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冷燕》的叙事学描述

    周晓芬

    【摘 要】从叙事学的角度看,《平山冷燕》采用的是传统的“拟书场式”的叙述模式,却又安排了许多只有案头细读才能领会的精微之处;它对叙述时间进行了模糊处理;它有“大根蒂”式的开头;它有对历史叙事手法的认同与模仿。作者的创作意图决定了该小说要讲述怎样的故事与怎样讲述这个故事。

    【关键词】《平山冷燕》;叙述模式;时间“模糊法”

    《平山冷燕》出现在清顺治年间,署名天花藏主人编次,但作者真实姓名已不可考。这部小说讲的是平如衡、山黛、冷绛雪、燕白颔四个青年男女,才色相慕,终成眷属的爱情故事,被认为是才子佳人小说的开山鼻祖。《平山冷燕》它有由作者本人所作的总评和各回回评。这为我们用叙事学的视角来关注《平山冷燕》这一作品提供了方便。

    《平山冷燕》每回均以“话说”二字起头,以“不知……,且听下回分解”结束。这是宋元以后各种白话小说惯用的模拟说书的叙述模式,有的研究者称这一模式为“拟书场式”格局。浦安迪在《中国叙事学》一书中认为这一模仿口头说书的做法是“为了营造一种艺术的幻觉,使人感到听众正在注视舞台上故事的发展,从而把读者的注意力从栩栩如生的逼真细节模仿上引开,而进入人生意义的更为广阔的思考”。浦氏谨慎地把自己的看法称之为一种猜想,这确实只是一种猜想。当一种结构方法成为一种俗套之后,作者再想通过这种结构来呈现某种个性化的艺术追求,其效果是令人怀疑的。就《平山冷燕》而言,“话说”与“且听下回分解”除了因分回的需要而承上启下之外,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也体现不出作者是在自觉模拟书场想营造一种当面交流的氛围。相反,作者时时意识到自己创作的是一种案头读物,回评中有多处提到:“莫等闲看过”,“若平平看过,俱非善看书人”,“令览者惊喜其言,诵而不忍释手”。《平山冷燕》有“话说”与“且听下回分解”,没有“看官听说”、“话分两头”之类的说法。但我们并不能因此就认为《平山冷燕》从根本上突破了这一惯常模式。这篇小说还是以说话人(当然这个说话人可能比较模糊)作为叙事者讲述故事,采用的是全知视角,作者与叙事者是分离的。而结尾“若非真正有才,安能如此?至今京城俱盛传平、山、冷、燕为四才子。闲窗阅史,不胜欣慕,今为之立传云”却是隐藏的作者发出的声音。这种叙事与史书倒有类似之处。《史记》就是以全知视角叙述完事件之后,再来一个“太史公曰”以结尾。《平山冷燕》的这个结尾,其意图是增加故事的真实性,另外也是作者真实想法的不自觉表露。从作者本人所做的序文内容不难看出:作者是一个“笃志诗书,精心翰墨”,但“不为名流显达所垂青”的落魄才子,“不得已而借乌有先生以发泄其黄梁事业”,“凡纸上之可喜可惊,皆胸中之欲歌欲哭”。平、燕二人的经历自然是作者的梦想,故而在故事的结尾,作者情不自禁用了“欣慕”二字。

    叙事时间是叙事学所关注的一个重要问题,它“指文本中呈现出来的时间状态,它是经过作者加工处理过的事件顺序和时间长度”。《平山冷燕》这篇小说对故事发生的时间进行“模糊法”处理,以“先朝”作为故事发生的时间段。对于故事进行中的时间作者进行替代处理,以“年方十岁”、“十二岁才女”、“生员一十六岁”、“山黛已是一十六岁”、“俱是二十上下”、“小妹自十岁蒙恩,于今六载”等方式表示故事进行的时间点。这种处理时间的方式与作者的写作意图是一致的。作者关注的焦点在四才子之“才”和平、燕二人的人生际遇。为突出才女“聪明天纵”,作者以“十岁”作为叙述的起点;才子婚配才女,正是作者“色香援引儿女相怜”的人生梦想,而才女“十六岁”婚配是当时社会所认为的最恰当的年龄。基于这种创作目的,作者只关注主人公的年龄,而不拘泥于具体的朝代年月。这样读者注意力不会被无关的信息所干扰,就是有索隐爱好的读者恐怕也无从下手。另外小说中多处用“半盏茶工夫”来表示时间,在古代,由于缺乏精确的计时工具,小说中常常用“一顿饭工夫”、“一袋烟工夫”、“一炷香的工夫”之类来表一段时间。

