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将幸存
一
这是我年幼时就听过一个故事:
上天了解到地上的扬州人很坏,预备在正月十五烧掉全城,先派了火力神君下界来考察。火力神君于是变作一个老婆婆,在路上蹒跚而行。一个下地的年轻人,正牵驴往家走,见老婆婆行路艰难,就用驴子驮了她一程。火力神君心里说,看来不是所有扬州人都心坏,就把天上要火化扬州的事告诉了年轻人,并让他到正月十五晚上,在院子里点上一堆火,这样就能消灾解难。年轻人回家后,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近邻,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到了正月十五晚上,整个扬州城红通通一片火海。上天往下一看,以為扬州已经火化过了,就作罢了此事。据说,我们这里到正月十五都要玩灯火、挂灯笼,就是这么来的。原来都是直接点火的,后来才演化成了挂灯笼。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因一个人的善良而拯救了全城的故事。但我想不出赞美的语言,只能一遍遍揣摩、想象其中的种种情节。比如,那位火力神君变成的老婆婆是如何步履蹒跚,打动了牵驴回家的年轻人;那位年轻人又是如何挨家挨户去敲门通告,打消那些开门者的疑虑的。当我年纪稍长时,我则惊叹于故事情节中的那些矛盾和疏漏之处。比如,上天何以会犹豫,要先派人去查访?火力神君何以会全盘泄密?地上的篝火何以能够骗过上天?以及,究竟是那个年轻人独自去通知全城的,还是一传十,十传百,大家才知道了这个消息的?情节的漏洞让人担忧,因为稍有一个环节出错,故事的结局都不会那么美好。但无论如何,我感动于这个故事的喜剧性,让人想起节日的甜美,和灯火节上那些祥和的面容。
二
不过我知道,我的感慨大概是模仿了克尔凯郭尔在《恐惧与颤栗》中那一唱三叹的笔法。但他讲的是另一个故事:
神要考验亚伯拉罕,就对他说,你,带上你的独生子,你深爱的以撒,到我指示的山上,把他做成燔祭献给我。亚伯拉罕于是清早起身,备好驴,带上仆人、以撒,和劈好的柴,上路了。走了三日,到了那地方。亚伯拉罕让仆人在山下等候,把柴放在以撒背上,拿好火和刀,二人一起上山。以撒问,父亲哪,你看火和柴都有了,要燔祭的羊羔在哪里呢。亚伯拉罕说:“我儿,神必自己预备作燔祭的羊羔”。到了神指示的地方,亚伯拉罕筑好祭坛、摆好柴,捆绑好儿子以撒,放在柴上,就要动刀。神的使者从天上下来,说,你不可害这孩子,我现在知道你是敬畏神的了。亚伯拉罕抬头,见一只公羊卡在小树中间,就取了来,为神献了燔祭。据说这个地方叫耶和华以勒,就是亚伯拉罕起的名,意思就是耶和华必预备。
这是一个我花了二十年才读懂的故事。我还能想起在《恐惧与颤栗》中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时的狼狈与沮丧。克尔凯郭尔一唱三叹式的笔法让人着迷,让人深信故事里隐藏了深刻的奥义;但故事情节以及晦涩的论证却让人恐慌,让人怀疑自己的智力。我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可以为了某种理由杀自己的儿子;一个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才能够舍弃自己的儿子?在某种不太自信的愤怒甚至气急败坏中,这本书也被我搁置了近二十年。
二十年,不一定能让一个人的智力更为成熟,但足以让他体味到生命中的至暗时刻。不过这也没有多么玄妙,其实就是俗话说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刻——没有人可以哭诉,没有人可以呼唤。一句话,没有任何伦理关系可以依恃,没有任何伦理家园可以回归。而这,正是亚伯拉罕的故事所针对的那个处境,人的伦理关系、伦理家园被剥夺——故事以舍弃来隐喻——的时刻。
