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学生自己做主
薛元荣
改,是指“精批细改”,教师的评语有“眉批”和“总批”。不改,是指最多圈圈画画,基本不改动原意,保持作文的原生态,教师的评语也很简洁。我主张后者:学生的作文,让它保持原汁原味。他的进步在于下一篇作文。尊重他们的世界和感受,老师要做的,不是去改动和惊扰他们的世界,而是走进他们的作文世界。
结构要不要改?结构,事实上没有特定的规定,对于小学生来说,一般的记叙文,能分段来写就可以了。至于怎么分段,可以让学生自己来定,尤其是到了高年级,分几段、怎么分,由学生的习作思路来决定。开头,也没有固定的模式,可以开门见山,也可以迂回曲折;结尾,可以简洁有力,也可以“拖沓冗长”;一个自然段可以很长,也可以一句话就是一节……或许,有的学生还不知道“结构”是什么;指导者也未必完全明白出自文学理论家之口的“结构”。所谓的“结构完整”,不同的年龄,要求也应该不同,可以从“不完整”逐渐到“完整”,即便“不完整”,也有存在的理由。因为真正的写作,写作时,是忘记“结构”的。特别是专注写作时,情不自禁时,连事情的发展、人物的命运都无法把握时,事先的“结构”真的可有可无。
教师写评语时,关于“结构”“写作方法”等点到为止,但前提是,教师必须了解什么“结构”才是可行的、什么“方法”才是适合那位学生的。如果教师自身对此没有较好的认识,不教比教好。所谓的“误人子弟”,尽在教师的“自以为是”中。真正优秀的“结构”和“方法”在经典里。
语言文字要不要改?一般来说因人而异。这里的“人”是教师和学生。老师如果自身有足够的自信和功底,可以改;反之,则尽量不要改。学生的句子实在不通,而且可以改通,通了后意思基本不变,可以改;反之,尽量少改。就目前整体情况来看,教师中真有能力大改特改学生习作的不多,教师自身没有多少阅读积累、写作体会,只是在“精细化”管理的要求下,凭借原有的本钱“精批细改”,除了博得“认真”的赞誉外,对学生帮助不多,反而可能“误人子弟”。作文的体会和进步,是需要靠大量写作实践的。习作,是很个人的事,特别是到了小学高年级以上,习作的“个性”越发凸显;教师的文字“个性”肯定未必能对接到每一个学生,因此只要教育学生努力把想要表达的意思写明白即可。
我的作文教学体会是,学生的语言文字处于发展变化中,我们教师需要的是站在学生文字的边上,静静地观赏,陪着他们往前走。如果你是一名出色的语文教师,可以浇水、施肥;如果不是,你只需打开窗,只需把路上的石头搬开,切莫挡道。小学生自有小学生自己的语言文字,什么年龄说什么话,什么年龄看什么书,什么年龄写什么文字。我所在的学校是公办学校,学生大多不是本地户籍的孩子,我的班级中,来自河南、四川、安徽和江苏北部的学生占了大一半。这学期,让学生自由写作、自己评改,我陪伴在学生文字的边上,努力走近它们、理解它们、欣赏它们。截取一些片段,欣赏一下学生无拘无束写作时,笔下和心里流淌出来的文字。
怎么了解儿童的世界和儿童眼里的世界呢?听他们说是一个方面,看他们的文字也是一个方面。我们看到的儿童世界,不一定就是他们的世界;我们眼里的世界,也不一定就是儿童眼里的世界。儿童有自己的色彩、声音、形状;不同的儿童,眼里、心里的色彩、声音和形状也是各异的。
记得十多年前,有位叫潘建康学生这样描写我:“薛老老头,戴着老花眼镜……”三十刚出头的我,在潘建康的眼里为什么是“老老头”?“戴着老花眼镜”是啥意思?“老老头”,在潘建康的眼里,我有点老;其次,更重要的是,上一周我批评了他,他好“记仇”。“老花眼镜”再次印证了我的“老”。在那时,老师里戴眼镜的不多,只有老教师才戴老花眼镜。在潘建康的经验里、视野中,老人才戴眼镜,因为眼睛老花才戴。或许,潘建康先看到“老花眼镜”,才判断我是“老老头”,并非“记恨”我。
张钦元国庆节回了老家:
来到老家,我要先去拜访一位“老朋友”。它是一头牛,在过去的节日里,我都会在这里陪它玩。它终于从一头软弱的小牛成长为一头顶天立地的牛。虽然它的外表盛气凌人,但其实没有那么坏了。虽然很多动物都会东躲西藏的,但是它不会觉得孤独,每天开心地过着。其实,我知道它的内心很空虚,很需要安慰。我出生后有一段光阴就是和它度过的,你别看它这么懒,但是一旦开工,它出的力最多,它每天都会很忙,让我觉得厉害。我们成了朋友。
在张钦元的眼里,那头牛是需要安慰的。他和它是朋友,他懂它的心。至于牛的“孤独”“懒”,一样的道理,是好朋友才会觉察,才会这么说。
关于读书,陈骏权说:
