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政坛进入碎片化时期
何任远
在4月总统选举给了马克龙胜利之后,法国6月19日的国民议会第二轮选举,让马克龙派系政党失去了五年前获得的绝对多数地位,仅赢得245个席位,离过半数所需的289个议席还差44个。新一届法国国民议会,也因此成为第五共和国有史以来首届没有政党获得绝对多数席位的国会。
相比之下,法国政治光谱中的极左和极右力量,却在这次选举中大有斩获。玛丽娜·勒庞领导的“国民联盟”议席数量从7席直升89席;而梅朗雄组建的“左翼大联盟”(Nupe,包括“不屈法国”、社会党、绿党等)获得131个席位,成为国会中的第二大势力。不过,“左翼大联盟”在选举结束后,马上走向分崩离析。
梅朗雄没能问鼎总理宝座,马克龙也遭遇总统生涯一大挫折。莫非笑到最后的,是那个总是离最高权力一步之遥的玛丽娜·勒庞?
国民议会选举结束后,马克龙的全国电视讲话并没有指明他的政府将会走向哪条道路,或者选择与哪些政党组成共治搭档。在法国政治观察家克罗·桑库特看来,一反过去高调的姿态,马克龙“哑火了”。
由于没有了连任压力,马克龙在第二任期内,本来计划大刀阔斧地进行增加经济效能的改革,并且在欧盟和国际舞台上留下一笔遗产。但现在看来,这个目标要打很大折扣。
马克龙在法国政坛有个外号“朱庇特”。在古罗马的神话传说中,朱庇特有着霹雳一般的魔力,是诸神中威力最大的一位。马克龙之所以被称作“法国的朱庇特”,除了外貌酷似古罗马时期的帝王之外,还因为他在过去20年中最充分利用第五共和国的体制,来塑造强势总统的形象。
在第一届总统任期内,马克龙的强势作风,除了仰仗第五共和国宪法赋予的总统权力外,在国会的执政党支持也是重要支柱。在参与总统选举前,马克龙几乎没有竞选过任何公职,选民对马克龙以及背后党派的认识也甚少。在2017年的选举中,法国选民与其说是喜欢马克龙,还不如说是惧怕他的主要对手玛丽娜·勒庞。五年前马克龙在总统选举和国会选举中的压倒性优势,如今不复存在也是可以理解的。
五年过去了,马克龙的底色如何,法国选民已经看得比以往更清楚。如果这世上真的有“马克龙主义”的话,那幺可以归结为这样几个标签:追求经济效率、简化社会福利制度、反对美式种族政治正确、提升法国在欧盟的话语权、建设欧洲安全防御主权。
出身于传统的左翼政党社会党,马克龙在执政过程中不断向右摆,中间还曾任命温和右翼政党共和党成员让·卡斯泰担任政府总理。在吸取了两大温和政党的精英人才和主要理念后,社会党和共和党被抽走了票源,从此一蹶不振,而马克龙最终成为了温和左翼与右翼的共主。
如果单纯从经济数据和就业形势看的话,马克龙政府的确有一定的成绩。在2022年初,法国失业率下降到7.4%,是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以来最低的数字;2021年,法国经济从新冠疫情中复苏,录得7%的增速,是法国52年来经济增幅最大的一年。
马克龙式改革,走的是传统的撒切尔主义路线:削减失业者福利、制造更多灵活就业的岗位,以及为企业减税等。撒切尔夫人当年针对英国国营企业的改革遇到的工会和民间反抗,马克龙也统统遇到了。
由南部和北部边远地区和各小镇失意者组成的“黄背心运动”,几乎每周都在首都举行游行示威活动,成为了法国民间抗拒马克龙式经济改革的象征。与英国的“铁娘子”相似,对付从“黄背心运动”到反抗疫苗运动,“法国的朱庇特”摆出的也是强硬的姿态。
正如英国社会在1980年代撕裂严重那样,法国在强硬的改革措施下也出现严重撕裂的现象。在一头,是以马克龙为代表的大城市精英阶层和全球化受益者,而另外一头,则是南法靠近地中海的地区、农业省份和北部诺曼底边远地区被遗忘的失落者。
马克龙的支持者声称,在五年改革刺激下,法国领先于英国和德国成为最受投资者欢迎的欧洲国家,但反对者质疑,这种表面上漂亮的数据,换来的是边缘城镇的空心化、大批中东移民占据南法城市、有工作但是福利和待遇下滑、难以忍受的长工时以及随时被解雇的现象。
根据法国公共政策研究所2021年11月的一份报告,法国最富有的那1%人口在过去五年中财富增加了2.8%,而最贫穷的5%人口的财富则下降了0.5%。
法国选民的忍耐程度,貌似也比英国当年的选民低得多。撒切尔夫人共执政了11年,三次选举的赢面一次比一次高。在左翼传统更加强大的法国,选民能容忍马克龙继续当五年总统,却再也不愿看到他成为不受约束的“朱庇特”了。
支持马克龙的选民欣赏他的精干高效形象,而反对者则认为他是全球主义精英的代表。在这次的国民议会选举中,有三个强势人物始终主导了舆论场。马克龙之外,就是梅朗雄和玛丽娜·勒庞。这三个人,代表着三个法国。
