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趟西班牙返乡之旅
黄泽敏
乡村的逐渐消逝和空心化,是现代化、城市化的众多后果之一。在村落被荒弃的同时,许多传统农村文化也走向衰败。这一现象,正在全世界发生。
正如作家塞尔吉奥·德尔·莫利诺(Sergio del Molino)在《断裂的乡村:走过不曾如此空心的西班牙》所描绘的西班牙无人村,那里只居住着极少数西班牙人,却活在数百万西班牙人的脑海和记忆里。
在这部有关时间与记忆的作品中,作者回到西班牙内陆的乡村中进行了一趟“回程之旅”,提示读者,一个现代化的西班牙,却也是“空心的西班牙”。
西班牙,这个欧洲国家从不失异国情调,在那的旅人可以看到别具风格的艺术之都,混合新罗马式、哥特式、巴洛克式多种建筑式样的大教堂,及充满童话故事组成元素的城堡小镇。可曾想,浪漫建构而成的风景背后,是黄沙和陡石的一片荒蛮之地。
塞尔吉奥·德尔·莫利诺是一名作家,也是一位记者。书中对西班牙人口减少的问题更多以具有新闻性的描述分析开始。
上世纪50年代,西班牙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工业化道路上,西班牙经济迎来了高速发展,造船业、汽车工业飞速发展,城市规模在短短的二十年间增长了两倍至三倍,但许多广袤无垠、人烟稀少的国土却被彻底荒弃。他指出世界上有这样两个西班牙:一个是城市化、欧洲化的西班牙,一个是内陆的、荒芜的西班牙。
事实上,西班牙是一个直到20世纪依然以农村为主的国家,直至今日,西班牙过半的国土依然属于农村,但几乎没有人住在农村。西班牙的人口大多集中在马德里、巴塞罗那、瓦伦西亚和塞维利亚等城市,本土的农村人口非常少且极其贫困,甚至在西班牙某些地区,每平方公里生活的居民不到十人。迅速的城市化,导致乡村与城市之间出现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巨大鸿沟。
其实早在工业革命和农村人口外流之前,西班牙城市和农村之间的“裂缝”便存在了,农村一直不是西班牙人民生活居住地的首选。由于西班牙曾是一个遍布征服者和掠夺者的国家,西班牙执政者很早以前就有流放政敌到偏远地区的传统,所有人都将西班牙无人村视为异域。农村被视为“未开化之地”,代表着落后、野蛮,主城区的西班牙人会以鄙夷、不屑的目光投向内陆地区的裸露在外的土地、荒芜的风景,并尝试用叉子—当时所谓的文明世界里,高贵和精英的标志—与生活在村庄中的人们划清界限。他们将穷苦的人划分为“他者”,视农村地区为绊脚石的趋势尤为严重,即使他们曾经可能生活在那里。
即使是在过去,欧洲国家的乡村散布着城镇和肥沃的田野,也拥有繁忙的街道和商业的喧嚣。但与这些欧洲国家不同,西班牙大都市的商业和住宅区外围,到处是被沙土覆盖的房屋、神庙,“绿色”成了一片黄褐色空间中的稀缺之物。仍然有少数西班牙人愿意生活在村庄中,在上百万西班牙人入城谋生时,他们选择与世隔绝的生活,去到城市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他们接受了无人的寂静,不愿讲述,也不愿意被讲述。
但更多的人是被迫居住在村庄中。他们因房产、工作、田产等问题,被“困”于村镇中无法离开。同时,存在部分在变革前出生的老人,此前他们过着村落的生活并感到与城市生活格格不入。
因此,他们感到被政府抛弃,长久的生活在不满的情绪中,这些不满情绪表现在许多政治表达及对国家强烈的怨恨之中。这些人通常以鄙夷、恐惧和仇恨的眼光看待城市,城市愈是壮大,农村的鄙夷、恐惧和仇恨就愈加强烈。
