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南语,秀场在田野

    赵佳佳

    

    按之南语自己的话来讲,她就是个“乡村野模”。

    她不是短视频平台上,那些扮丑搞笑博流量的类型,也不是从大城市来的模特跑到乡下去,在田野上搭建秀台,穿华丽的衣裳走凌厉的步伐。不是的。

    乡村野模,这个名词中包含的意味首先是,之南语是生长在农村的人,再者是,她在农村的高山和梯田之间走起了模特步。

    在贵州威宁县雪山镇,对于这个24岁的女孩来说,春天来临的时候,种地才是紧要的事情,每天早晨起床,喂养狗和牛是不可少的步骤。她生长在这里,在一个父辈无法受到足够教育、女人在婚姻中时常受到欺凌、孩子在雪天没有棉鞋穿的环境中。

    但同时,她也生长在电影、书籍、时尚带来的滋养中,这使得世俗生活与一种审美意义上的生活在她的命运中共存。她觉得,她在田间走秀的视频之所以和别人不同,是因为她并不是把外界的东西带进乡村,以冲突感制造美感。

    她原本就属于这里,“村民生了一个女儿,但这个女儿有梦想,他的女儿在村子里走秀,他就在旁边种地”。

    乡村是她的来处与归处,而成为“乡村野模”的她,“就像是一个想要飞出大山的孩子,还没有飞出大山的样子”。

    从威宁县城出发,还要驱车往西北方向再行进四十公里,在海拔两千米往上的山路间盘桓一个多小时后,才能抵达雪山镇。之南语就出生并成长在这里。

    在三月乍暖还寒的时节,她不接受外人的来访,因为那时候她得往地里种下土豆和玉米种子,等作物成熟后拿去卖、喂牲口,或者留给自家吃。之南语不愿这个过程被旁观,因为那不是城市里的孩子们想象中田园牧歌式的生活。

    种地是很累的。做农民的父母,要从早上七点开始出门劳作,一直干活儿直到夜里八九点钟,有时候疲惫得话也不想说,满眼红血丝,连走路都打晃。

    作为农民的女儿,她自己也是从小就得在家干活儿的。早些年镇上车少,她要从很远的地方背几十斤重的土豆回家,最远要走上一两个小时山路。后来车多了不用那幺辛苦,但喂猪喂牛、挑肥料下地这样的事仍是寻常的。

    但在农闲时刻,一些变化就会发生在她身上。

    她有一张颧骨饱满、下颌瘦削的脸。往这张脸上扑上粉底,描乌眉,点红唇,整理头发,时而让它们自在散开,时而将它们纠结起来,然后换上她自己改制的各式各样的裙子,再踩一双根部又细又长的鞋。农民的女儿就这样进入了“乡村野模”的身份里面。

    她时常表情淡漠地目视前方,摆动着胯部,有点孤绝地向镜头走过来。

    你能看见她平整的肩部线条,嶙峋的蝴蝶骨,以及跳动着的裙裾下结实流畅的小腿。她就这样走在梯田的道路中间,走在点缀着野花的、墨绿色的野草丛里,她穿越芜杂的山林之时,树木的阴影渐次掠过她的身体。

    在其他那些同类型的乡村模特视频里,人们惯用明丽鲜艳的光线、色彩,和鼓点激昂的音乐,但之南语总是让自己身处于一个暗色调的画面之中,似乎是陷落在黄昏的天光中和树林里浓郁得近乎漆黑的绿色里。

    2019年,从舞蹈专业毕业后,之南语先去贵阳工作了一段时间,只隔了一年,因为爷爷生病,她想要回家照顾,于是选择回到雪山镇自己拍视频。

    她的摄影师是自己的表姐。表姐大她七岁,她们从小一起长大,而表姐原是在镇上的影楼给别人拍婚纱照,后来也对工作感到厌倦,就辞职回家写小说,立志成为一名畅销书作家,同时她也给之南语掌镜拍摄照片和视频。

    之南语没有进行过专业的模特训练,称自己的台步是“不加修饰的”和“拙劣的”。服装也不是什幺奢侈品大牌,而只是她自己用各种闲碎的布料做成的衣裳。

    拍了一段时间,她的视频在网络上走红,各种各样的媒体打电话来采访,那时候的新闻里说“23岁农村女孩在村里、田间走秀走出超模气质”,让之南语成了个活脱脱的“正能量”范本,直到最近都还有威宁当地的学校来找她做直播进行宣传。

    但为了避免被记者打扰,她更换了手机卡,也拒绝了学校的宣传邀约。

    声名与物质都是不紧要的东西,她想。真正喜欢她的人应当是喜欢她做自己的样子,火不火不打紧,她不愿意顺着别人的心意去活。她也不需要很多的钱,可以只吃一些很粗糙的东西,能活就行。在作家叶三写她的文章中,她说,“我很穷,我是一个靠精神维持生存的人”。

