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咖啡馆之歌》的李蒙酷儿身份分析

    杨基文

    摘 要:随着酷儿理论的发展,卡森·麦卡勒斯的《伤心咖啡馆之歌》迎来新的研究空间。小说中的重要人物李蒙常常被评论界所忽视,但是分析他的酷儿身份和引发的问题,有助于重新挖掘小说的酷儿内涵:李蒙是一个充满矛盾的酷儿,他对社会性别准则既遵从又违背,透露了酷儿在二元性别社会中的痛苦挣扎。

    关键词:伤心咖啡馆之歌;李蒙;酷儿

    0 引言

    卡森·麦卡勒斯的第一部中篇小说《伤心咖啡馆之歌》围绕着女主人公爱密利亚·依文斯的生活和爱情故事展开。在这个“南方怪诞”故事中,麦卡勒斯描绘了三个怪诞角色之间的三角恋:爱密利亚、她的表哥李蒙和她的丈夫马文·马西。其中,爱密利亚经常被认为是一个典型的跨性别者,而李蒙则爱上了同性的马文。

    多位学者对于这部作品的性别分析富有洞察力和启发性,而且多少都触及到了作品的酷儿内涵。比如,布劳顿(Panthea Reid Broughton)强调,这是一个关于性别刻板印象的寓言,故事人物认为温柔品质和情感表达本质上是绝对女性化的,并且否定和排斥这些“软弱”的品质,这就导致他们“无法去爱,也无法逃离自己精神隔离的监狱”。实际上,酷儿理论的发展为麦卡勒斯小说中性别问题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方法、促成了新的成果。然而,虽然许多学者从酷儿视角分析了麦卡勒斯的小说《心是孤独的猎人》和《婚礼的成员》,但以酷儿理论为基础的关于《伤心咖啡馆之歌》的详细论述却不多见。

    事实上,书中描述的怪诞人物具有鲜明的酷儿色彩。卡利斯(April S. Callis)认为,所谓“酷儿”可以指所有不符合异性恋文化准则、拒绝任何标签、“想在自己的欲望表达上具有可变性和包容性的,或者想挑战有关性的霸权假设的人们”,以及渴望自由表达自己的酷儿特点的人。毫无疑问,被众多评论家视为跨性别者的爱密利亚是一个酷儿。也正是因此,在关于这部作品的少量酷儿研究中,评论家们往往只关注女主人公,却忽视了李蒙的酷儿身份——他爱上了爱密利亚的丈夫马文,违背了异性恋文化准则。因此,本文旨在从酷儿理论的角度分析这一作品中李蒙的酷儿身份和面临的问题。

    1 软弱的李蒙:崇拜男权

    爱密利亚的表哥李蒙,是她所爱之人,但是他却爱上了她的丈夫马文,因此,这个外号“罗锅”的驼背表哥可以说是这段怪诞三角恋中的核心人物。他的脆弱和女性气质吸引了爱密利亚,却也导致他疯狂迷恋马文的男性气质。这表明他对马文的爱不仅仅是同性恋,而且彰显了他对于符合社会性别规范的男性气质的渴望和崇拜。

    李蒙并非典型的爱情故事的男主人公。相反,他不高大,“顶多不过四英尺高”,身体还有些畸形,一双“细细的罗圈腿似乎都难以支撑住他的大鸡胸和肩膀后面那只大驼峰”。他的样貌也毫不英俊,毫无吸引力:硕大的脑袋“上面是一双深陷的蓝眼睛和一张薄薄的小嘴”,脸色苍白,眼底泛紫,皮肤松软,看着就是一个粗鲁人。

