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篮水果》的静物美学

    方媛

    摘 要:在艺术中,用物来沉思生命,死亡,蜕变等人生境遇有着悠久的历史。视觉艺术家擅长用一盆花,一叶草,一个杯子,一叠纸呈现人的遭遇,思考生活的复杂性。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静物画绝不是仅仅呈现了视觉美,而往往映射了现实生活中人的境遇。17世纪意大利画家卡拉瓦乔的《一篮水果》是画家极少的静物绘画,但它却可以代表着通过静物来映射人自身的传统,通过《一篮水果》可以帮助我们那些超越时空的经典表达手法和静物美学。

    关键词:腐烂;残缺;偶然放置;人生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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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洛克画家米开朗基罗·梅里西·达·卡拉瓦乔(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1571年-1610年)1593年到1610年间活跃于意大利罗马。 在16世纪末到17世纪初的几十年间,罗马一直在建造巨大的教堂和宏伟的宫殿,需要大量画作。当时反宗教改革派教堂在搜寻正统的宗教艺术以还击新教的威胁,因为此前统治艺术界近一个世纪之久的风格主义不足以担此重任。卡拉瓦乔带来的是一种激进的自然主义,兼具近乎物理上精确的观察和生动甚至充满戏剧性的明暗对照法。在卡拉瓦乔手中,这种新风格是达到真实和灵性的工具。

    绝大多数卡拉瓦乔的作品都是历史画,但1599年左右,卡拉瓦乔创作了一幅静物画《一篮水果》。最近的X射线研究表明,它是在已经用过的,涂有奇形怪状的画布上绘制的。1607年,它是红衣主教费德里科·波罗密欧(Federico Borromeo)藏品的一部分,波罗密欧是米兰的大主教,大约在1597年至1602年间在罗马。他对北方绘画中的风景和静物作为主题很感兴趣,这在当时的意大利艺术中这些题材处于最底层。就像卡拉瓦乔同时代学者古斯塔尼安尼(Giustiniani)写的了一篇关于绘画的论文所提到,花朵和“其他琐碎的日常物品”放在所有题材的第五位,但他也说卡拉瓦乔曾经对他说过花一幅好花去画一朵花,和做一个人像一样,花了很多工夫。

    尽管在表面上,《一篮水果》既和美又平静,但依然很卡拉瓦乔,戏剧性隐藏在细节里。离近看这篮水果,你就会发现卡氏的标志——对比和冲突。篮子里乍看色彩艳丽的水果表面布满了虫斑,叶子也都干枯发黄。与其说卡拉瓦乔画的是一篮水果,不如说他画的是一篮正在腐烂的水果,更确切的说,他画的是表面光鲜实则正经历腐蚀的生命。画面的戏剧感来自于平静和亮丽外表下的变故和衰败。

    在西方历史上,意在表达这种危机体验的静物畫被称为虚空画(Vanitas)。虚空画意在展示危机,警示世俗快乐的徒劳以及荣耀权利的无意义。头骨,刚刚熄灭的油灯,表,沙漏,镜子是虚空画中出镜率最高物件,它们代表着时间流逝和真相。已经坏掉的物(比如:断弦的小提琴,破旧的书)和正面临损坏风险的物(比如:即将从桌子上滑下的玻璃杯,刚刚采摘的花朵)是雷打不动的主角们,它们代表无常。

    让奢华与死亡并置是虚空画常见的手法之一。彼得·伯尔的《世俗寓言》就是典型。观看这幅作品时,你的眼神会被玲琅满目的奢华之物所吸引。继续看下去,您会发现,这些奢华的物品被放置在一座破败的教堂石棺顶上。头盔,胸甲和箭袋暗示着军事征服的虚无。国王的王冠,主教的法冠,教皇的三重冠和锦缎长袍上代表着政治和教会权力的虚无。艺术家的调色板,书籍和文件则寓意知识和艺术成就的虚无。画面的象征意义上最终导向画面上方戴着月桂的头骨,有力地提醒人们,死亡征服了所有人。

    对于生活在鼓励消费时代的我们来说,虚空画中对物有限性的强调,奢华背后虚无的言说似乎不合时宜,甚至很无聊。节制欲望的人在我们的时代像个失败者,思考死亡会让你看起来很懦弱和矫情。但至少,卡拉瓦乔的《一篮水果》和众多的虚空画的隐喻对于我们还是有现实意义的,它们提示我们千万要小心隐藏在繁华,绚丽外表下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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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回到卡拉瓦乔的《一篮水果》,再离得更近一点,你会感到画中的戏剧感不仅来自于水果无法逃脱的被腐蚀的命运,还在于它们作为天然之物在我们眼中不完美,独特的面目,比如天然的结凸,不均匀的纹理,物体和物体之间差异性的质感。画面上的这些细节代表着另一个静物美学关注——呈现自然造物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凸显每个物体个体特征,特有的面目,特别是那些天然的瑕疵,时间的痕迹,令人不安的畸形。之所以这些不完美会成为静物艺术家们的心头好在于它们代表着真实的生命样貌。

