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埔军校:从廖蒋配到汪蒋配

    曾庆榴

    1925年3月12日,孙中山逝世。不久,廖仲恺被戕。孙、廖之死,让历史走进了一个极为敏感的、躁动不安的时段,不仅将国民党置于有多种走向、多种发展可能性的岔路口上,也让孙中山手创的黄埔军校,同样面临着何去何从的问题。

    孙中山逝世后,胡汉民的“代帅”地位,即受到了挑战。1925年4月底和5月中旬,廖仲恺、许崇智、蒋介石、朱培德、加伦避开胡汉民,在东征前线的汕头,召开过两次秘密会议。两次会议除了密筹回师广州,讨伐滇、桂军外,实际上还有更重要的议题:筹划改变广州政府体制,调整国民党权力架构,更换最高领导人。5月8日,从北京返至香港的汪精卫,不回广州,而特意绕道前往潮州,同蒋介石“倾谈”。10日汪、蒋二人在汕头再次“长谈”。据毛思诚编《蒋介石年谱初稿》记述:汪在谈话中告诉蒋说,“总理病瞀中,犹以微息呼介石,绵惙不已”。意思是孙中山临死之前,念念不忘(以微息呼)蒋介石,并且“绵惙不已”。这一信息,在有关的史料中,似乎还未见过,这是不是汪随口说来让蒋听了感动呢? 这就很难查考矣。反正蒋听了很受用,不但“呜咽良久”,并且“感其(汪)亲爱也”。①也就是说,蒋即对汪产生了好感,两人即时拉近了距离。此为汪、蒋结盟的开始。5月13日,汪在汕头参加了廖、许、朱、蒋等人的第二次秘密会议。在胡汉民、汪精卫的第一轮权力角逐中,蒋明显是站在拥汪的一边。汪之成为广州政坛一号人物,蒋显然起了推动作用。

    这年8月20日,“廖案”发生。此后,广州开始了汪、蒋在政治、军事上的联手运作。他们一度密切配合,脉脉相契。正如李宗仁所说:“中山逝世后,汪、蒋曾亲如手足,全力排除中央其他领袖,如胡汉民、许崇智等。”直到对付西山会议派时,他们还是互相合作的。然而在黄埔军校,他们的关系却并非“亲如手足”,而应另当别论。

    廖仲恺生前,是黄埔军校党代表,被称为军校的“慈母”。黄埔军校之筹办、招生、经费筹措、干部配备、教学训练直至“校军”、“党军”的组建,无一不是廖苦心孤诣,惨淡经营,亲力亲为,无一不浸透着廖的汗水与心血。更为重要的是,廖身为国民党之党代表,代表党掌握着军校、军队的方向。他是舵手,是“党”的威力、意志在军中的体现。党代表制是孙中山创办黄埔军校的心机所在。孙长期周旋于各种军队之间,却多次为各种军人所反噬,深知对有枪在手的军人,不能不有所监控与制衡。军中设党代表,以党控军,是孙结合自身的经验教训、借鉴苏俄红军体制长期思索的结果。孙所设计的廖蒋配,让廖任党代表,蒋任校长,也是对二人之品行观察、权衡所致。廖仲恺与蒋介石,当然是思想、个性各不相同的人物,而廖的资历、地位、能力、人脉及他在各个方面的影响力,均有超出蒋的因素。从实际效果看,廖蒋配是黄埔军校得以在艰难中筹创、发展的一个重要的原因。

    廖仲恺去世,黄埔军校的廖蒋配被打破,廖對蒋的影响、制衡因素不再存在。天平失衡,大厦倾仄,处在这一历史关头,黄埔军校何处去?特别是孙中山决定的党代表制,即党管军队的体制(党军体制)能否坚持?又让谁代表党来掌握军校和军队?这自然就成为万众瞩目的问题了。

    这时,汪精卫是国民政府主席。胡汉民被“请”出局后,又由汪“代理”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主席。能顶替廖仲恺,以国民党的形象出现,继任黄埔军校党代表的,看来只有汪精卫了。1925 年9月14日,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推汪为“党军”和黄埔军校总党代表;10月2日,汪正式就黄埔军校党代表职。廖蒋配一变而成为汪蒋配,这是一个未免让人猜度多端的组合。

