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甜甜要解决的不只是房子
张旦珺
石门廊桥,在松阳县县城东北,它是一座木质结构的风雨廊桥,一头连着石门村,另一头连着石门圩村。
松阴溪从桥下奔流而过,桥上凉风习习,夏季有不少附近的村民来此乘凉、打牌、睡觉、抱孩子。
松阳多山,站在桥上向两边望去,远处皆是连绵的黛色山峦,近处是白水绿树。当地的网约车司机说,有时还能看到岸边有牛在吃草。
由于年久失修,当地政府一度计划拆除原本的石门大桥。2016年,建筑师徐甜甜和她的团队提出了保留石门大桥并改造为步行廊桥的策略。徐甜甜记得,廊桥改造好的时候,有村民骑着电动车,在桥上来回穿梭,直呼:“好爽好过瘾。”
石门廊桥是徐甜甜在松阳的数十个项目之一,实地参观后不难发现,徐甜甜的建筑并不醒目。不同于城市里的地标建筑,如拔地而起的庞然大物,令人心生敬畏,它们更多以一种低调的面貌,静静地依偎在周边的环境当中,走近才发现其中别有洞天。
造型是人们对建筑的第一印象,不过从外表再往内看,就有了更深的维度。纵观国际上知名的建筑奖项,重视的不仅仅是高超的建造技巧与优美的外形,更是建筑在环境保护、维系社群关系或改善人居环境上做出的贡献。
“如果不能面对社会解决问题,那就不必做建筑师了”,徐甜甜说。对于这位毕业于清华大学和哈佛大学,曾获2006WA中国建筑奖、2008纽约建筑联盟青年建筑师奖的建筑师来说,她最宝贵的学习经验,不在清华也不在哈佛,而在中国的乡野。
在浙江松阳的实践中,她深刻地理解了建筑应当如何与环境和谐共处,更重要的是,她看到了建筑在解决社会问题上的潜力,这些都重塑了她对建筑美学的理解,正如她对南风窗所说:“单纯从造型出发的建筑都不会是美的,美是超越视觉效果的更高级的表达。”
小叶知道徐甜甜的名字。她是大木山茶室的一名前台服务员,大木山茶室正是徐甜甜在松阳的早期作品。
这里的茶水价格大多在20多元一杯,6月22日当天,茶室外的小黑板上写着:“今日特价,薯条、鸡块、香肠十元。”
茶室位于松阳城郊的大木山茶园,小叶工作的茶室前台正前方是一整面玻璃制成的门窗。门窗外,透过五棵高大的梧桐,能看到大木山中的一片湖泊;遇上晴天,阳光将梧桐叶投射在茶室深灰色的混凝土屋顶上,树影幢幢。
从茶园的小路上走近,整座茶室掩在几株灵巧的枫树之间,进入茶室的通道颇窄,往两边走,空间才开阔起来。
往北是一间挑高的公共茶室,玻璃幕墙外的景致与小叶在前台所见一致;往南是私密的包厢,其中一个房间的墙上砸开了一个圆洞,恰好看见湖中的小岛。小岛将圆景切为两半,一半水波荡漾,一半植被青苍,下午的阳光通过圆洞,会在屋顶与地面上形成两个光圈,随着太阳西落,光圈逐渐交汇,直至消失。
小叶将自己在茶室的工作,形容为“修身养性”。
毕业后的小叶回到了松阳,过上一种松弛安逸的小城生活。她住在县城,每天骑着电动车来上班,车程大约20分钟。小叶介绍,茶园附近有不少村落,一些村民会坐在茶室外边的临水步道上休息。“本地人也会过来喝茶,坐在这里比较舒服。”
“徐甜甜设计的东西,我觉得美感蛮独特的,拍拍、玩玩都挺好的。”小叶说,她的说法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当地年轻人对徐甜甜所造建筑的态度。
大部分时候,建筑的美是一种主观感受,有人喜爱摩登高楼,亦有人喜爱青瓦白墙,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说:“当我们称赞一把椅子或是一幢房子美时,我们其实是在说我们喜欢这把椅子或这幢房子向我们暗示出来的那种生活方式……它具有一种吸引我们的性情。”
而对于专业的建筑人士来说,行外人感受到的“美”,是对材料、空间、光线专门设计后呈现的结果。
徐甜甜表示,建筑学训练中最重要的是建筑逻辑,建筑师首先要从建筑的功能判断它应有的氛围。她在设计契约博物馆时,以当地的石头作为建材,墙面在光线下呈现出野性、粗犷的质感,增添了历史的厚重感。
