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本传统美意识“诚”看川端康成《雪国》
陈家雨
内容摘要:日本著名作家川端康成的代表作之一《雪国》充分展现了日本传统美意识“诚”。本文将从“作品之诚”和“作家之诚”两个方面来探究“诚”这一美意识在《雪国》中的具体表现,感受小说内容之充实、描写之细致、人物之鲜活、审美之独特。
关键词:《雪国》 川端康成 诚 作品之诚 作家之诚
1.引言
川端康成作为日本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吸取了西方文学思想的养分,同时又致力于向世界传达日本文学之美。他的作品不仅在日本文学史上占据重要的位置,还受到了来自全世界的关注。[1]他幼时便接连经历了双亲、祖母、祖父和姐姐的去世,这对他的生死观以及美意识的形成有着很大的影响,也增加了解读川端文学的难度。
中篇小说《雪国》是川端康成最负盛名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之一,[2]充分反映了川端文学的复杂性,[3]展現了日本传统美意识如物哀、幽玄、寂、诚等。研究该作品对于挖掘川端文学中体现的日本传统美意识,进而加深对川端文学整体的理解,是十分有意义的。
2.先行研究与问题的提起
2.1先行研究
关于《雪国》美意识的研究,在日文文献方面,高田亘利用文本分析法在《川端康成论》中从诗境、余情美和俳句的精神等角度论述了《雪国》中体现的“日本之美”。原善在《川端康成的远近法》的《雪国》论中探讨了近远景融合而成的“重叠摄影”(二重写し)与“哀愁”之间的关系。金采洙在《川端康成的自然观―以<雪国>为例》中分析了川端康成的自然观即“人为主体,自然为客体。”
在中文文献方面,王奕红在《从<雪国>看川端康成的美学意象》中从《雪国》的结构分析和人物分析的角度来对比驹子和叶子积极的态度与岛村消极的态度,考察了日本美中积极的部分。周阅在《不灭的美―论川端康成的传统之根》中从掌上小说、融合与变异、民族的血脉和母语的变异四个方面论述了川端康成是如何继承日本文学传统的。何乃英在《从<雪国>看川端康成的审美观》中从自然美、女性美、悲哀美、卑贱美和虚无美五个方面研究了川端康成的美意识。
2.2问题的提起
中日两国对于川端文学的美意识研究已经较为透彻和全面了,其中中国的川端康成研究起步晚于日本约40年,在资料的完整度等方面仍然存在进步的空间。[1]但是从先行研究可以看出,中日两国对于《雪国》美意识的研究大多数仍然从自然美、虚无美、哀愁美、女性美、佛教、物哀、余情、魔界等角度展开,依笔者管见,尚无学者从日本传统美意识“诚”的角度来分析《雪国》。但是正如周阅所说“因为川端康成是呈现最高层次的美的作家,所以川端文学研究一定不能忽视美意识。”[1]深入、透彻地研究川端文学的美意识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因而本文将分析川端康成《雪国》中体现的“诚”之美意识,希望能够为我国的川端文学研究尽自身的绵薄之力。
3.何为“诚”
“诚”这一汉字在日本很多领域都有涉及,如伦理学(儒学)、教育学、宗教、东方学等等,本论文主要从日本的美意识这一角度来分析“诚”在《雪国》中的体现。美意识是对美的意识,更准确地说,是能够自觉认识到美这一意识。[4]
