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新源自对生活的研究
林楠
作为中国第一代工业设计师，石振宇见证了中国工业设计的发展。他的很多作品都在欧洲上市，而且颇受欢迎。早年的设计，在今天看来一点不落伍。而且他总是设计什么就研究什么，做任何设计都能成为行业的专家。正是出于对生活的热爱，对一切事物的关注，让他每一次都能深入细致的专研下去，基础性研究一做就是几年。有经验也有阅历，有能力也有想法，这一切铸就了他世界级设计师的地位。
《设计》 石振宇
《设计》：请介绍下A-ONE DESIGN的项目？
石振宇：我们都是大型项目。跟中国路达集团做卫浴研究，到今年已经第四年，还在做。中国厨房研究，和金牌厨房合作，合同也是五年，现在第一年开始。还有一些项目，都是长期项目，我们不单独做一个产品，都是基础性研究。以前做过椅子，都是长期项目。
《设计》：有自己最满意的作品吗？
石振宇：回头看以前设计还是有很多问题的，可以重新再做一遍，大家都在成长，所以不可能做到满意。
《设计》：您有自己的设计方沾吗？
石振宁：第一件事先研究人。做一块表，给谁戴，他的生活习惯，穿着打扮，平时参加什么场合，他的表应该什么样。我们的学生就没有研究，以物就物，设计表就光设计表，不管谁戴。设计有三点非常重要，适当的时机为适当的人群提供适当的产品，这三个适当很多人做不到。适当的时机就是时代时间，设计是有时段性的，很快就过时，不像绘画描绘的是永恒的题材。给适当的人群去做适当的产品，这里面谈的不是产品，谈的都是人。设计师研究人，不是物，任何东西一旦变成名词就限定死了。
《设计》：怎样拥有敏锐的思想和洞察力？
石振宁：这个不好说.我们做厨房研究。厨房利用率有多少？现在半成品很多，买回来在家热一下，就晚上一顿饭。中午在单位吃，早饭在路上吃。还要那么多橱柜干嘛用。厨房变成了第二个休闲空间，来个朋友喝茶聊天。有人去研究过吗？80、90后的厨房应该什么样？如何为80、90后提供合理的厨房设计？中国的发展才能跟着现代化。做饭少了，橱柜用不了这么多，也可能未来就推动一个操作台，一折叠，就能聊天，看报，喝茶，人的生活发生改变时，我们的企业如何跟着改变。现在企业还在考虑样式，像家居一样，而没有研究生活。现在改变很难，和年轻人的认知有关，教育也有问题，不是马上可以改观的。我说的都应该是你们想的，你们现在年轻人玩的东西都是老人设计的，IPHONE是乔布斯做的，阿玛尼也是，为什么他们能做？那是生活，他们对人太熟悉，他们知道现代人需要什么。但这里不能忘掉一个东西，如何培养年轻人沿着一个正确的道路发展，这是设计师的社会责任与义务。我们谈的都是物，总是谈手段，不谈最终目的，有了这些物解决什么问题。不是物，而要谈人。上课让设计水杯，学生脑子里的水杯都有了，这是老师没有水平。如果让设计饮水方式，旅游要喝水怎么办？公园里要喝水怎么办？创新就来了。研究行为，行为必然产生它的附属品，逻辑上很清楚。教学制度再改，体制再改，而教师不改，穿新鞋走老路，一切都没用。认知方法、角度有问题，没有本质考虑一个问题，任何事本质谈的都是人。以人为本天天念，但是一做具体事时，就扎到物里，扎到手段里。科技这么发达，早晚毁了人类。现在的科技都在满足人的欲望。人是个固体，什么东西都不能侵犯到人本质的生活，现在手机都侵犯起来了，已经变成人类的反动，鸽子楼把社会搞成这样，手机把人与人之间关系搞成这样，年轻人见面都看手机，不说话，这种状況在若干年后会对中国社会产生多大影响？设计师的责任是杜绝这些侵犯人类本质生活的产品进入到社会。家具很多，都在弄样子，都是眼前的事，有人研究过家具干什么用的吗？家里面积就那么大，适合用多大尺度的家具？设计要引导大家向健康的生活方式，而不是一味的发展眼球经济。
《设计》：如何挑选自己用的产品？