    在国民党内,汪精卫够资历,但在为人、处事诸方面,却有欠缺,尤其是缺乏原则的坚定性,易于随风摇摆。他只是主要因为被俄方看好而勉强上台,而不是一个得到普遍认同和接受的人物。汪热衷于搞政治,然而不会玩政治,上台伊始连二接三地搞“地震”,借故造势,将胡汉民、许崇智及一帮政治异已势力(林森、邹鲁等)全部排出了广东(这部分人初时并不都是反汪的),一心将国民党搞成清一色。从实际效果来看,这是打破平衡,撤去缓冲势力,并非是一种明智的作为。令人更有联想的是,汪本身缺乏内在的罩得住蒋的能力与气度,在与蒋联手掌政时,他只是一味想得到蒋的支持,急于让蒋的枪杆子来支撑、配合他的笔杆子,因而,在拉蒋的过程中,过分地取悦甚至取媚于蒋,在很多地方、很多场合,自觉不自觉地充当了蒋的吹鼓手,为蒋抬轿子、吹喇叭,这无异于在蒋的面前自我示弱和自我矮化。有的人因之担心,汪顶替了廖仲恺的岗位,可能起不到廖的作用。汪任黄埔军校党代表,可能会导致军校中党的地位、作用的弱化。在许多人看来,汪蒋配,是跛足而配。

    10月2日,举行黄埔军校党代表就职典礼。汪的演讲,一开始就称自己“不敢担任”,接着又讲了一个“哲学家的驴子”的故事。说一头驴子拉着沉重的车辆,一路上,人们不断往车上增加什物,最后驴子倒了,车子也翻了。汪显然在埋怨自己负载过重,但从这番话也可以听出,他是把“党代表”当作是往他的驮车上添加的“什物”来看待的,看作是一种额外的、过分的、让他不堪承受的负重。作为一篇就职演说,这样子破题,实在是于理不直,于气不壮,自我矮化;通篇演讲,也未涉及到如何治校和如何治军。这就让人感到他是底气不足,倦于职守,对“党代表”这样的重任亦漫不经心,在全校教官、学生面前,露出了他的弱点与欠缺。

    自然,汪并不是一位不作为者。为了挤进军校和军队,为了在这一他未曾开垦过的领地中找到属于他的位置,他还是搞了不少动作的。汪任党代表的决定刚刚作出(9月14日),《广州民国日报》即于9月23日发表《旧军新化》一文,大造其势,说军队设党代表,“无论什么军的号子,都操之党代表的手里,而不是操之于军官手里。”①可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出场之锣鼓,敲得不落凡俗。汪自己也大讲“党治”,强调“党”高于政府,高于军队,高于军校。他的原话是:“国民政府是国民党的政治部,军事委员会是国民党的军事部,所以无论什么军队或军校,总是国民党的……”。当孙、廖逝世,胡汉民出局之后,这时讲突出“党”,其实就是要突出汪。汪欲借“党”而自我升值,谁听了,都心知肚明。

    1926年1月12日,当国民党在广州召开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时,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议决:陆军军官学校改组为中央军事政治学校,19日任命蒋介石为校长。这是汪出任军事委员会主席、黄埔军校党代表之后作出的一个不小的动作。据蒋的“年谱”记载:“军事委员会议决改称埔校为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汪主席提议:‘国民革命军事、政治教育,有统一之必要,宜合并军校暨各军所立学校,改组为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分军官班、军官预备班、入伍生班,仍于埔校为校舍。各委员全体通过。”①即载明为汪的“提议”,说明这出于汪的意旨。汪3月1日在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成立典礼上的“训话”中,也说明这件事在去年(1925年)12月就“决定”了(蒋这时还在潮汕),可见,这是汪的一个自选动作。军校缘何改名、改组?汪给出的理由是“统一”两个字,即让国民党统管各军、各校,汪说:“无论什么军队和军校,总是国民党的,都要本着党的政策去做,无所谓特别的党校,亦无所谓特别的党军。”这里讲的“特别”,很容易就让人听出是暗指蒋的黄埔军校和第一军有点儿“特别”了,隐约释放出此后他作为“总”党代表,将会一碗水端平,让国民党领导下的各校、各军,享受同等待遇的意向。这些话,自然是说给蒋之外的谭延闿、朱培德、程潜这些人听的。在军校校名上加上“政治”两个字,亦应当出于汪的斟酌,为的是让这所学校添上可以认作是属于汪的标记。汪当时可能已注意到蒋的“承受能力”,在他的“训话”中,再次为蒋评功摆好,说“蒋校长的人格和他的奋斗精神,本党各同志,都是极端的钦敬,所以我们拿蒋校长的人格改组这个学校,同时并请蒋校长依然担任本校校长。”②3月8日,改组后的黄埔军校,举行开学典礼。综观汪在军校改名、改组中的所作所为,可知汪并不甘于将“党代表”做成仅供摆设的“花瓶”,而要有点儿作为,不仅要在黄埔军校打下他的烙印,而且要在国民革命军全军施加点儿影响,让谭、朱、程等有所体察。