    这样其貌不扬的李蒙远道而来,以“表哥”的身份投靠爱密利亚,但不管是爱密利亚还是当地人都不相信他真是她的亲戚。爱密利亚一开始也不准备搭理这位莫名其妙来攀亲戚的陌生人。直到他因为当地人对他的冷漠而哭泣,表现出了自己软弱和脆弱的一面时,爱密利亚才有所松动。当地人见他嚎啕大哭,取笑他是“真正的莫里斯· 范因斯坦”——在这个镇上,“只要有人缺少男子气概,哭哭啼啼,人们就说他是莫里斯·范因斯坦”。如前面布劳顿所说,情感的流露宣泄被视为女性化特征,二元性别规范是否定和排斥这些软弱表现的。因此,哭泣往往被认为是女性的特征,而男子气概要求男人不要轻易哭泣。在标准的社会性别规范下,李蒙喜欢哭得像个女人,就表明他缺乏男子气概。此外,与愛密利亚相比,李蒙更关心鸡毛蒜皮的小事,喜欢说闲话,没有经商的头脑,也不关注一般男人所讨论的问题。他害怕在黑暗中独处,害怕死亡,因此需要爱密利亚陪伴他、为他打造热闹。他的阳刚之气的缺失和阴柔之气的突出正好与爱密利亚的强烈的阳刚之气和微弱的女性气质相辅相成,使得爱密利亚慢慢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好感。

    然而,社会认同与社会规范密切相关。巴特勒指出,“一个人之所以是女人,是因为在主导的异性恋框架里担任了女人的职责;而质疑这个框架,也许会使一个人丧失某种性别归属感” 。同样地,以某种方式挑战了这个异性恋文化框架,会导致一个“男人”丧失其归属感。因此,在一个男性主导的社会里,李蒙自觉或不自觉地意识到,男子气概是他被周围社会认可和接受的必要条件。他迷恋男性荷尔蒙,崇拜暴力,渴望男子气概,因而他“对形形色色的抢劫案和犯罪行为怀有极大的兴趣”。也正是由于他缺乏男子气概,他疯狂迷恋上马文。从外表上看,马文是“本地最俊美的男子——身高六英尺一,肌肉发达,有一双懒洋洋的灰眼睛和一头鬈发”。从行为性情上看,马文是男权社会中典型的“坏男人”形象:他崇尚暴力,好争爱斗,杀过与之格斗的人,还把这个人的耳朵割了下来;他看不起意志消沉的懦夫,只要这些人不想活了,他就会用大麻烟叶“帮他们一把”。仿佛从暴力故事里走出来的马文对李蒙都有莫大的吸引力。当他在爱密利亚的后院里第一次看到马文时,“他眼光片刻也没有离开马文·马西的脸”。在那之后,李蒙似乎被马文施了魔咒,以至于他“就像有野鬼附身一样。他一分钟也离不开这囚犯,老是跟在他后面,而且老是想些傻花招来吸引对方的注意”。李蒙千方百计讨好马文,甚至说服了讨厌马文的爱密利亚,让马文搬到她的家中和他们同住。在爱密利亚和马文最后的决斗中,“就在胜利即将赢得的时分”,正是李蒙帮马文扭转了局面:在马文被爱密利亚卡住喉咙的那一刻,李蒙从柜台上纵身一跳,“降落在爱密利亚小姐宽阔的肩膀上,用自己鸟爪般细细的手指去抓她的脖子”。

    李蒙的攻击不仅导致爱密利亚在决斗中被击败,也粉碎了她的爱和被爱的梦想。他在某种意义上是社会规范和男性父权制的追随者,这促使他帮助代表男权的马文去压迫不是不符合性别规范的爱密利亚。当爱密利亚试图掐住父权的“咽喉”,李蒙以同样的方式去攻击她,他去抓她的脖子,让她落败,让她像他一样,向父权低头,对社会规范遵循。他对爱密利亚的背叛暴露了社会规范的规训力量:只有服从才能换来认同和接纳。因此,他试图通过打击那些僭越性别界限的人来获得认可,并通过攻击同为酷儿的爱密利亚来掩饰他对马文不同寻常的痴迷。他和马文一起抢走了爱密利亚的财富,毁掉了她的咖啡馆和酿酒厂,成为男权社会性别规范的帮凶。

