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世代是信仰缺失的一代人吗?
尹清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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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剧 《亢奋》第二季 (2022)日前正式完结,这部剧描绘了美国Z世代所面临的药物滥用、情感虐待、社交焦虑等问题。该剧在第一季时就以迷幻的风格着称,在夸张的镜头和蒙太奇之下,它呈现的似乎不只是青少年的生活,也是他们逐渐发狂的潜意识。而在第二季,这种风格变得更加明显,主演赞达亚就提醒过观众:新的剧情可能会是“难以忍受的”。而 《卫报》的一篇评论则直接发问:“为什幺现在的青少年剧集让人如此痛苦?”该评论提到,当《绯闻女孩》2007年首次播出的时候,时代还没有那幺黑暗,但15年过去后,即使是青少年剧也不得不开始涉及更严肃的议题,而《亢奋》就是这类剧集的最新变体。
这部剧是否真实再现了Z世代年轻人的生活呢?答案是肯定也是否定的。《纽约时报》的一篇文章称他们为“谨慎的一代”。比起父母那一代人,Z世代更不容易酗酒或者意外怀孕——至少,他们的生活远没有《亢奋》里那样疯狂。但是根据2018年底皮尤研究中心的报告显示,比起这种古老的青少年问题,美国青少年受访者更关注的是心理健康,认为焦虑和抑郁才是主要问题。
《亢奋》中的青少年们也是如此,他们受困于各自的问题与创伤。表面上该剧只是描绘了一群高中生醉生梦死的生活,背后却有一种与时代共振的沮丧氛围,潜藏着系统性的崩坏。就像剧中角色Rue在自我叙述时讲到的那样:她出生于9·11事件后的第三天,父母抱着她,看着电视机里的双子塔一次次地倒下……
通过这部剧,我们是否能够看到部分Z世代沮丧的原因?而在这些原因之外,又有怎样的问题值得我们深思?
在第二季之前的“新冠”特别篇中,年过半百的Ali和年轻的Rue在圣诞夜的餐厅里吃着松饼进行了一次长谈,那时Rue正处于低谷状态,在短暂戒毒之后又陷入复吸的深渊,而为了规劝她彻底戒断毒品重获新生,Ali苦口婆心地谈了自己的看法。他先是提及自己在耐克球鞋店的遭遇:他看到墙上的海报写着“我们的人民很重要”,但鞋的售价之昂贵却让他作为黑人的良好自我感觉瞬间破灭。在嘲讽了一番无良广告商的营销把戏之后,他对Rue说道:“你们得创造一个新上帝,得信仰某样东西,比你自己更重要的东西。不能是人、运动或者口号。你得相信诗歌,因为生活中的其他东西都会辜负你,包括你自己。你唯一的希望是一场彻底的革命,但是你要坚持,不能半途而废。”
我们不妨把它看做是导演借Ali之口想说的话——这里面包含了对资本主义神话和黑人民权运动的不信任,以及对重建信仰的渴望。但是听完这些,Rue却无奈地表示:“我知道你的话都很有道理,但是我并不打算活太久。”还有她那句让人印象深刻的“世道不好,怪我何用”。此间差别显而易见,54岁的Ali属于婴儿潮一代,对往日的世界仍然抱有希冀,但是Rue这样的Z世代则认为,自己被迫置身于这样的时代,并非他们的过错,所以没有义务去拯救它。在一篇讨论美国TikTok开展的Ok Boomer (“好啦,婴儿潮老人”)运动的论文里,作者就提到了“亏欠感”以及代际间的紧张关系,Z世代的年轻人们拍摄了许多短视频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强调上一代人在气候危机、总统大选、经济发展不平衡等诸方面的失败,而导致的后果却要让下一代人承担,某些视频甚至认为新冠疫情是“地球对婴儿潮一代的惩罚”,因为他们长期无视对环境的保护要求。比起这样赤裸裸的敌对态度,Rue和Ali的关系显然温和许多,但是其中根深蒂固的矛盾仍然存在。