石振宇：第一不挑无用的，年轻人会挑小东西小情趣，我不会。第二它不张扬，不是特奢侈浪费材料。第三这个产品能留得住。中国超过150年历史的企业只有四、五家，都是全聚德，同仁堂，张小泉这类的。日本有一万多，无限的追求品质，企业的寿命才久。德国也有一万多。超过200年历史的企业日本有三千多家，德国也有三千多家。老字号为何能留到现在，有秘方，会研究。现在人不研究，都是一拍脑袋抖机灵。《设计》：每次演讲的题目都是“热爱生活”，您认为怎么才能热爱生活？
石振宇：我涉猎的东西很广。画画、玩音响、收藏各种刀，等等。任何东西都会给你提供营养。设计师最后比的不是设计，而是品味。现在到处都是品牌公司，品牌是两个字，品是品味，是企业不断追求积累的部分，多数只能做个牌。老外天天提头脑风暴，没有东西，怎么风暴？设计师把梦想变为现实，有梦想就要做梦，做梦要有温床，温床就是生活。设计是个复杂的学科，包括社会学、人文学，自己的知识、意识等，和谁都不对立，它最伟大的地方在于它能够综合所有知识为人类生活提供最大的保障。一个产品推出来的时候，就要考虑它对后世的影响。手机让人与人的语言交流都没有了，人在退化，它已经干涉到人的生活了。使每个设计都真正为人服务，而不是干涉生活，设计才是健康的。
《设计》：作为第一代工业设计师，怎样看待这些年中国工业设计的发展？
石振宇：进展不多，只是社会在进展。中国的工业化没有达到工业设计前进的基础，这几年还好些。工业化才是工业设计发展的基础，改革开放这几年才开始有进步。设计师要下工厂，了解工艺，慢慢熟悉一切。不能只做表面，工业设计是从里到外的设计而不是由外到内。现在做工业设计的就会做效果图，也没尺寸，如何保证设计质量，立面结构也没有。我从来不画效果图，不画草图，所有的设计都是在脑子里想，走着想，坐着想，细节基本都想到了。想了一个月，画时我的想法都有了。设计时就研究可行性，图纸交给厂家，一个厂家可以分解出100多张图纸。
《设计》：中国工业设计的发展有何方向？
石振宇：工业设计发展不是单独的事情，是全民的问题。企业都该认识到，中国的条件不具备。现在国家对工业设计这么重视，投入很多资金，我们需要合理使用。
《设计》：您怎么看待创新？
石振宁：没研究生活不可能创新，只能改良样子。创新的唯一出路是基础研究，有了基础研究才能创新。有人做过中国未来生活研究吗？80后和90后，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他们住房到底有多大？他们有什么样的需求？我们如何为他们提供服务？想想这些问题，新产品就会出现。研究卫浴，调查全国，一般卫生间3平米，2.5米高，7.5立方米，没窗户，开38度水温洗澡，不到一分钟水汽就占满，这就出现问题了，缺氧，人进去就憋得慌。瓷砖也滑，卫生间是家庭事故最高的地方。研究了才发现要怎么解决，抽湿保温的机器，增加含氧量，新产品不就有了，而不是改型。坐便器是最不健康的，人蹲到32.5度才最容易排便，生理结构决定的。但是不好推广这里课题太多。
当然现实中有很多限制，要有意识，要慢慢争取，不要想到钱，我们以前做设计每次招标都第一。给北京饭店做总理理发室，不要让人觉得脏，理发时头发茬可以看见，瓷砖必须看着亮，越泼水越涩。全国找新材料，做新材料试验，钒钛砖贵到天价，买不到，根本没有市场。无影灯也是我们设计师自己做。我们都在研究一个项目，每次肯定有新材料介入。没挣到钱，不也活到现在。钱腐蚀了你的灵魂，商业绑架了设计。
《设计》：您怎么看日本设计？
石振宁：日本人喜欢谈哲学，玩概念，把很多东西神秘化。我的理论很简单，以人为本，而且所有事就一件事，纸上得来终觉浅，方知此事要躬行。知行合一，做的时候有新的体会，新体会才会上升，才能理解为什么这么做。年轻时不要看这些，这些东西会限制你。先做好设计，到了30多岁才发现好设计是怎么做的，他们说的也有权利去评价，有能力去评价。设计有什么神秘，不像他们说的那么神圣，也不那么庸俗。设计就是设计，人类的一场活动，为了自己过好日子的一场活动而已。夸大它是不对的，缩小也是不对的。我们现在是扩大化，设计都变成群众运动了。保持自己清醒的头脑，良好的心态，去搞设计。这个世界上成功只有两句话，第一热爱，第二锲而不舍。热爱是要付出的，既然要做这事，就要献身，这才可能做好事。理解了热爱，锲而不舍也随之而来。