    当军校改名、改组还在步步进行时,汪精卫又于2月6日,通过军事委员会作出决议,将黄埔军校的教导师,改称为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师,直辖于军事委员会,归广州卫戍司令部指挥节制。③这更加是汪要干预军队、并干预蒋介石的一个非同一般的动作。1925年夏(廖仲恺还在世),当国民政府大力整顿军事时,曾经决定在黄埔军校实行“校”、“军”分立,将黄埔“校军”(教导团)从黄埔军校中独立出来。对此,蒋介石可能是持有不同的主张的,故从当年10月起,即另行组建黄埔军校教导团,至年底,已经先后组成了三个团。1926年1月4日,蒋又将教导团的三个团,正式组编为黄埔军校教导师,由王柏龄任师长,包惠僧任党代表,刘峙任副师长兼参谋长;王文翰、叶剑英、李杲分别任第一、二、三团团长。1月27日、28日、30日,蒋风尘仆仆,不辞劳苦,先后到广州西村、广州北校场和东莞虎门三个地点,分别检阅了这三个团。可见,黄埔军校教导师是蒋一手经营的部队,与“校”、“军”分立的意旨,颇有互相抬杠之意。黄埔军校教导师正式成立不过一个月,蒋刚刚分途去检阅过部队,返回广州,气还未喘过来,就要改变名称,脱离黄埔军校,全部收归于军事委员会。汪的这一个动作,可以称得上是晴空劈雳,猛然劈到了蒋介石的头上。蒋当时的感受,应当是大出意外,连做梦都不曾想到。

    身为国民政府主席、军事委员会主席和军校军队总党代表,对于黄埔军校改名、改组,对黄埔军校教导师改名及改变隶属关系,汪可能认为他有这样做的权力,也有这样做的充足理由。如果廖仲恺还活着,他可能也会这样做,或者会做得顺顺当当。但汪的遭遇却不是这样,他惹上了麻烦。1月12日军校改组的决议通过,13日蒋说了句“谁人可侮,人贵自强耳”!意思显然是说他受人欺侮了。15日,蒋向军事委员会请辞第一军军长职。据《蒋中正先生年谱长编》:(19日)蒋“对鲍罗廷、汪兆铭的主张‘心辄不乐”。蒋说:“我以诚往,彼以诈来,非可与共事之同志也。”④他又说:“欲避退不能”,“群疑众谤”。并以“心闷足痛”为由,避不出席国民党二大的闭幕式。按理说,军校改名、改组,规模扩大,校长未换,对蒋并无损害,蒋不应有所反弹。但是蒋显然心有所忌,因为蒋的品性加上他对于汪的了解,决定了他对汪欲插足黄埔军校的举动,不可能抱听而不闻、视而不见的态度。蒋对汪添加于校名上的“政治”两个字,更有不同的看法。本年10月22日,蒋在北伐前线致电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和国民政府:“中央军事政治学校,请仍改为党立陆军军官学校”。①可见,他对此是耿耿于怀的。蒋此时满腔的怨气牢骚,总之是冲着汪而来的,是对汪欲染指黄埔军校的反感情绪的宣泄。