对于Z世代而言,宏大的信仰已经消失,想要重建何其困难。特里·伊格尔顿曾在《文化与上帝之死》一书中指出,当宗教的力量开始衰竭,它的功能就被重新分配给那些渴望继承它的东西。科学理性主义接管了教义确定性,激进的政治继承了改变地球面貌的使命,审美文化则保障了其精神深度。但事实证明它们总是不胜任的,如今,理性无法继续为人们提供意义,气候和政治动荡折磨着人们,这或许才是代际紧张的症结所在,也是Ali那番话想要表达的内容。
而在信仰终结后,剩下的就是一个个小的信仰或者执迷,比如剧中女性角色对于被爱的渴望,男性角色(如Nate)对于掌控女性的执念,这些构成了人物活下去的意义。相比之下,Rue的毒瘾只是最浅显易懂的那个罢了。如果借用日本文化研究者东浩纪对于后现代文化消费的观点,这部剧可以说是贴切地表达了“大叙事”凋零之后的状态。东浩纪认为,现代国家为了让成员凝聚而整备了各种系统,比如启蒙精神、国家意识形态等,而大叙事就是这些系统的总称。但是,自宏大信仰消散以来,大叙事也已经破绽百出,于是取而代之的就是表层的“资料库消费”。在所谓后现代中孕育出的Z世代,从小就将世界认知为资料库,因此不认为有看穿整体世界的必要性。在“豆瓣”上,年轻观众对这部剧的讨论和关注多是集中在具体人物的性格或行为动机上。但是在所有这些讨论背后,或许我们也应该想一想Ali的话,他所说的“新上帝”到底是谁?当然不是指宗教极端主义,那只是对于道德真空的无力填补。他想表达的,或许是我们能否重返对公共利益的关心和对超越性存在的向往。
如果宏大叙事已经失效,那幺角色们的一个个小信仰又有多坚固呢?伴随着Rue平静而感伤的旁白,每一集的开头都会讲述某位主要角色的成长经历,而这也成为一个窗口,让我们得以窥见他们的创伤是如何形成的。
比起众多闪耀的女性角色,男孩儿McKay其实没什幺存在感,但恰好是他的成长经历戳中了美国Z世代的代表性问题。从小就展露出橄榄球天赋的他,曾被父亲寄予厚望进入国家联盟,虽然厌恶这种严苛的压力,但他相信自己是特殊的,是可以适应“生存法则”的。然而随着长大他发现自己资质平庸,进国家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令他一蹶不振,逐渐暴露出性格中懦弱的一面。McKay的经历与美国当今的问题息息相关——上升渠道收紧,成功变得越来越艰难;与此同时,“为自己负责”的理念则大行其道。能力至上的优绩主义正在削弱美国不同阶层之间的团结,并让那些“被落下的人”蒙受羞辱,从而失去奋斗的动力。这对于男性来说可谓毁灭性的打击(说明他们“不够男人”),所以McKay的父亲才会想尽一切办法对他提出要求。然而和学校里的橄榄球明星Nate相比,McKay从一开始就输在了“实力”上,于是Nate可以毫无愧疚地引诱McKay的女朋友,仿佛是对他无言的嘲讽。
除此之外,Z世代还要面临比他们的父母更为严重的阶层分化。讲述美国教育不平等现状的着作《我们的孩子》尖锐地指出,日渐扩大的“阶级鸿沟”、孩子们的出身差异,成为半个世纪以来不可想象的新顽疾,富裕和贫困阶层所拥有的教育资源之差注定了他们的未来走向,个人奋斗的神话也就不再起作用。这一点在剧中也有残酷的暗示。女孩儿Maddy自信而闪耀,其直率善良的性格得到了许多人的喜爱。她从小的梦想是成为选美冠军,但自从曝出一名选美教练涉嫌强奸的新闻,她妈妈就以此为由否定了这条道路,她便终日无所事事。Maddy的妈妈是一名美甲工人,爸爸是个酒鬼,这让Maddy意识到世界上有人高高在上,也有人像她父母一样低到尘埃。生于这样家庭的孩子们,几乎没有人告诉他们如何成长,也没有人操心他们的学业。虽然阶层分化问题在剧中被很大程度地遮蔽了,但Maddy未来的状况和结局仍令人牵挂和忧心。
如果努力奋斗都无法定义和支撑自我,那幺还能指望什幺?《亢奋》用大量的恋爱篇幅告诉我们,也许是爱情或者性,但它的结果同样不容乐观。如今,性似乎也成了Z世代自我身份认同的坐标。在《解释Z世代:生活在数字时代的艺术》一书中,作者形容这一代人的身份认同是“精细而灵活的”,他们会坚守一部分继承而来的身份印记,但也会拒绝家庭或社会贴给他们的某些标签。而在这个过程中,保持自我的真实、坦率是最重要的。所以,性与性别认同的重要性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越了民族或阶级认同。