《设计》：您如何看待物与环境的关系？
石振宇：产品设计与室内设计都是一致的，很多都是建筑师在做。建筑设计是中国目前最落后的设计，设计里的问题在建筑界留得最多，只做样子，根本不考率人的居住。厕所盖在哪，哪有下水管道就在哪。不管生活品质，卫生间通风都没有，对人没有研究，一个卫生间多大刷牙洗脸洗澡才能完成，数据化了。只是想怎么卖，怎么挣钱。要么就大型建筑，公共建筑做样子，室内设计都是菜单式。我喜欢秋天你能把秋天给我带进室内吗？谈判室应该什么样？什么时候最容易谈话？什么气氛最容易谈话？晚上夜色朦胧，男女之间不好意思说的也说了，很容易和谐下来，谈判就应该用漫射灯光，不是看的很清楚，气氛带进去，就是好会议室。老师都不清楚，怎么谈设计，人和空间就两个关系，一个生理关系，一个心理关系。人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人的，为我们活的更好，为这个社会更美满，但没有人考虑这些。有时考虑钱，考虑地位，都是为了得奖为了功利，怎么可能做好？国外的家具是好，但是拿到中国就不适合，我们的居住环境不一样。意大利客厅50平米，卫生间10平米。我们不具备那个条件，得谈中国人的生活方式。意大利创造的是舒适自由的生活，中国人在这么小面积里如何做自由舒适的生活空间，这课题不就来了嘛，但做起来很难。做的东西都是给人用的，如何保证人，使人安全，能承受，使人活得健康，而不是做样式。
《设计》：传统手工艺和当代艺术的关系？石振宇：我觉得我们有一个误区，我们的误区就在谈物。现代工艺、过去工艺都是手段，这都不是设计的目的，所以无从谈起。我的说法可能很尖锐。现代人到底需要什么样的产品？到底用什么样的工艺？是要先定题再选择工艺的，在这里谈工艺问题，就像画油画谈技法一样。在做的过程中既有过去手工艺的流传，也有现代工艺，所以我觉得设计的主题记住了，不谈物，不谈方法，我们要谈的是人。
现在流行谈家具，天天都谈明式家具，考证里面有很多明式家具，文章也很多。但是我觉得都有一个误区，就是站在人的角度来认知家具很少。明式家具根本就不符合人体工学。因为设计不光是舒服，设计本身还是一个限制。中国人的理念就是这样的。椅子500（毫米）多高坐着不舒服，为什么？中国人就让你老老实实坐着，翘不起二郎腿来。扶手高也不舒服，端起架子来，坐有坐样，站有站样。所以中国人说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沙发为什么不诞生在中国，而诞生在欧洲？因为欧洲人18世纪、19世纪就开始谈博爱平等自由，我们是一个君主国家。这是中国文化多少年来对中国的侵蚀。
《设计》：明式家具在中国有什么价值？对明式家具推崇的原因是什么？
石振宁：明式家具是黔驴技穷，还有是兴趣的需求，我们不反对这个。很多文人对这个不感兴趣，逃到云南过原始生活，大家都说艺术移到云南了，思想移到云南了，其实是逃避现实而已。
家具不光是一个应用，它也是一个社会文化的反应。我也感兴趣，我时时都在看，但是不会收藏。因为大家越炒越高，已经炒到天价了，中国人就爱干这个。其实椅子的限制非常厉害，中国明式家具是在事物上的一种反映，你们应该体会到这一点，中国人讲究的规矩现在都没了。我们谈“舒服”，舒服是什么？没法评价。没有评价标准的时候我们怎么做这个东西？所谓舒服、健康是两个概念。比如说办公椅一定要健康，一定要研究人的身体结构与各方面的东西。舒服就是不健康。沙发是舒服，往那一坐健康吗？不健康，5分钟之后就要换姿势，挪动本身就是健康是运动。我觉得有什么样的设计便有什么样的生活，有什么样的生活便有什么样的设计，所以必须研究生活。
谈过去没有问题，中国人对自己的辉煌应该怀念，但不是把过去的辉煌拿过来，辉煌应该是前进的。民族在前进，就不会诞生新的符号吗？只有龙和凤吗？这是年轻人的任务，中华民族在现代发展中，如何寻找它自己的符号，跟每个时代不同的符号，才是最主要的。中国人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家具？这个课题不是我能解决的，大家有了正确思考以后，依靠80后、90后，未来是你们的，我已经70岁了。希望你们能够仔细思考身边发生的任何问题，这是设计的命脉而不是改变样式。