    对汪变动黄埔军校教导师的举动,蒋介石的反弹,更为明显。据蒋的“年谱”记载:蒋感到“处境屯厄”,“急思解除军职”,多次提出辞职,不但拒不就任刚刚于2月2日任命的国民革命军总监之职,而且于2月9日提出辞去军事委员会委员和广州卫戍司令的职务。蒋说:“闷坐愁城,不如意事连续而至,所谓屋漏适逢连夜雨也。公私两败,内外夹攻,欲愤而自杀……”(2月18日)。教导师改名为第20师之后,蒋于2月10日、2月16日、2月19日仍然使用“教导师”的名称,对部队发号施令,这说明他并不认同、不接受新的名称。最让蒋感到纠结的,可能还在于汪决定将教导师划归于广州卫戍司令“指挥节制”。蒋本来是广州卫戍司令,蒋出发东征后,从1925年10月12日起,由王懋功(第二师师长)代行这一职务。此时,王懋功被认为是汪精卫的人,与汪走得很近。用周恩来后来的话说,是“第二师王懋功接近当时国民党左派汪精卫。”②仅这一点,已经不免让蒋有所疑忌矣。虽然,军事委员会已经决定让蒋重新担任广州卫戍司令,但或许越是这样,蒋就越觉得不对劲,越觉得这是一个已经设计好了的、等待他往里钻的套子,分分钟都有引爆的可能。这让蒋介石“一月以来,心坎憧拢,时自提防。”③這件事情的后果十分严重,直接导致了后来“王懋功事件”(2月26日)的爆发,种下了蒋、汪破裂的根子。

    对于汪精卫来说,1926年1月国民党二大的召开,算是他皱眉舒展的一段日子。在几个月时间内,胡(汉民)派政治势力和许(崇智)派军事势力因“廖案”而被削弱,胡、许相继离粤。但与汪政见相左之分子,却在北京搞了个“西山会议派”,结果,有将近半数的中央执行委员,站到了反汪、反对广州国民党中央和国民政府的一边。汪排斥异已的结果,是制造出更为难缠的政治反对派。汪派掌权的合法性,成为颇受到质疑的问题。而现在,国民党二大总算召开了,有代表大会的支撑,这种危机,可以认为是过去了。到了这个时候,汪是不是觉得他可以伸展一下自己的手脚了呢?是不是认为他应当出来理顺“党”、“军”关系,发挥党代表的作用,让孙中山、廖仲恺创建的党代表制度得以延续下去呢?他有这种想法,不是不可能的。前面讲的军校改名和教导师改名、改制,就是二大期间及二大闭幕后不久发生的。这两件事,虽然不排除有俄人和中共党员参与决策的可能性,但总与汪的权衡、思考相关,可以看作是汪基于上述思考而精心选择的两个带突破性的动作。但如上所述,汪遇到了阻力,招来了蒋的猜忌和怨恨。他并未达到预期的目的。

    至此,事态已经很清楚,船到码头车到站,汪的“党代表”的角色,只能当到这里为止。他进不了军校,进不了军队。在黄埔军校,党代表体制的实际存废,已经不再是遥远将来的事情了。随之,中山舰事件爆发。逼于蒋的军事压力,汪表示“不复欲与闻政治军事矣”,离职远去。

    (作者系中共广东省委党史研究室原主任、中共广东省委党校教授)

相关文章!
  • 政府动员、乡贤返场与嵌入性治

    李传喜+张红阳〔摘要〕乡村社会的困境为“乡贤回归”提供了可能的空间,但是“新乡贤”的回归有着独特的行动逻辑:政府动员是其动力逻辑,“污

  • 新中国70年公民政治参与的历史

    蒋国宏摘 要:政治参与有助于减少决策失误,节约行政资源,提高行政效能,促进政府规范运作,减少和预防权力腐败,也有利于维护社会稳定。新

  • 《东文选》首篇诗作《织锦献唐高

    [摘要]《东文选》收录的第一首诗作题为无名氏的《织锦献唐高宗》,据现存收录此诗的其余十五种中、韩古代文献,可知其为唐高宗永徽元年(6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