早上五点多,我便已经坐在床头看着还剩一点的《格林童话》。当然,大家有可能感到我很幼稚,这么大了,还看小孩子看的書。不,如果你这么认为就错了。在大千世界里,没有哪本小孩的书是大人不能看的。要知道,我们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至少我们都会通过坟墓平等地站在上帝的面前……
读童话,联系到了“平等”,很少听到。他这么想,也是“平等”的看书的结果吧。陈骏权这个“大人”小时候最害怕蟑螂:
那时候我正在睡午觉,突然,我感觉有一样东西在我的手指上来回走动,我爬起来一看,是一只蟑螂。我想把它捏死,但在捏的时候,感觉它的骚动越来越大,我不由得起鸡皮疙瘩,我想把它甩掉,但我又想起巨型蟑螂的事迹,便开始尖叫,又开始哭,美好的夕阳被我打破了。母亲闻讯赶来,这才“救了我一命”。
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想来已经是“大人”的陈骏权见了蟑螂仍然心有余悸吧。
写人,尤其写熟悉的人,往往不够“中立”和客观。以往,一般的指导,可能要“美化”些。我在指导学生写人物外貌时,要求“看到什么就写什么”。于是,陈晨这样写了金鑫:
我的同学金鑫有着一双雪亮的眼睛,每天都是笑口常开。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中夹杂着几根不显眼的白头发。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少年白”吗?别看他整天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背起书来可真是一级的快,每次都是第一个背完的。他说起话来也非常利索。他经常穿着一件夹克衫和一条牛仔裤,鞋子几乎每天都是运动鞋,因为他也算是运动健将,所以才这样穿的吧。他长得英俊帅气,学习成绩在我们班级里是数一数二的哟。
很朴实的外貌描写,是他眼里的金鑫。此时,他觉得金鑫就是这样子的。
我们的同事在班级里平时是什么样的,学生最清楚。某教师公开课上的样子,会让一般的人甚至同事也误解为这便是他日常的模样。其实,老师日常的样子也是多样的。我现在所在的学校,文明礼仪抓得紧,在学生、家长甚至老师心里,校长似乎具有很高的权威,学生遇到校长都会敬礼问好。那么,我作为校长留给王琪的第一印象是怎样的呢?
9月1日,是开学的第一天,我们上完了早上的三节课,吃过饭回到教室,王老师对我们说,今天中自习时会有一位校长给我们上作文课。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位作文老师的尊容。
十几分钟过去了,我们期待已久的老师来了!看薛老师第一眼的时候,旁边的同学小声道:“好像汪峰啊!”我看了一眼,惊讶极了,真的很像:长头发,戴着眼镜。
我有点得意。数学老师也是新的,但让他们到了十月中旬才写她。这位数学老师是从黄埭交流过来的周老师。我和周老师曾经搭班近十年,知根知底。王琪笔下的周老师是怎样的呢:
时间飞快。又迎来了新的学期。同学们都变了,有许多同学都戴了眼镜,而且班里“驾到”了一位新的数学老师——周老师。
周老师是女的,头发卷卷的,眉毛还算浓密,鼻子并不是很挺,但也很好看,红红的嘴唇,但是——有两颗“挺拔”的上门牙。周老师也戴着一副眼镜,现在好了,三门主课的老师都戴眼镜。天哪,眼镜老师“进攻地球”啦!
周老师外表看上去挺凶的,但其实对我们还挺好的,不过上课时就很严肃了。
反正周老师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凶”,但在一起待久了就不觉得“凶”啦!!!
许娜娜有自己“最快乐的时候”:
9月30日的最后一节课,我已经按捺不住,情不自禁地整理好书包,只等铃声响。铃声响了,还有一些同学在整理书包,我对他们说:“我可不愿浪费自由的每一分每一秒,我先走了。”我下楼梯,一路小跑到校门口,把书包丢给妈妈,就大摇大摆地跑回了家。一回到家,就闻到奶奶烤曲奇饼干的香味了。我对奶奶说:“奶奶,曲奇好了,我给你嚼嚼有没有熟哦。”还没等奶奶同意,我就拿了个“五角星”吃了起来。奶奶见我烫着了,好笑又不舍:“我说别急嘛,你看……”“奶奶,你怎么这样啊,我明明是帮你尝味道啊!”“我还不知道你啊,明明想吃……”我扮一个鬼脸,就心满意足地把整盘拿到房里吃了。
虽然那时候还是“十一”前一天,但我的心应该早已飞走了吧!