但是,就在无从呼唤中,神秘的呼叫从天上出现了;在无从依恃中,莫测的信赖出现了——“我儿,神必自己预备作燔祭的羊羔”。而这个不可理喻的“必”,这个信仰,其实就是我们身上同样不可理喻的“希望”。
我的感觉,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生活过的许多古老民族,偏好希望这个主题,比如那因犹太人的传播而著名的洪水故事。人们在古巴比伦人的泥板文书中发现了它的一个早期版本。故事里讲:
居住在幼发拉底河畔的乌特纳皮什替姆,听见智慧之神埃阿对着茅屋说:茅屋啊茅屋,墙壁啊墙壁,用心听,拆掉你们的屋子,建造一艘大船,带上各种生物,然后把船放到辽阔的大海上,逃难去吧。乌特纳皮什替姆明白了埃阿神的意思,按启示造好了船,把全家老小都送上去。从傍晚开始,暴雨一直下了六天六夜。船在大海上漂流了十几天后,在尼西尔山搁浅。又过了七天,乌特纳皮什替姆放出鸽子去查看,鸽子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只好返回。放出燕子,燕子依然没有找到落脚的地方,也只好飞回。最后放出乌鸦,因为大水已经减退,就再也没有飞回来。于是乌特纳皮什替姆下了船,为众神摆上牺牲,在山顶祭酒。祭祀的香气吸引并打动了众神,包括降下洪水的众神的武士恩利尔。恩利尔走进方舟,为乌特纳皮什替姆祝福,赐予了他和妻子远离尘世的永生。
这是方舟逃难故事的一个早期版本,尚没有被赋予道德内涵,基本上依然呈现为因信得救的主题。乌特纳皮什替姆,以及后来的挪亚,不是因为善良而得救,只是因为他们和神的“私人”关系,因为神隔墙的呼唤和“偏心”的祝福。从这个故事的诸多早期版本中,都可以看出这一主题。比如,故事里灾难的起因是对神的遗忘,即对信仰的背叛,而结局都是筑坛献祭,恢复和神的关联,即恢复信仰。
三
中国古代最著名的灾难故事,估计要数鲧禹治水了。其中也不乏神异的情节。比如鲧没有得到允许,从天帝那里窃来了息壤,想要堙堵洪水,于是被天帝命令祝融杀死在了羽郊。鲧死后,尸体三年不腐,从他剖开的肚子中,诞生出了禹。大禹是治水的成功者,所以关于他神奇事迹就更多。比如他召来黄龙玄龟,一个在前面摆尾开路,一个在后面背负青泥。为了打通轘辕山,他甚至把自己变成一头熊,结果吓跑了妻子涂山氏,最后竟变为了石头。后起的民间传说就更为神奇。比如我们家乡流传的是,大禹在甘肃治水时,被一个山头拦住了,无法凿通。他晚上借宿在了山下一姑娘家,姑娘问他为何唉声叹气,大禹以实相告。姑娘说自己可以打通山头,但条件是大禹要和她成亲。大禹无奈答应了,等到第二天清晨起来一看,山头果然没了。但他不知道这姑娘原来是一猪精,趁着夜里把山给拱走了。
这些情节虽然神奇,在人类的神话世界里却一点也不稀奇。鲧禹治水最神奇的地方,恐怕正在于是那些平白无趣的历史记载中。关于鲧禹治水,古人的记录大多简略朴实,在神话的面纱下,更多包含着先民的历史现实。但鲧为什么会失败,禹为什么能成功,却并不是那么清楚以懂。现代最为流行的解释,是说二人的技术路线不同。鲧的办法是堵,禹则堙堵、疏导并用。但仔细想想,技术选择的不同,不意味着一个愚蠢一个聪明,也不意味着一个怠惰守旧一个勤勉奋进。鲧也算是殚精竭虑了吧,不然何以会冒死窃取息壤,还不待帝命呢?鲧死后三年不化,而且还腹生禹,看来也是死不瞑目,希望子孙能完成自己的遗志吧。民众记住了鲧的败绩,也说明了他在大家心目中,不是一个愚钝的叛逆者,而是一个悲剧英雄。但鲧的悲剧性在哪里呢?
根据历史学家的考证,鲧的办法其实是最自然不过的选择,即让遭灾的小群体各自去围堵,这样的办法对小洪水有效果——所以禹也没有完全排斥堙堵的办法——但对浩浩荡荡的大洪水,就起不了什么作用。而且他所用的疏导相对于堙堵,根本不算是一种更先进的技术,反倒在某种意义上更为落后——毕竟人类发明筑城防水肯定要比被动的导水更晚,所以人们会幻想能得到一种自己长高的息壤,却不需要专门去幻想导水的法术。那么大禹被铭记千年的功绩在哪呢?
