,她们的真实生活却被掩盖在亘古不变的“等待”中,这让“思妇”这一文学形象作为女性的典型形象走进了中国文学史的殿堂。中国的新诗则借鉴东西方诗歌的榜样,突破了中国古代爱情诗的局限,丰富了中国诗歌的光辉传统,给近两千年的闺怨诗画上了句号。郑愁予作为现代诗人的代表,为现代闺怨诗竖起来一座丰碑,他的诗歌《错误》之中,同样塑造了一个倚楼望归的女子,从主题上有着中国古代闺怨诗的痕迹,继承了这种诗歌含蓄委婉的艺术特点。

    总之,闺怨诗是我国诗歌发展长河中的一朵美丽的浪花。无论是“悔教夫婿觅封侯”“凤城寒尽怕春宵”的后悔、怨恨,还是“可怜闺里月,长在汉家营”“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的思念、想望,不管是“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关切、牵挂,还是“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寂寞、冷清,弃妇们的痛苦、怨怼之情完全可以想见。从《诗经》到唐诗,从王昌龄的《闺怨》到郑愁予的《错误》,闺怨诗以其浓郁的情思走进了我们的心里。

    [作者通联:甘肃武山县第四中学]

相关文章!
  • 小学语文课堂教学中的激励性评

    摘 要:激励性评价作为小学常用的教学方式,在教师日常教学中具有重要作用,在各小学学科中都有应用。在小学语文课堂上,语文教师需要与学

  • 高等教育人工智能应用研究综述

    奥拉夫·扎瓦克奇-里克特 维多利亚·艾琳·马林【摘要】多种国际报告显示教育人工智能是当前教育技术新兴领域之一。虽然教育人工智能已有约

  • 生活引路,作文随行

    周海波【摘 要】“写作教学应贴近学生实际,让学生易于动笔,乐于表达,应引导学生关注现实,热爱生活,表达真情实感。”教师如何让学生更加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