《设计》：80、90后的生活发生改变后，对于新潮的设计，60、70后如何接受？石振宇：设计就是在解决这个矛盾，我们是一个有传统的民族，你们80后、90后、00后要解放要自由可以，但是要照顾到中国的传统。设计最优秀的地方就在这儿。我们每做一个设计要考虑整个社会的发展。现在大量产生的都是无用设计、垃圾设计它们对整个社会的进步作用太小了，反而给人类生活增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设计》：年轻人什么时候出国深造最好？石振宇：大学后再出国。20多岁有了真正中国人的传统再出去，不管去哪回来还是中国人，不要培养一个既不中国又不外国的人，不地道。80后、90后没有经历过文化大革命，他们一开始就接收到西方对中国生活的冲击，就开始国际化了。国际化过程当中，我觉得我们教育不成功的地方在于他们没有让大家站在中国文化的基础上去国际化。现在年轻人都西化了吗？不是的，他们还是中国化，回家还是叫爸叫妈，这是中国文化潜移默化的影响，即使受到冲击，也不可能从根上去掉。
《设计》：设计师如何规划自己的职业生涯？
石振宁：不用做长远的规划，人生都是无定的。我年轻时当了8年的工人，从没想有一天我还干这个。每天都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干没意义的事，路自然就走开了。只要踏实下来，不成问题，而且每个都吃透了，做每个都是专家。
《设计》：您对年轻设计师有怎样的建议？
石振宇：现在年轻人应该踏实下来，仔仔细细做设计，不要跟着天马行空，把自己都浪费了。设计离商业远一点，并不反对商业，设计没有商业也不行，但如果把商业放在第一位，设计就被商业绑架了，中国的设计将没有任何希望了，以商业为目的的设计一定是非常差的。要在各个方面限制商业，让它为社会服务，不能过分让它扩大。商业使很多东西扭曲了，如果商业发展到这个程度，设计师就消灭良心，昧着良心挣钱，没有社会道德了。虽然改变很难，但人最珍贵的就是永远留有一线希望。事情总要有人去坚持，如果没人坚持，社会怎么往前走，我们大家不能都随波逐流。
当科技、商业都过度发达的时候，我们便失去了对生活本质的认知，忘记了一切活动的目的都是为了人类更好的生活。科技进步固然是好事，但它要应用在有助于人健康生活的地方。电子产品的大肆使用，在便捷我们部分行为的时候，也让我们的身体和精神禁锢起来。人与人之间的真切交流少了，人与自我对话的机会也少了，我们把太多休闲时光耗费在手机电脑电视上。商业的泛滥制造了太多浪费，过多无用的日用品被粗这种制滥造，一方面浪费了地球资源，另一方面也滋养了浪费的习惯。太多的商品可供选择，增加了选择的困难，原本简单的生活变得复杂化。当一个产品进入市场时，它的生命周期就进入消费者层面，之后还会变成废品，进入物质的大循环。我们一味满足自身的欲望，却不顾后世子孙的未来。
这些问题看似和设计无关，却都是一种大设计。设计是唯一的售前服务，能够进行事前干预，设计师有责任通过合理的设计引导人们健康的生活方式。设计无限度的奉承商业，只会让世界变得更糟，我们的生活质量就很难提升。
中国的工业设计从八、九十年代开始发展，经历了改革开放的30年。中国制造业的快速工业化虽然获得了很大的成就，可是社会型的产业链和工业文化意识并没有在整个社会运行机制中积淀和成熟。制造业还处在加工型的模式下。我们有了工业，但还没有完成工业化。先进的工业是工业设计发展的基石。
当我们开始思考，什么是人的本质，什么是生活的本质，为了更好的生活我们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时，创新就找了方向和出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