    2021年,导演王晓振找到之南语,为她拍摄了一则微型纪录片,在这场相遇中,她似乎迫切地想要把那些外界加诸在她身上的想象给撇开,纵然知道这个纪录片会被推送给成千上万人,她还是想导演拍下的是真实的自己。

    在王晓振的镜头前,她不再化妆,只穿着很脏的军大衣和棉裤,戴着滑稽的鲜红色绒帽,四处爬上爬下,没有表情,不爱讲话。

    王晓振走后,之南语写下了和导演相处六天的感受,最终变成她的自白,被加入了片中。

    短片刚开头,她用贵州方言介绍自己:“5月21号,见到他们的时候,我很不自在,我压根不是别人给我标签的超模,只是一个看起来很寒碜的人。”

    在微博上,之南语曾写道:“她的村庄没落,她的路途遥遥。”

    南风窗记者问起这番话的含义,她说,其实没落的不是村庄而是她自己,“村庄”作为一个意象代她做了牺牲,而她自己却真实地处在一种前路晦暗的迷茫状态之中,“我看不清未来,也看不清当下,对于过去(的认识)也是一种模糊的状态”。

    这种困顿、迷茫,与纠结,日日夜夜在缠绕着她年轻的生命。她的自卑、沉默、怯懦,让她安于在雪山镇上那个熟悉的环境中存活,但她的敏感、孤独、对爱的渴望以及对美的感受,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和整体环境的格格不入。

    

    从大学毕业后,她曾去贵阳工作过一年,在网红街上跑场跳过舞,收入是每天两百元。后来也在模特工作室带过学生,工作室才开业,学生没几个,月工资只有两三千,那是种养不活自己的生活。

    她也尝试着给模特公司投过简历,但没被选中。这种被拣选的感受挫伤了她敏感的自尊,她想,从此以后不会再主动去向那些公司索求机会了,除非对方主动来找她。

    爷爷生病以后,她决定回到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她生怕爷爷一不小心就走了。

    在那个天黑以后安静得能听见自己呼吸声的村庄,她终于能够重新接近自然。回到家的时候,她最喜欢的就是那里漫山遍野的绿叶,高兴的时候她会想要在密匝匝的叶子之间跳舞,想在花草丛里追蝴蝶。

    在面对生人的时候,她通常爱沉默,矜持,也鲜少展露笑容,但只要她亲近熟悉的人出现,局面会立马发生改变,她能在一瞬间变得轻松活泛起来,她说自己从来都是一个“躲在后面的人”,“在生活上,我对他们有依赖性,所以在某方面看来,我是一个很怯懦的人”。

    但在无限亲近熟悉的人和环境的同时,她也仍然是徘徊在那个环境之外的边缘人。

    她所在的家族,长辈之间的夫妻关系总是不和睦。她的奶奶曾经尝试上吊自杀,在差点勒死自己的时候被发现救下,而她的大伯母上个月刚刚在家暴中被打破了头,她背着大伯母跑去抢救的时候,“血像水一样流”。

    她所在的家庭亦如是。她的爸爸念书到初中,但妈妈并不识字,两个明明在平日里温和内敛的大人,对待孩子就像“要把命给他们”一样的好,却在婚姻中极尽疯狂地制造矛盾,从之南语记事起父母二人就时常吵架打架。

    就在去年,她的爸爸因为怀疑她妈妈要跟着网上认识的男人离开,在一个夜晚提着菜刀拦下了她妈妈踏上的那辆车,他死死拉住车门不松手,被拖行了好远,脸上留下了一片经久难愈的疤痕,同时伤到了眼睛,直到现在也还没好。

    她也尝试过逃离家庭,去省城上学、去外地打工,但她发现这些努力都是没有用的,无论走到多远,她总能接到从家里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妈妈总是在和爸爸吵架,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妈妈永远在哭。

    糟糕的家庭环境,塑造了她家里四个兄弟姐妹同样内向的性格,却偏偏在她身上凿下了更深刻幽微的痕迹,使她过早地感受到了孤独。

    

    读初中的时候,她记得有次冬天下大雪,路面上已经结冰,她穿着双难以保暖的鞋子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冻得双腿不听使唤,好像永远走不出那片雪地。当时因为实在太冷,她昏倒在半路,不知道过了多久,自己醒了过来。

    回到家之后,她也没有向家人说起这件事情,而这份记忆一直埋在心里,成为一种难以表达的孤独的情绪,而这记忆带来的影响弥留至今。

    

    在她的世界里,她觉得没有找到任何一个能够理解自己的人。

    在大学期间,她发现自己长久累积下来的恐惧最终导致了抑郁症,她会没有任何征兆地开始四肢发麻,无论何时何地都在流眼泪。那时候她没有钱做心理治疗,也不愿意因为吃抗抑郁的药物而发胖。

    18岁生日的时候,她甚至曾经去了六盘水的一家医院顶楼,想要在那天结束自己的生命,还是好朋友发来的短信救下了她,朋友在短信里说,准备好了生日蛋糕等她回来。

    但她的父母直到今年才知晓她的病情,她的妈妈带她去医院检查以后回来说,“抑郁症是个什幺鬼症”,而她的姐夫说,“抑郁症就是富贵病”。过了段时间,家里也没人把这当回事,就觉得是她自己想得太多。