其实禹的成功,不是因为应用了新技术,而是因为他建立了应用新技术的社会条件。堙堵之法的问题,在它会导致以邻为壑,结果可能天下的水患不仅难平,还会引发更多的纷争。而疏导之法的困难,正在于需要调动更大范围内人民的配合。大禹的功绩,关键就在于“仪之与民而度之以群生”,取则于民众,顺应于群生,也就发挥了民众1+1>2这一群体合作优势,发挥了人类共同体这一无形、无穷的力量。即使带有神话的附会,大禹的做法也并不深奥。比如他大会群神于会稽山,以商议对策,并严明纪律,处死了迟到的防风氏;比如他身先士卒,身执耒臿,以为民先,甚至磨光了腿脚的汗毛,样子和个奴仆没什么区别;比如他劳身焦思,栉风沐雨,十三年过家门而不入,竭力而劳万民,甚至视生如寄,视死如归;比如他能兼听不同的意见,传说禹耳三漏,也就是有三个耳朵眼,等等。禹的德行也得到了民众的响应,于是各类专门人才也纷纷献计献策,比如传说黄龙曳尾于前,玄龟负青泥于后,有白面长人鱼身的河精献出河图,人身豹尾的神人授了黑玉书。在上下的齐心努力下,最终安定了九州。于是大禹时代就成了民众心目中的伊甸园,传说那个时候,天上不仅下稻,还下金子。可是,这哪里是上天的赐福呢?大禹治水,讲的恰恰是人因他们的共同体而得救的故事。
四
洪水之中,“谁将幸存”?在古巴比伦人洪水故事的一个版本中,这是众神质问灾难制造者恩利尔的一个问题,启示也是留给所有人类的一个苦涩问题。不同文化、不同处境中的民族,给出了不完全一样的答案。但每一个答案都并非唯一的答案,甚至答案在制造着新的问题。不过,虽然所有的答案都是神话,却包含着比现实更为宏远的真实。
第一个故事的答案,也许是最美好的,但也是最虚弱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是人类最为朴素,也是最为苦涩的信仰。洚水警余,神秘的报应观念给人类提供了反思自我、接纳他人的机会,使得人类的共同生存得以加强。但这也是一个虚弱的答案。神啊,我究竟犯了什么罪,多少悲苦的心灵曾发出过如此这般无助的呐喊。它打破了第一个故事甜美祥和的意境,却找不到答案。是的,只有呼告,无人应答,而这正是第二个故事告诉我们的,不是答案的答案:呼告就是应答。
而第三个故事提供的答案,才是最为难懂的。因为它最为辽远,又最为可怖。辽远,因为它超出了邻人的亲切,迫使人将远方的陌生者视为同类。可怖,因为它在自然的无情之外,带来了同类间的杀伐。但它是所有孤苦无告者的唯一可以依靠的实际,而且,也许只有所有孤苦无告者携起手来,组成共同体,就能爆发出最神奇的力量、现实的力量。
是的,它有杀伐,它有受难。因此,它让受难者和懦弱者惶恐不安,发出悲鸣,发出诅咒,试图重新逃回那甜美祥和的家园,逃回感动、泪水,逃回个体可掌控的处境——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慰藉。但是,他们可能遗忘了个体的孤苦无告,忘记了个体之为个体,正在于它可能孤苦无告。
五
“谁将幸存”?没有唯一的答案,没有完美的答案,但又都可以是答案。是的,我想起那个现代中国人曾经耳熟能详的故事。
太行,王屋这两座山,方圆七百里,高有万仞。有一位老人,已经九十岁了,叫北山愚公,就住在山下面。因为大山阻隔,出行很不方便。他把全家人叫到一起来商量:咱们一起来努力,挖倒大山,就可以一直通到河南了,这事能成吗?赞同的声音稀稀拉拉。他的妻子说出了疑问:靠你一个人,连个小土丘都推不平,何况王屋和太行呢?再说了,山上那些土石往哪里倒呢?大家说,就倒到海边上吧。于是,愚公带来儿孙中三个能挑担的上了山,凿开石块,用簸箕挑上往海边倒。冬去春来,才能回一次家。
河曲住着一位智叟,嘲笑并阻止愚公:你呀,实在太蠢了!你剩下的年岁,恐怕连山上的草都动不了,何况一座山。愚公叹了一口气说,你呀,才是顽固不化呢。虽然我老了,可是还有儿子,儿子老了,还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山又不会在长高,怕什么挖不平呢?
这个故事太过朴实,缺乏神话的魅力。可是,它包含了前面三个故事的答案,朴素的伦理意识,朴素的信念意识,朴素的共同体意识。尤其经过当代那位最伟大解释者的发扬,这个故事甚至成了一个民族几十年来活的时代精神。
可惜,斗转星移,这个故事和它的伟大解释者,都被遗忘甚而抛弃了。如今,有多少人不是那位智叟呢?又有多少人能理解愚公的智慧呢?多少饱学之士,要不已经放弃追问,要不就是各自追随、保守着其中某一个答案,且骄傲地视为至理至福。可有谁能记得,愚公曾是携带了三个答案上山的。(2020.3.31于世界疫情未尽之际)
胥志强,文学博士,华中師范大学文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