    2 无助的李蒙:无法摆脱的边缘地位

    摆在李蒙面前的残酷事实是,他对爱密利亚的攻击和对马文的奉承并没有让他真正得到所处社会的认可。他依然被马文鄙视、嘲笑和欺负:“而马文·马西仍然不是对他十分凶狠,就是根本不理他。”按照巴特勒的说法,那些不适合异性恋的人不会被承认或接受,而会被异性恋文化规范排斥和压制。在社会性别与生物性别的人为联系的基础上,性别区分的反复表现创造了性欲的规范。因此,在异性恋文化中,性取向的多样性被一种“强制的、自然化的”异性恋制度所剥夺。虽然他和马文一起离开了小镇,但是他永远不会被马文所接受。小镇谣传,“马文·马西让他爬到人家窗子里去偷东西;也有人说,马文·马西把他卖给了杂耍班子。”这些似真似假的谣言揭露了一个真相:成为异性恋社会规范和男权势力的帮凶也无法让他被接受和认可,爱上了男子的软弱罗锅依然被排斥、厌恶和边缘化。

    李蒙的背叛让他永远失去了本是唯一真心对待他的爱密利亚。他们都是被社会规范边缘化的人,在一个由男性权威和异性恋文化统治的社会中并不受欢迎。他们本可以相互陪伴,互相取暖,但李蒙放弃了爱密利亚,试图讨好性别规范和男性权威。这是李蒙的悲剧。他心思敏感,气质柔弱,不够阳刚,因此他崇拜暴力、迷恋阳刚、捍卫男权,想要由此获得男权社会的认同和接纳。但是矛盾的是,他对于男性阳刚气质的过分渴望,让他陷入了对同性的迷恋,成为了不受男权统治的异性恋社会所接纳的偏离者、僭越者。因此,当李蒙试图摆脱酷儿身份而又不自主地保留了自己的酷儿身份,他感到无比痛苦:他无法接受自己,也无法被周围的社会所接受,而唯一愿意接纳他的人却又被他抛弃了。他的身上反映了不少酷儿在面对社会性别规范的训导和压制时的痛苦挣扎。

    他对阳刚的爱密利亚的拒绝和对阳刚的马文的依恋都源于他对社会规范的服从和认可。然而,因为他本身偏离了异性恋框架,所以他无法被定义为异性恋的忠实信徒,但同时,他也不是坚定而勇敢的针对异性恋体系的挑战者。此外,甚至很难把爱密利亚对李蒙的爱定义为异性恋:在这种关系中,爱密利亚展现出来的形象更加偏向男性化。但把它定义为同性恋也是有问题的,这是因为李蒙的女性气质使他处于传统意义上的女人而非男人的位置上。他在这段三角恋关系中的角色表现出性取向的多样性。因此,作为一个酷儿,李蒙是充满矛盾的,是无法被标签化的。他于无形中所挑战的不仅仅是异性恋霸权,更是异性恋和同性恋之间的二元对立。

    3 结语

    在讨论何为酷儿理论时,李银河回答,酷儿理论并非单个特定的理论,而是多个跨学科理论的合成,是位于主流文化之外的理论,是属于性取向不符合主流文化或社会性别规范的群体的理论——这些人在主流文化中找不到立足之地,也不想进入主流文化。《伤心咖啡馆之歌》的主要人物李蒙正是这些在主流文化中无所适从、无立足之地的酷儿,他充满矛盾,又无法被标签化。一方面,他试图通过攻击爱密利亚的男子气概来保护性别规范和男性父权的权威;另一方面,爱上同性的他是异性恋社会规则和异性恋权威的挑战者,展示了性取向的多样性,打破了异性恋和同性恋的二元对立结构。作為一个酷儿故事,《伤心咖啡馆之歌》不仅揭示了酷儿在异性恋霸权的社会中的悲剧命运,而且揭露了酷儿不自觉受主流社会规范影响的痛苦挣扎,和既反抗又服从的矛盾心理。

    参考文献

    [1] Broughton, Panthea Reid. Rejection of the Feminine in Carson McCullers The Ballad of the Sad Café[J]. Twentieth Century Literature, 1974, 20(1): 34-43.

    [2] Callis, April S. Playing with Butler and Foucault: Bisexuality and Queer Theory[J]. Journal of Bisexuality, 2009, 9(3-4): 213-233.

    [3]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M].李文俊,译.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2005.

    [4]朱迪斯·巴特勒.序(1999)[A]. 宋素凤,译.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M].宋素凤,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5.

    [5]朱迪斯·巴特勒.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M].宋素凤,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

    [6]李银河.酷儿理论面面观[J].国外社会科学,2002,(02):2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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