    她的男朋友也不明白抑郁症到底是什幺症状,他会带她吃好吃的食物,买好看的衣服,去那些不曾去到的地方,但无法和她进行精神层面的交流。

    有段时间,她妹妹在家很焦虑,因为找不到工作。她就跟妹妹说,反正人这一生做什幺都是做,找不到工作就算了,你可以去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但妹妹听了,对她说:“你不要和我说这些蛊惑人心的东西。”

    但好在,现实生活之外,还有艺术在。

    从高中开始,之南语发现自己喜欢张国荣。她把他的电影全部找出来看,她单曲循环《我》,“我就是我,是不一样的烟火”。

    在叶三记录之南语的文章里也曾提到这段往事。之南语告诉叶三,她痴迷张国荣相关的“病态美学”。“当然他不是病态的,但当时在我看来就是一种病态美。无论心情好坏,我把他当作自己精神上的慰藉。我的很多事情没有办法向别人说,像我生的这些病,向家人说,向朋友说,他们都不理解。没有人陪伴我的时候,张国荣陪伴我。”

    上了高三,她学习成绩不好,在逛街的时候看到了一个舞蹈室,于是就交钱开始学习跳舞。舞蹈室老师教的是民族舞,但她想学的,是现代舞。

    

    民族舞有更强的范式和技巧,但她自认为不是有舞蹈天赋的学生,虽然比同舞室的学生更加刻苦努力,但别人看几遍就学得会的动作她看几十遍也不一定学得会。而现代舞不同,在她眼里,现代舞自由,只要顺应内心的直觉,怎幺跳都能是舞。

    老师不教现代舞,她却执拗着非要学,以至于后来被老师排斥。练功的时候,老师会帮全舞室的学生踩胯,独独绕过了她。

    

    那时候,她对现代舞有种暗恋般的感受。看到优秀的舞者跳舞,她会感到内心里有种炽热的感情在涌动,想要情不自禁地跟着舞蹈。但即使她已经很熟悉它、很喜爱它,却始终没有被它真正接纳。

    她只能自己摸索着开始学,一切都没有基础,也不讲章法,然后就跳了朱洁静的舞剧《等待》去参加艺考。

    那时候,她报考了空乘和舞蹈表演专业,考试结果出来之后,发现在空乘专业拿到的分数高过舞蹈表演的分数,学空乘可以读本科,学舞蹈只能读专科。但那没什幺了不起的,她还是选择了继续学舞蹈,去贵阳念大学。

    直到有人对她说,你长得很像某个国际超模。

    喜欢上刘雯和杜鹃后,她的模特之路也随之铺展开来,直到现在。

    成长过程中的悲哀,是能够交给关于“美”的活动去消化一部分的。她在张国荣的忧郁中看到了命运的相似性,在现代舞里感受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力量的流动,让她想要落泪,在成为乡村野模后,她的作品也带有一种宣泄悲哀的同时抵抗悲哀的气质。

    而“乡村野模”的身份,也拓展着她的生命经验,比如导演王晓振的到来,就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王晓振是快手叫来的,他从快手上选择了六个用户准备去拍摄,之南语是第一个。他说他本来不想来,但“他们真的给了很多钱”。他来的时候,跟之南语说,“我也不知道要拍什幺”,于是大家就稀里糊涂地在山上逛,有时候也跟着之南语的想法随便乱拍。

    他们在一起待了六天。回到北京后,王晓振给之南语寄来了一份礼物,是一行禅师的《佛陀传》,讲述佛陀释迦牟尼从出生到寂灭的一生。书里写,“慈悲之爱,是没有执着与分别心”。

    虽然王晓振和之南语的接触并不多,但他时常会打电话来问候,尤其是在她抑郁症发作的时期,他劝她,不要想着怎幺死,也会跟她讲,拍视频不要管自己喜不喜欢,只是去做。

    让行动助你远离虚空,这是之南语从王晓振那里学到的东西。

    这种来自自身与外界的调解,让她逐渐能够找到方法与生活中那些痛苦做对抗。从今年开始,她学会把父母之间的战争和自己剥离开来,她学着同情他们,试着爱他们和帮助他们,但并不把父母的命运和自身的命运紧密地联系起来,这让痛苦得以减淡。

    而农民的女儿之南语,还在继续追寻她的梦想。

    2021年5月25日,晴朗的夜晚,在王晓振的安排下,雪山镇的主街成为了之南语的T台,她穿着自己做的衣服在街上一直往前走,偶尔经过的汽车从身后开来,为她打光。她从没走上过什幺像模像样的时装秀,但雪山镇的马路就这样嵌入记忆中,变成她人生中最长的T台。

    伴随着高跟鞋撞击路面的声音,她在纪录片中念白:“我像个疯子一样走了四分钟,我那个时候什幺也没想,眼睛直直盯着前面的路,身体里有股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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