“诚”的日语可以读作“まこと”。在《大辞林》1中“まこと”的释意为:(1)事实,与谎言相对;(2)真心实意;(3)歌论用语,作品中流露的作者的真情。王向远从和歌论、连歌论和物语论中的“实”(华实相兼)和“真”(事伪言真)出发,认为“诚”作为俳谐美学的核心概念,是“不易”与“流行”的统一,需要具有审美意识、尊重客观事实。最终概括出“诚”这一概念经历了实和真两个阶段,具有真事、真言和真心三个层面的意义。[5]日本桂圆派创始人香川景树特别强调“诚”对于和歌创作的重要性,“诚”指的是真情实感、毫无虚情假意。[6]
综上可以看出,“诚”这一概念不仅要求作品内容本身充实、具有真情实感,更要求作者态度真诚、用心铸就文字。下文将据此从“作品之诚”和“作者之诚”两个方面来探究“诚”在《雪国》中的体现。
4.作品之诚
“作品之诚”主要指作品内容充实、人物塑造丰富鲜活、人物对话富含生活气息等。现将从以下四个方面来阐述《雪国》的“作品之诚”:叙事内容的真实感、对话的真实感、人物的真情实感及对自然的真情实感。
4.1叙事内容的真实感
《雪国》不是一气呵成的,而是由陆陆续续发表在杂志上的章节整合而成的。[7]因而在章节连接处、内容的连贯性方面难免存在疏漏之处,虽然后期做了部分修缮,但是就整体而言,《雪国》的章节跳跃性较强。为了增强小说本身的感染力与说服力,在小说中增加令读者倍感真实的事例便必不可少。这主要体现在文中对驹子的描写上。小说中主要描写了驹子的写日记、读文学作品和练习三弦琴等生活细节。
驹子与岛村初次见面时就谈到了去东京当舞姬后写日记的事情,而且她以此为乐趣,一直保持着这一习惯。“なんでも隠さずその通りに書いてあるから、ひとりで読んでいても恥かしいわ」”[8](因为不加隐瞒地写出来,所以一个人读的时候还有些不好意思呢。)日记一方面作为倾诉的对象,承载着驹子的真情实感,表现出驹子细心、朴实、热情和耐心的性格特点,另一方面也成为表现驹子对岛村感情由浅入深的变化、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重要线索,同时让读者感受到更加真实的人物形象。
虽然岛村认为在这遥远的雪国阅读文学完全是一种徒劳,但是驹子的纯真与朴实却深深地打动了他。驹子对于梦想的追求也让岛村开始反思自身,进而加深了两人之间的联系。
驹子虽然没有接受过三弦琴的专门训练,也没有指导老师,但是她凭着不懈的努力和执着的精神,对着乐谱独自反复地练习。其精彩绝伦的演奏效果甚至让岛村误以为是在舞台上的表演。关于驹子练习三弦琴的描写一方面使驹子执着认真的形象愈加鲜明。另一方面在这遥远的雪国,岛村成为了驹子最合适的听众,为推动驹子和岛村之间的情感变化埋下了伏笔。
4.2对话的真实感
小说中竭力用语言来传达真实感受,表现人物的情感变化,刻画鲜活的人物形象。如日文原文中「それがお友達ってものなの?」と、女はつい誘われて子供っぽく言ったが、後はまた吐き出すように、「えらいと思うわ。よくそんなことが私にお頼めになれますわ」[8](“这就是朋友吗?”女子终于被激出这句带着孩子气的话来。然后又说了一句:“你真是不得了,居然拜托我做这种事。”)此处与前文的对话不同,驹子说话时只用了“お”一处敬语,其他部分则使用了简体,而且还运用了反问语气,一方面表明驹子当时十分生气和委屈,另一方面也隐含了驹子和岛村的关系得以进一步加深。
同时从原文中可以看出,就说话的句子长短而言,岛村说话的句子总体短于驹子,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驹子和岛村在情感上地位的不同。驹子总体处于主动和弱势的地位,岛村总体处于被动和强势的地位。当叶子出场后,岛村在提及叶子时句子明显变长,这也暗含了岛村对叶子的喜爱和关心。
4.3人物的真情实感
在人物刻画上,川端利用细腻的笔触描写出驹子和叶子对待情感的真挚和对理想的执着。