通过建材、空间节奏与光影效果创造美感,需要建筑师做“对”的事情。顺应乡村灵活变通的生活方式,在松阳的不少项目中,徐甜甜选择就地取材,并采用当地的建筑工艺,使得建筑与环境相得益彰。和许多艺术形式一样,建筑以和谐为美,如果在乡村使用高科技的钛材料,效果便可能十分滑稽。
徐甜甜在松阳的另一个项目红糖工坊,以灵活的轻钢结构搭建出红糖生产所需的空间,形成了明快、富有生机的劳动场所氛围。进入工坊,高挑开阔的厂房直接映入视野,宛若一曲高亢的交响乐。
红糖工坊北部与甘蔗地相连,南部面向村庄,它同样在四周采用了玻璃幕墙。徐甜甜说:“我们去除了过多的建构与装饰,把眼光投向远方的村庄和田野,这些是更有美学价值的。”
徐甜甜认为,建筑师不能停留在建筑自身的造型雕饰,而看不见周围的自然环境。
徐甜甜早期的建筑实践主要发生在城市,她出生于70年代,经历了中国城市面貌从传统到现代的整体转变。
21世纪初,徐甜甜在美国波士顿与荷兰鹿特丹等国际建筑事务所工作。2004年,她回到中国,当时正是国内城市化高速发展、四处大兴建设的时期,各大城市追求新的地标建筑,作为地域的标识与发展的象征。
不过来到乡村后,徐甜甜逐渐意识到,城市里标志性建筑的理念并不适用于中国乡村。地标建筑往往忽略了与周边环境的物理衔接、与人的社会衔接,而乡村这样的自然部落,很少有独立存在的客体。她曾在采访时提到,“受过传统训练的建筑师到乡村做的东西,如果不调整,总会很僵硬”。
“我们在调整自己的设计方式”,徐甜甜对南风窗表示,“让建筑体变成乡村聚落中的一块拼图”。
在乡村语境下,纯粹谈论建筑设计上的美学,可能会沦为一种矫饰。对徐甜甜来说,创造建筑的美感并非她在松阳首要考虑的问题。
2014年,受到一个茶文化中心项目的委托,徐甜甜第一次来到浙江的小城松阳。在那里,不断有村委、政府的人向她询问:有没有什幺办法,可以带动当地发展?
松阳是一个农业资源为主的农业县,不同于都市人田园牧歌式的想象,徐甜甜在农村看到的是一副衰败的景象,不少深山中的村落出现了空心化,失修的老房子倒塌在地上;而在靠近县城的村镇,水泥楼与瓦片房交错,失去了传统的乡村风貌,不复美感。
徐甜甜在松阳的乡村建筑,背后有着当地最直接的现实诉求,如何用建筑解决实际问题,成为她设计过程中最大的难题。
位于大木山附近的松阳兴村,保留了制作红糖的古法工艺,但原本的家庭作坊设备简陋,卫生条件脏乱,还具有火灾隐患,而红糖工坊为村民提供了一个专门的制糖场所,带动了红糖加工的产业化。
徐甜甜常常认为,她在松阳做的不单是建筑学,更像一门工科与人文交叉的学科。建筑可以解决的问题,不只是房子。
2018年,她的团队在松阳公益参与了上田村改造转型项目。松阳的上田村保留着“山水—梯田—村落”完整形态,但如今,大部分村民迁居于县城,导致大量房屋空置,建筑团队对老房子进行了改造,保留了原始的土墙,在其中增加了新的梁木结构。团队还修缮了村中的厨房与生产用房,作为游客体验乡村生活的场所。
民宿管家小原介绍,该民宿是一个完整的自然村。除了六户原住民之外,村里其余的房子都被改造成了适宜居住的客房。该民宿是由村民、村集体与政府共同出资的混合所有制经济体,村民以房产入股,最终也能从民宿的收入中获益。
一位村民告诉南风窗记者,除了多了一排窗户,村里的面貌没有发生变化。“好多老房子都要倒掉了,现在这样修起来我觉得很好。”
上田村群山环抱,清晨有云雾缭绕,田园风光吸引了城市里的游客,也塑造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小原表示,自从来到民宿当管家后,她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作息,现在一到晚上十点便哈欠连天。
如果没有外来的拉力,原有的乡村资源很难被“盘活”。徐甜甜之前,当地人对乡村未来的发展基本保持着悲观的态度。他们对建筑的想象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村里的老房子,还有一种是上海大都市里的大厦高楼。
建筑师的观念在变化,村民的观念也在发生改变。平田农耕馆动工时,当地的工匠老吴并不认可“折腾老房子”的价值,因此在施工初期磕磕绊绊,但农耕馆的最终效果说服了老吴,徐甜甜在文章里写道:“项目快完工时,老吴站在工坊的天窗下仰头说,他想在自家村子里也建一栋这样的房子。”