    本书回评的重点是叙事学所关注的结构安排、情节设计与叙事技巧等问题。

    作者在第一回回评中以《水浒传》为例,说明“凡善立言者,立言之始必有一大根蒂而总统之,则枝叶四出方不散乱”。所谓“大根蒂”者,是作品所叙述的非常之事发生的根本原因,《封神演义》、《镜花缘》都有这样的开头。这种开头与中国传统的天人观念有关,是“天人合一,天人互动”观念的体现。人世间的异常有时是天象异常的原因,有时又是天象异常的结果。平、山、冷、燕四才子的出现,天象早有预示,正所谓“应运而生”。所谓“大根蒂”的开头不仅仅只是开头,其实包含了一整套既定的因果体系。

    作者在设计情节时,既要突出平、山、冷、燕四才子之“才”,又要让他们四人互相仰慕,结为夫妇。作者先让山黛与冷绛雪相遇,又让燕白颔与平如衡相遇,后来燕、平二人分别与山、冷两人结合。有几处得意的地方,作者在回评中特意指出:“又赐金如意一执,早已埋张寅击头之去迹。文笔踪迹岂使人知,必知之方见其文笔之妙”;“此回起衅不过为下回开端耳,却于考较外明明引出一晏文物为松江做知府,又暗暗引出一窦国一为扬州做知府,又半明半暗引出一宋信为往来松江扬州之地。譬如一树,人但见后来之东一蕊西一花而不知枝枝叶叶悉生于此矣”;“表请宽窦国一之罪免宋信之杖,虽欲见山黛之德性才学高人,实又开宋信归附之门、辟窦国一献女之路。何等微妙”;“命学臣搜求,早已不知不觉而插入燕白颔出身之地矣。真有朝北海暮苍梧飞渡之妙。”这几处地方,其实都可称之为“伏笔”,也即传统的小说评点家所说的“草蛇灰线”。这样情节的发展就从容自然,不显突兀,所谓“左右而逢源绝不手慌脚乱”;既具匠心而不露斧凿痕迹,所谓“笔墨蕴藉”,“文心缥缈”。

    “朝罢即归则神龙但有头耳,故假皇太后召见以隐显神龙之尾,及皇太后召入若再描画则添蛇足矣,故但虚描一笔作余姿,令人想象不尽。文人之笔疏密如花浅深似水矣”;称山黛的《白燕诗》“不虚不实又实又虚”。“疏密深浅”与“不虚不实又实又虚”指的是一种虚实相间的手法。“虚笔”、“实笔”的概念来源于书法艺术中,古代评点家常用虚实之笔来指代叙事的直接描写与间接描写。“考五题虽俱山黛先完,然完法各有其妙:或在对考者眼中,或在赵公笑中,或在山黛口中,或在山显仁喜中,错杂而出,出必可惊可喜,绝不雷同。”错综变化的笔法与虚实相间的笔法是古代小说评点家很重视的一种技巧,重复雷同的叙述被称为“犯笔”,是小说的一大忌。回评中另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是对历史叙事手法的自觉的认同与模仿:“此等笔法直从太史公鸿门宴上得来”,“知此则知四才子虽小言而为此小言实具史才也”。这些评述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小说本身的独立的价值是有限的,“史”的标准是衡量小说价值的重要标准之一。“史才”、“史识”、“史笔”是小说家所看重的赞誉。回评还有大量的篇幅是赞美作品中的诗词。

    有人认为,“小说之所以为小说,关键在于它必定要有故事,而故事必定要有其独特的讲述,因而只有以叙事为核心建立起来的理论才是最符合小说文体本质特征的批评理论”。讲什么样的故事和怎样讲这个故事无疑是重要的,但作者为什么用这样一种方式讲述这个故事同样是一个重要的问题。要弄清前一个问题还比较容易的,对于后一个问题却只能做些猜测。《平山冷燕》是“不为名流显达所垂青”的落魄才子为展示胸中才学所虚构的一个故事,在这个故事中寄托了作者“儿女相怜”、“友朋爱敬”以及让“大臣变色”、“天子改容”的人生理想。也许是这样的创作意图使作品重在展现人物(其实就是作者)的“诗才”和作者安排情节、描绘场面的“史才”。在《平山冷燕》和《玉娇梨》刊出之后,模仿之作众多,这些作品“千人一面,千部一腔”,无有出其右者。从这一点看来,《平山冷燕》这个故事和它的讲述是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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