“爱国主义在西班牙成为了一种边缘化的表达,在西班牙一向只有激进派或是远离社会、政治和文化中心的人才会推崇爱国主义。”许多欧洲国家会在家中悬挂国旗,国旗甚至会出现在他们的食物中。但在西班牙的街道上几乎看不到西班牙国旗,它的存在甚至会令人感到不舒服。当村落荒芜后,农村原本流传的传统文化也会随之消失。西班牙的方言或古老的习俗只存在于人们记忆中。
在这本书中,作者引用了葡萄牙人的一种残忍的说法:“‘葡萄牙就是里斯本,剩下的都只是风景。’那幺如果把这句话放到西班牙,可以说西班牙就是马德里,剩下的则连风景都算不上。”西班牙各个地之间的风貌具有很大差异,一道显而易见的“城乡”分界线确实存在于这片国土之中。只需要以马德里为圆心向四周出发进行探索,就会发现方圆300公里内再也没有一座像样的城市。出城的线路或交通方式都不重要,只需要看着窗外的风景,便能看到城乡间自然的过渡—映入视野的景象可以从城市的高楼大厦,瞬间变换为沙土覆盖的狭小房屋。
读这本书会让我们有一种熟悉感。中国也有这样一片“空荡之地”。
传统中国是农业大国,农民一直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村民之间相互熟悉,形成“自己人”的认同圈。正如书中提到的房屋被烧毁之谜,揭露的正是乡村与城市的关系,小小的村落成为族群社会,部族社会结构中所持有的态度决定谁是“自己人”而谁是“他者”。
“自己人”圈子的范围包括具有血缘关系的家族圈,也含有同一村落中密集交往的村庄居民。村民之间会通过频繁的社会交往活动进行生产劳作,当矛盾发生时,熟人圈会一起想办法解决问题。他们讲述着相同的语言,遵循着一致的社交礼仪及行为准则,并传承共有的传统文化。
但在城市化建设下,“离开农村”几乎是所有小镇青年的共识和努力的方向。农村产业的落后促使人口外流,导致耕地撂荒、宅基地废弃等土地空心化现象,最终加速村落环境衰败,造成产业难以维系的农村空心化。
大量年轻的农村劳动力向城市转移,导致农村中需要的公共服务和基础设施建设缩水,公共岗位越来越少,年轻劳动力无法获得经济收入,越来越多年轻人需要外出务工。
到最后,外界信息也随着曾经作为知识的传播主体的年轻人一同“离开”,剩下大量老人、儿童留在村庄继续着“边缘化”的生活,而农村内医疗卫生服务、休闲娱乐服务、乡村教育体系等稀缺,宽带网络普及率低下,形成农村“信息闭塞”的现象。
“我们生活在非常复杂的城市社会里,对族群的坚定忠诚已被人们之间细微变化不定的相似性所取代。”在复杂的城市社会中,农村的熟人社会越来越没有存在感,部族人群越来越难在其中找到“自己人”。
人类是矛盾的生物,很多时候,个体的情绪容易受到周围环境影响。当进城务工的农民被分配为城市的角色时,有的人会羞于承认自己的出身,而将自己代入有别于故乡的“他者”。更多的人在进城后,因生活方式和生活理念变得城市化而与农村疏远。
不知何时,此前的“家”出现了很多不认识的陌生人,明明回到家却没有归属感,熟人社会逐渐变得“陌生化”。大多数在外劳作的小镇青年对乡村都抱有这样一种矛盾的情感,这是一个全球现象,西班牙是这样,中国也是如此。
农村传统文化影响着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人们离开了乡村,但乡村还在他们身体里,还在他们心中。”
没有什幺东西是会无端消失的,正如对故土的记忆,往往会在生活的某个瞬间突然出现,并被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捕捉到。只有对历史和当前现实又客观的认识,才能减少乡村与城市之间存在的鸿沟。
或许,很多问题已无法弥补,但知道自己从哪里来,重新考量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关系,是我们踏上这趟“回程之旅”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