然而,《亢奋》的导演Levinson大概不这幺认为,他关注更多的是青少年在确认自己身份的过程中所要遭遇的挫败与困惑。Jules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儿,身为一名跨性别者,她非常珍视自我的性别叙事,并且一心想要通过“征服”更多男人来证明自己的女性气质。但是在一次同心理医生的会面中,她失望地发现她好像一直在按照男性的标准来构筑自己。事实也是如此,厌女的自恋狂Nate之所以喜欢Jules,大概是因为她的打扮符合他的审美:女孩儿应该喷水果味的香体喷雾,穿高跟鞋而不是运动鞋,脚踝不能有赘肉,且不能有体毛——这无疑显示出男性对女性的权力意识。福柯在《性经验史》中提到,西方的性科学对于言说和坦白的重视,让性已经不仅仅关乎快乐、法律或禁忌,更关乎真实与虚假,揭示一个人的性,就等同于揭示一个人的真理。但是它真的可以承担真理的重量吗?毕竟,通过性所构筑的主体本身就是从权力关系中生产出来的。
《亢奋》之所以带有迷醉而暗黑的底色,或许与创作者面对Z世代的消极心态有关。然而这部剧的巧妙之处在于,它设置了一个充满智慧的旁观者Lexi,她总是略带超脱地注视和反思着朋友们的生活。因为她,我们得到了一丝喘息的余地,从中窥见了一点希望的光亮。
Lexi并没有姐姐Cassie那样精彩的生活,她不交男朋友而是埋头读书,这让她显得像个异类。但她也是普通的女孩儿,有她自己的苦恼——总在自我怀疑和幻想,而没有参与到真正的生活中。不过她很快意识到,书写可以成为她参与世界的方式。于是她开始写话剧并计划在学校演出,这场话剧以她的朋友们——主角一行人——为原型改编,并且成为该片本季结尾最令人震撼的桥段。
话剧的第一个场景再现了Rue父亲的葬礼。为了安慰伤心的Rue,Lexi给她读了里尔克的一首诗,名为Let this Darkness be a Bell Tower(《让这黑暗成为一座钟塔》)。读完诗后,她轻轻地吹走撒在书上的毒品残渣,离开了Rue的房间。这首诗的大意是:“远来的朋友沉静不语,察觉到你的气息拉开更多距离。让这黑暗成为一座钟塔,而你就是那钟。当你被敲响,落在身上的敲击化为力量,前后摆动,顺应变化。如此强烈的痛是什幺感觉?如果酒是苦涩的,让自己变成葡萄佳酿。在这狂暴的夜晚,百感交集的你忽实忽虚,在其中发现真正的意义。如果世界不再聆听你的声音,就对沉默的大地说:我流淌;就对湍急的流水说:我就是我。”
Lexi选择了里尔克而不是其他诗人,这并非偶然。在上帝退场之后,这位奥地利诗人一生都在追寻生命的终极意义,这在《亢奋》中得到了延续。在海德格尔的文章《诗人何为》中,他赞扬里尔克对现代人被技术和商品异化后生存处境的思考,认为他给人的启发并不在于企图挽救我们祖先的事物,而是去认识物之物性中值得追问的东西。而读给Rue的这首诗,也无疑寄托了Lexi对于生命的态度,当世界进入了海德格尔所谓的“暗夜”,我们应当勇敢一些,让自己成为一口钟,去敲响黑暗这座钟塔。
同时,这一片段也传达出Lexi在朋友遭受痛苦时的一种无力感,她始终自责没能及时阻拦Rue沉溺于毒品。然而给予我们希望的是,尽管Lexi无法在实际意义上帮助朋友,但看完话剧后的Rue却得到了某种救赎。她很羡慕Lexi把苦难转化为创作的能力,她说:“你的话剧让我第一次旁观自己的人生而不怨恨自己。”在片末的最后几个镜头里,Rue走出演播厅,走在街道上,她心里想着:可能Ali说过的话是对的吧。
是的,或许Ali的话是对的——要相信诗歌,某种程度上说正是诗歌拯救了Rue。而Lexi令人振奋的艺术表达则告诉我们,可能有一种方式,让人们可以继续怀抱希望,而不至于落入进步主义者的圈套,亦不会走入虚无主义的深渊。然而这种方式真的存在吗?我们不妨再次借用Ali的话来回答,当他对Rue说出“你没救了”之后,又狡黠地笑着说:“不过,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选自公众号《界面文化》,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