    17世纪西班牙静物画家路易斯·马拉德兹(Luis Egidio Meléndez 1716–1780)的绘画打动人心的正是个体特色,瑕疵,不完美,畸形的存在。尽管马拉德兹一生未受到好评,并因贫困而去世,但他还是公认的18世纪西班牙最伟大的静物画画家。他精通构图和光线,以及出色的传达单个物体的体积和纹理的能力,他能够将最平凡的日常转换为视觉强大的图像。画家把静物放在较低的位置上从而鼓励观众离近观看细节。离静物越近,它们身上的个体化面目就越凸显。木器表面在使用过程中形成磕碰和划痕,各种各样凹凸长相梨子,瓜皮表面天然的皴裂,陶器上的缺口和烧制过程中偶得的花纹,织物上粗糙的肌理是马拉德兹着力呈现的。马拉德兹的静物和卡拉瓦乔的《一篮水果》令人印象深刻的原因不只在于他们高超的写实技法,而是因为他们不娇柔不造作的诚实呈现基于差异性的物,而这正是对生命本身的认同。

    对瑕疵,畸形,衰老,个体差异的尊重和珍视最集中体现在崇尚天然东方美学中。和静物的虚无美学一样,这种尊重和珍视看似指向物,其实意在抚慰人,肯定现实的不完美。同样是自然的造物,人分享着每个天然之物的先天的独特性,而每个人在精神上和身体上可以说都是瑕疵,畸形的承载体。生活在大机器时代,已经习惯了标准化的我们,厌弃这些特殊面目的美感,把机器模版化生产物的逻辑用于人和所在社会的审美,时刻努力修饰和去除那些与完美版本的不同,不一致地方。人类越是试图消除与模版的差异离本真越远,越缺乏生气和活力,《一篮水果》所代表的真实美学值得现代人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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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回到这幅《一篮水果》,但这次离它稍微远一点,让你的视线从水果的细节移开,看看它所在的位置。你会发现这篮水果并不是被稳定地放置在台子上,而是放在台子边上。也许人的一个不小心,它就会从桌子上掉下来。这种置放方式是静物艺术家经常使用,他们要让观众觉得这些静物不是自己有意摆出来的,而是复制现实生活中一次偶然地置放,但艺术家还会用其他艺术的手法让你觉得这种偶然性很合理也很相配。我们现在到达了静物美学的另一个关注:偶然的合理性。这种既偶然又合理的存在同样映射着人的境遇。

    可以再来看一位艺术家,她叫奥利维亚·帕克(Olivia Parker),生于1941年,美国波士顿。1963年从韦尔斯利学院(Wellesley College)取得艺术史学位后,开始了自己的画家生涯。 1970年,她对摄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的照片从根本上仍然是静物画,其灵感来自以传统的荷兰,佛兰德和西班牙17世纪风格绘画的作品。帕克觉得摄影静物仍然是一个开放的舞台,正是因为这种當代媒介的内在品质使它与绘画有所区别,她的照片要求观看者通过从未真正定义眼睛的静止位置来不断评估其含义。她以闲暇收集的物品为主角开始了摄影创作。这些在路上捡到的贝壳,羽毛,杂志照片等杂物和旧物与艺术家的家居物品,水果,鲜花,书籍巧妙地放置在一起,在艺术家的色彩和光影设计中,看似偶然的相遇却碰撞出优雅悦目的视觉。在《权衡星球》摄影中,帕克将文档,地图,铁具,图片,影子等没有任何关联的物和谐地放在一起制造出像梦境般荒诞又合理的情境,甚至让你联想到一些历史和神话典故。同样,在《一个夏天的下午》中,通过将植物和各种影子的并置,艺术家创造了一个奇艺的世界,这个世界不仅刺激我们去探问虚幻和现实哪个更真实?也会引发我们思考置于这个世界中的人是否可以分清那个是现实?那个是虚幻?

    赋予偶然合理性的静物作品代表着更为广泛的人与物的对话,艺术家们把人转换为物的世界的配角,让人与物更平等对话,更主动地观察自己,反思自己。通过卡拉瓦乔的《一篮水果》我们走进了艺术中人与物的对话传统中,不管是古典静物画家,还是现代静物摄影家,把物看成与人同等的偶在,用思考和对话的方式延伸物的价值,用物的视觉来映射现实生活,抚慰人心。与大众乐于呈现物质的美不同,这些静物艺术家试图发掘物的无常,物的瑕疵,物存在的偶然性和合理性。他们的艺术告诉我们,每个物的命运其实都能映射人的命运,因此,作为物的拥有者的人应该珍惜每一个我们拥有的物,就像珍惜自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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