王奕红认为“朝岛村奔来的驹子如铃声一般细碎的步子恍如踩在读者心上砰然作响,烘托出一名痴情而热烈的女子形象。”[9]酒后往往吐真言,喝醉酒的驹子直接奔向岛村的房间,那正是心之所向之处。驹子在他面前往往展现出最为真实的自己,肆意地哭和笑。“女は廊下から大声に島村の名を呼んで、ばたりと投げこまれたように彼の部屋へ入って来た。”[8](女子在走廊上大声呼喊着岛村的名字,猛地倒进他的房间里来了。)那一声声呼喊是来自内心深处的,也一句一句叩击着读者的心弦。这段话主要运用细腻的动作和细节描写,充分展现出驹子对岛村的爱之热切。“好きな人の名を書いて見せると言って、芝居や映画の役者の名前を二、三十も並べてから、今度は島村とばかり無数に書き続けた。”[8](说是要写喜欢的人的名字,驹子便列出了二三十个戏剧和电影演员的名字,紧接着又写了无数遍岛村的名字。)那一遍又一遍用心书写的名字,正是驹子真情的流露。在这遥远的雪国,岛村既是驹子日记的分享者、三弦琴的聆听者、更是理想和情感的寄托者。
叶子同样是一名执着而又坚强的女性。在列车上叶子对行男的精心照料甚至让岛村误以为他们是夫妇关系,“娘は胸をこころもち傾けて、前に横わたった男を一心に見下ろしていた。”[8](姑娘微微前倾,一心注视着躺在面前的男人。)生动的动作和细节描写表现出叶子对行男执着而又真挚的感情。而她想要成为护士的梦想也与对行男的这份喜爱有着直接联系。最终行男的死沉重打击了叶子,使她的梦想直接夭折。她也时常会偷偷地去行男的坟地扫墓以尽哀思之情,为结尾叶子葬身火海埋下了伏笔。这一系列生动的描写都表现出叶子纯真却又执着的人物形象。
4.4对自然的真情实感
服部土芳认为“将日常、寻常事物加以诗化,用审美的‘心去贴近和拥抱大自然中的一切事物,‘以风雅之心看万物,这就是俳谐之‘诚。”[5]在《雪国》中充分体现了季节感和对自然的亲近。
岛村三次来到雪国分别是在初夏、初冬以及秋天,按照季节的划分表现出日本人普遍具有的季节感。在描写季节时也选取了具有代表性的景色。如初夏:登山、嫩叶、迷濛的雨;初冬:冰封雪冻、滑雪场、雪裤、枯萎的菊花、霜柱、冰雹、结冰的马路;秋天:飞蛾产卵、蜻蜓、熟透了的红柿子、芭茅的花、秋虫、红叶、狗尾草的花朵、打红小豆、秋季民谣、荞麦花、稻草、枯萎了的西番莲和蔷薇、茂密的青芋。这些景物一方面提示了时间,表现出作者对自然观察之仔细,做到了亲近、拥抱大自然。另一方面也作为环境描写的一部分,建立了人物之间的联系,起到了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
同时很多有关自然的描写都是以岛村的视角来表现的。自然正如雪国一样是岛村的庇护所,唯有贴近自然才能找回真的自我。也正是对自然感悟、喜爱之深,在岛村的视角下,自然往往能和心动的人结合在一起。小说中对叶子清澈的声音的描写多达9处,每一处叶子的声音都牵动着岛村的心。具体的页数如下表:
例如:“澄み上って悲しいほど美しい声だった。どこかから木魂が返ってきそうであった。”[8](那清澈却又近乎悲美的声音,久久地在雪夜里回荡。)叶子清澈干净的声音如雪一样纯洁无暇,黑夜更加衬托出声音的清越和嘹亮,而那一阵一阵的回声也象征着岛村内心泛起的一圈一圈的涟漪。在对自然的感知中融入内心的感受,这正是日本美意识“诚”的体现。
5.作家之诚
“作家之诚”主要指作家在撰写作品时秉持求真的态度、尊重客观事实、融入真情实感。现将从以下两个方面来阐述《雪国》的“作家之诚”:写实的态度和独特的感受性。
5.1写实的态度