许娜娜是班级里的活跃分子,班主任的得力助手。自我教他们作文后,时常来我办公室借书,来的时候后面总跟着几名学生,不知是她自己借,还是她为跟着来的同学“开路”。开始时,她们敲门再进来,我介绍些书;后来,她们随时进来,我让她们自己找,想看什么书就拿什么书,不需要对我讲。有多少学生可以自由出入校长室?有多少学生可以自由打开校长的书橱?其实,我只是想告诉她们:我们是平等的。
李洋有一个害怕的人:
我还害怕一个人,那就是我班的暴力女;然而不只我一个人害怕,班里男生都害怕。她有粗糙的声音,一点也不像那么斯文的女生。
这个“暴力女”是徐颖。“暴力女”徐颖其实也有害怕的事,她也害怕“暴力”:
我总是怕开家长会时老师说我们的坏话,我的爸爸妈妈是特别好面子的;如果他们在老师、家长面前丢了脸,那我们每天放学面对的就是残酷的“惩罚”。
我还有一件最害怕的事是考完试,要求家长在试卷上签字。如果我考得很好,我的爸爸就会“念咒”说“不应该考这个分数”,意思是还可以考得更好。如果没有达到他心中的分数线,他就问我班里最高分是多少;然后把我的分数和最高分比较;最后一边念咒一边给我分析题目:这个题目不该错,那个题目不该错,应该考多少分……
我们小孩子真命苦!!!
是的,现在的孩子被分数逼得很苦。再用周容标的片段,来看看“分数的恐惧”:
我最害怕是考试了。每一次老师说“考试”,我就像在地狱里被百般折磨似的,浑身发抖。一、二年级的时候我觉得考试是一种实力证明,那时不用写作文;但五、六年级,不仅要写作文,而且不写满500多字就倒霉了。想一年级时,我“打遍试卷无敌手”,五年级就变成“我被试卷打遍天下”。如果考试考得不好,还会被爸爸妈妈骂得狗血淋头。听高中的人说:“我最想回到小学时代,作业只有一丁点,不像我们作业像座山;这也罢,哪次考试不得累死啊!”我知道,只要一考试,每个人心里都会说:“天呐,又要考试了。我真想把试卷烧个片甲不留啊!”
有一次,我在梦里梦到我考试考了不及格,当然这不是真实的。后来,我就得了“考试恐惧症”,一听到考试就毛骨悚然,好在我及时醒来。可怕的考试,真想跟它说“拜拜”。
学生的语言,学生的心理世界。我们为人师者,当好好倾听啊!语言,自然也有性别的差异。女生多用網状思维,在她们的笔下,景色是怎样的呢?先看朱东润的“老家的秋天”:
老家的秋天,如同一场多情的雨,复杂,多变。开始时,它像一阵阳光雨,温柔地抚摸着一株株正由青到熟的庄稼,让它们享受胜于春雨的抚摸。可到了中秋,它却又如骤雨般让这美好的时段变得天寒地冻、狂风肆虐,让那刚刚成熟的庄稼瞬间枯黄。到最后,它又扮演起了善良的女神,大地回新,阳光明媚,让这一切事物经过一个轮回。
用变化的雨来比喻多变的秋天,虽然要读懂这段文字,需要耐心,但朱东润属于自己的比喻,值得珍视。冯亚南的感觉同样的敏感细腻:
偶尔想起故乡的秋,感觉有些凄凉。我故乡的秋,没有都市的繁华,但它足以让我满足。俯瞰横竖之间,金黄的水稻,让人垂涎欲滴。人们捧着这些“金黄”,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空荡的粮仓终于填满了,囤了一堆又一堆。仰视,高而湛蓝的天,几朵淡淡的云纱飘过,让人的心境萌发了芽;雁儿无忧而又急促地飞翔,那一个个“人”字箭头,在为我们指向秋的繁华。落叶归根,饱经风霜的叶子,有一个小小的期望:待明年有一个全新的生命。风儿并不那么轻柔,也没那么寒冷,给人一种酥而绵的凉感。
家乡的秋啊,何时才能再见!你,别来无恙?
或许,读起来有些费解。这些文字是怎样的组合的?她在读书,似懂非懂;她在观察,她看到的是自己的;她在理解,在分明和不分明之间。她想用文字表达出来,写出来的,但还不是心里想说的意思。这是成长中的文字。
成长中的文字,我们改还是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