以“传统法国人”和“农家女孩”自我标榜的玛丽娜·勒庞,近年来试图弱化过去愤怒的极端形象,试图用微笑打动更多选民。玛丽娜·勒庞象征着小镇、农场和乡间那部分“往回看”的法国人群体。他们相信法国是一个属于法兰西民族的国家,其核心的价值在于天主教传统,以及乡间多个世纪以来在与邻国对抗中形成的爱国主义传统。他们视玛丽娜·勒庞为当代的圣女贞德,抵抗建制派政客和全球主义精英。
随着过去两大温和左右翼阵营消亡,法国政坛的动荡和碎片化在这次国民议会选举中充分展示出来。位于巴黎的公共政策跨学科检测实验室教授杨·罗夫尼(Jan Rovny)认为,法国政坛如今的面貌跟那些新加入欧盟的中东欧国家颇有几分类似:除了缺乏稳定的中间主流政党之外,目前主导政坛的三大势力,几乎都是由领袖的个人魅力笼络起来的,有些政党甚至出现了明显的“家族经营”现象。譬如,法国“国民联盟”通过父传女的方式实现了两任领袖交替,而波兰的民粹右翼政党“法律与公正党”也是由卡钦斯基兄弟执掌多年。
如此看来,马克龙领导的“Ensemble!”政党在长远的未来也不乐观。马克龙五年后卸任了,围绕着他个人魅力和手上权力建立的政党缺乏拿得出手的头面人物,也许就开始变得泡沫化了。
跟中东欧国家政坛类似,法国碎片化的国民议会将会呈现许多不稳定的因素,党团的组建和政府要员的任命,将会变得混乱而且过程漫长。
左翼大联盟“Nupe”在选举前原本由梅朗雄领导。这位在第一轮总统选举中获得22%得票率、比勒庞仅仅少1%的激进左翼候选人宣称,国民议会选举将会是“第三轮总统投票”。他认为,若是“Nupe”在国会选举中击败马克龙的政党获得最多席位甚至绝对多数席位,那幺马克龙将不得不任命他为政府总理,从而回到上世纪80年代密特朗/希拉克和90年代希拉克/若斯潘那时候的“左右共治”时期。
梅朗雄在国会选举中没能赢得最多席位,也就是说他提携“Nupe”联盟成员进入政府执掌权力的许诺破产,这个临时搭建起来的选举联盟在一夜之间便瓦解了。联盟中一些相对温和的左翼政党,根本没想过跟梅朗雄长期坐在同一条船上。左翼大联盟中的绿党和社会党,拒绝跟梅朗雄的亲兵“不屈法国”组成一个统一的国会党团,而是各自组建单独的国会党团,这相当于是梅朗雄一统国会左翼的策略失败了。
但是为了羞辱马克龙,梅朗雄还是发起了在7月2日对总理伊丽莎白·博尔内的不信任投票。马克龙在一个月前才刚任命博尔内为政府总理,她是一位政治背景比较淡、更像技术官僚的内阁首长。梅朗雄一进入国会就发起对博尔内的不信任投票,在更大程度上是为了给马克龙一个下马威。
在这次选举中,博尔内内阁中的环境部长和卫生部长已经相继落选议员。除了梅朗雄外,部分温和右翼政党议员也放话质疑博尔内继续留任总理的正当性。如果连博尔内都被拉下马,马克龙面临的将是一次滑铁卢。
在新的国民议会中,类似这样的倒阁、议案和法案被卡住,以及对官员的任命难产等现象,将会更高频地出现,而这也加剧了法国政坛的不稳定因素。法国《世界报》认为,马克龙面对这样一个国会局面的时候,可能会因应不同的议题和人事,与不同政治力量达成不同的协议。
对马克龙来说,比较幸运的一点是,国会中非自己嫡系的党团不会为了对付自己而走到一起。而且,左翼大联盟“Nupe”在选举结束后就马上溃散,传统的社会党和绿党是他可以争取的对象。如果再算上温和右翼政党共和党的话,马克龙还是能够维持住一个拥有过半数议席的温和力量联盟,那幺朝野僵持的局面还是勉强能够避免的。
如果实在陷入僵持,法国宪法还是给总统一个最后的霹雳手段。根据第五共和国宪法第12条,当国民议会让政府施政陷入完全瘫痪时,总统有权解散国民议会并且组织重新选举。根据《世界报》援引的一名总统府助理的话,马克龙也许用一年的时间去跟这一届国民议会搭建执政多数,在那个时间节点后,总统也许只能祭出解散国民议会的手段了。
在法国朝野可能陷入僵持的阴影下,一些分析人士担心,法国政府在重组产业链的时候,可能会变得更加“往内看”,甚至带领整个欧盟采取新的贸易保护主义政策。
梅朗雄的“不屈法国”和勒庞的“国民联盟”尽管在大部分时候是政治光谱上两个极端上的死敌,但是在自由贸易的议题上却有着高度的默契。在两者看来,欧盟层面上制定的自由贸易协定,损害了法国本土就业人群和企业的经济利益。拥有众多农民票仓的勒庞,更是把保护本国农业视为政党纲领中最重要的一环。
面对国内压力,马克龙在竞选期间已经开始表现出某些反对自由贸易的言行。在2022年上半年法国担任欧盟轮任主席国期间,马克龙搁置了欧盟与加拿大和澳大利亚等国的自由贸易协议谈判,近来对欧盟与第三方国家达成的经贸协议也表现得非常冷淡。
事实上,法国在欧盟内部强调贸易保护主义的行为模式,在之前已有迹可循。在一直呼吁自由贸易的英国脱欧后,法国开始在欧盟内部呼吁在与第三方国家签订贸易协议时,要更加考量对方相关领域对于环保和劳动环境的承诺,并呼吁与欧盟签订贸易协议的国家要跟欧盟遵从同一套游戏规则。
可预期的是,随着对自由贸易更加不友善的边缘力量在法国政坛获得更多声音,法国在欧盟层面也会变得更加“往内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