何乃英指出“川端康成曾经三次前往越后汤泽温泉地带进行取材旅游。”[7]根据《雪国》中的描写,对比越后汤泽的实际风貌,我们能够看出川端康成秉持写实的态度、充分发挥审美的意识,刻画了《雪国》中的一草一木。而且川端的另一部名作《伊豆的舞女》据考证同样是建立在川端康成1918年伊豆半岛旅行的基础之上。同时,《雪国》中的主人公驹子据日本学者考证其原型为松荣,但是在考察完《雪国》中关于驹子的描写后我们能够发现,驹子是经过作者主观美化后铸就的人物,这充分体现出川端康成既尊重客观事实,又能够在此基础上发挥自身独特的审美意识,流露出真情实感。这正是美意识“诚”的体现。
5.2独特的感受性
川端康成是新感觉派的重要代表人物,其作品正是得益于其独特的感受性而大放异彩。在《雪国》中,无论是环境描写、人物描写还是动作描写等都十分细致而贴近生活,充分表现了川端观察之细致、感受之细腻。也许所谓风雅的核心“诚”正是这样,来源于生活,却又高于生活,使人能从中感受到艺术之美。例如文中对驹子的外貌描写:“山の色が染めたとでもいう、百合か玉葱みたいな球根を剥いた新しさの皮膚は、首までほんのり血の色が上っていて、なによりも清潔だった。”[8](而又浸染了山野的色彩,那皮肤娇嫩像是刚剥开的百合花或者洋葱,连脖子上也泛起了淡红,显得分外洁净。)驹子白净的肤质、天真可爱的性格、干净纯洁的形象通过这一段描写跃然纸上,让人感觉她似乎只能是来自雪国这片容不下一丝污垢的地方。而作者也善于利用独特的技巧将人物描写与环境描写相融合,突出人物浑然天成的特点,这更加激发了读者对雪国的向往。因幼时丧母,祖母细心的照料给川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加之初恋的失败也予以川端不小的打击,女性角色一直是川端作品中必不可少的一抹色彩,这些女性自强不息的美丽身姿也因川端细腻的笔触和独特的的审美而丰富鲜活、熠熠生辉。
6.结论
《雪国》从“作品之诚”和“作家之诚”两个方面充分體现了日本传统美意识“诚”。其内容之充实、描写之细致、人物之鲜活、审美之独特也使得这部作品受到了全世界的认可,奠定了川端康成文学大师的地位,增强了日本文学的国际影响力。
本文由于篇幅所限,只部分概括了日本传统美意识“诚”在《雪国》中的体现,今后将继续钻研此课题,一方面深入分析日本传统美意识“诚”在川端文学中的体现,另一方面从伦理学、宗教学等视角下的“诚”来研究川端文学。
参考文献
[1]周阅,<アジアの日本研究>19中国における川端康成文学の研究. 2017.
[2]李聖傑,川端康成の「魔界」に関する研究ーその生成を中心に―.2013.
[3]叶渭渠,雪国论.日本研究,1987.
[4]大石昌史与金山宏昌,日本的美意識と場の論理:(物のあわれをしる心)の構造.三田哲学会,2017.
[5]王向远,修辞立“诚”——日本古代文论“诚”范畴及与中国之“诚”关联考论.山东社会科学,2016(04):第70-76页.
[6]李东军,诗人贵诚 诗心贵意—论日本桂园派和歌诗人香川景树的“调之说”.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9.
[7]何乃英,川端康成和他的小说.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7.
[8]川端康成,雪国.角川文库. 2013.
[9]王奕红,从《雪国》看川端文字韵美字意象.1997.
注 释
1.《大辞林》 第三版
(本论文由华中师范大学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资助)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