“只要大家一看到,再老再破的房子也能改造成明亮、舒适的空间,大家一下子就能对这个空间产生共鸣。”徐甜甜说。
她的乡村项目在保留传统建筑的工艺特点的同时,还结合了现代建筑的表达逻辑。“我觉得这是更加属于这个时代的乡村建筑,而不是以前一提到乡村建筑时,大家就想到‘明清一条街’。”
平田农耕馆建成后,吸引了不少本地年轻人返乡创业,其中有两位松阳青年在农耕馆成立了一家织染工作室。正是在为社会问题提供解决策略的过程中,建筑拥有了更多价值。
2022年初夏,北京的马亮河火了,在一段特殊的时期,人们前所未有地感受到城市公共空间的重要性,市民需要生活,需要一个没有门槛的去处。
在新冠疫情的大背景下,环球同此凉热。6月24日,英国老牌建筑杂志《建筑评论》评选了入选首届公共空间奖的15个建筑项目,包括位于东京街头的一把长椅、伦敦中心的森林花园,还有阿姆斯特丹的大屠杀纪念馆。
对于这一奖项的立意,《建筑评论》提到,公共空间是人类生活的舞台,开放、无障碍和丰富的公共空间对于城市的公民健康至关重要,随着这些空间日益受到威胁,这个奖项认识到创建、拯救和翻新公共空间的重要性。
中国松阳的石门廊桥,也在15个入选的项目当中。
乡村和城市一样,同样需要公共空间。公共空间是徐甜甜所有的乡村项目都具有的重要功能。
乡村里的公共空间应该是什幺样的?她曾设想过,它们绝不是对城市的复制粘贴,把城市里的电影院、美术馆、音乐厅直接搬到乡村中去,是行不通的。
杭州图书馆曾经因向流浪汉开放,赢得了“史上最温暖图书馆”的美称。城市里的公共空间,最宝贵的是它开放、包容的精神。不过在乡村,人的“划分”没有那幺复杂,人与人之间仍然保持着地缘上的亲近性,好的乡村公共空间,必然要获得当地人的认同感。
除了祠堂,传统的乡村几乎没有公共场所,做乡村公共建筑,徐甜甜并无先例可循,只能在调研中逐渐摸索。
位于松阳城乡接合部的王村,以村民自建的水泥房为主,能够挖掘的自然资源不多。不过徐甜甜发现,明朝《永乐大典》的总编王景正是王村人,村民也颇以这位祖先为豪,因此与当地政府共同决定建造王景纪念馆。
在与不同村子打交道的过程中,徐甜甜发现,每个村落都会有一些让村民引以为豪的东西,比如平田村的萝卜和云海,横坑村的竹林和竹笋。根据这些地域标识,她分别设计了农耕馆和竹林剧场。
在松阳石仓,有一位爱好收集古代契约文书的老人叫阙龙兴。当地政府委托徐甜甜设计一间契约博物馆,用来展示阙龙兴多年以来收集的藏品。这些买田置地的交易文书,展现了石仓过去社会经济发展的形态,体现了传统乡土的法度与契约精神。
阙龙兴现在是契约博物馆的管理员,每天坐在博物馆的入口处。他年逾古稀,可以熟练地使用电脑。遇到询问,他会热情地向人介绍他的收藏,以及过去对“石仓契约”的文献研究、新闻报道。
阙龙兴说,博物馆建成后,观光的游客不少。博物馆的石头外墙围合出一个小型广场,在那里已经举办了不少活动。
徐甜甜将松阳的建筑项目形容为复合型的公共空间。首先实现的是生产功能,比如豆腐工坊、红糖工坊、米酒工坊,它们同时又是村民劳作之余的休息场所;另一些如博物馆、纪念馆,在提供知识之余,成为了当地宗族聚会、举办乡村活动的地方。
乡村公共空间的内涵不受限制,因此也可以是纯粹的游览场地,比如建立在松阴溪南岸的独山驿站,在大木山茶室工作的小叶就表示:“我们县城的人晚上都去那里散步,可舒服了。”
徐甜甜的建筑设计,没有统一的“徐甜甜风格”,相比于展现自我,她更愿意让每一座建筑本身保留自己独特的气质。
而说起公共空间,她认为建筑师更需要退到乡村背后,保持热情与谦逊的心态。“建筑师是要有共情心的人,建筑不是对建筑师自我的表达,你要对当地的生活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爱,才能营造一个和当地社区产生共鸣的公共空间。”
好的建筑,可以帮助人类实现理想的劳作与休闲空间,从这个角度上说,做建筑从不是一门工艺,而是一门人类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