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而时习之”章的释义标准和立场选取

    陈瑞新

    内容摘要:古今对“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章的解释,因将代词“之”释为文本、道理、本领而引申出三种具有代表性的释义。将“之”理解为文本和道理的最大问题是:无法直接传导出“说(悦)”的情绪。这两种解释在“学”之“乐”的层面可以成立,却不能具体到“习”之“说(悦)”的层面。理解为本领,则“悦”(悦)直接由“习”产生。从现实意义上讲,文化的复兴需要我们更加注重“习”所指示的修习实践。真正的儒者,是能活出儒家精神的人,而非能讲出儒家道理的人。在繁华的现代生活中活出儒家的现代形式,才能实现儒家思想的现代转化和繁荣。

    关键词:学而时习之 学之乐 习之悦

    我们有理由相信《论语》的编撰者将“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作为《论语》开篇第一章,应该是基于某种考虑。我们可以从孔夫子极端看重学习这一点上做出推测:编撰者想要以此开宗明义——学习是一件幸福的事情。第二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是将学习的幸福感与朋友相聚的幸福感做了对比,说明两者有着本质的差异。最后一句:“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说明这种幸福感是不依赖于别人的。那么,为什么学习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呢?直接的回答就要看对这章的理解。或者说对本章的解释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读者对于学习是一件幸福事情的理解。如果解释不妥当,便会立即造成读者对《论语》的隔膜。这也是一般读者想读《论语》而读了第一句话之后就不想再读下去的主要原因。因此,本章的释义,对正确认识儒家的学习精神,传播儒家思想有着重要意义。

    考察对“学而时习之”章的解释,自古关注的要点集中在“学”、“时”、“习”这三个实词。仔细追究即可发现,对“学而时习之”章的理解分歧,本质上源于对指示代词“之”的不同领会①,而学者们相互之间的批评也是多由此而发②。另外,此章中“说(悦)”字表示情绪。情绪的影响直接而强烈,一旦涉及到情绪,必须充分表达出情绪才能揭示文本应有的意韵。因此,能否诠释出“说(悦)”的情绪,是对“学而时习之”章诠释合理与否最为形象的评判标准。

    本文首先以“之”字为逻辑起点,以是否诠释出“说(悦)”的亲切感受为衡量标准,分析三种常见的释义。其次论述“学”之“乐”与“习”之“悦”的理论关系,说明三种释义的理论得失。最后阐述“学而时習之”章释义应该关照的现实意义。

    一.三种常见释义解析

    对于“学而时习之”章中代词“之”的理解,特别受时代的影响,比如把“之”理解为“科学文化知识”就是典型的代表。当然,这种理解并不是严谨的学术观点,我们可以不去讨论,我们着重来讨论具有代表性且具有较为广泛学术影响的观点。梳理自何宴的《论语集解》之后的《论语》诠释文献,对“之”具有代表性的常见释义主要有三种,分别指代文本、道理、本领。

    (一)“之”指代文本

    三国时期的王肃说:“时者,学者以时诵习之。诵习以时,学无废业,所以为悦怿。”(何宴《论语集解》卷一)在王肃,“之”指代经典文本。清人黄式三亦持此观点,其《论语后案》中说:“学是读书,……。盖学者所以学圣人之道,而圣人往矣,道在方策也。”③如此,“学”就是读书,学文本,“习”便是诵习文本。王肃特别强调:“以时诵习”。他认为孔夫子强调的是:对经典文本的学习,必须把握时间节奏。没有时间节奏,恐怕难以持久;只有在合理的时间节奏中有控制地诵习,学才能长久,避免半途而废。

    应该说,对于学习文本需把握时间节奏,王肃是有深刻认识的。黄侃《论语义疏》说:“凡学有三时,一是就人身中为时,二就年中为时,三就日中为时也。”(程树德《论语集释》卷一)并引《学记》、《内则》、《王制》等证明古时之学习对于时间节律的重视与具体讲究。可见古人在对待学习这个长期的过程时,确实是非常重视时间节律的。王肃去古未远,盖其解释里面延有先贤规矩,足为现代学人借鉴。但这种解释有一个问题不能让人心安,即“悦”的情绪落实显得非常勉强。“诵习以时,学无废业,所以为悦怿。”具体的逻辑分解是:“诵习以时”,则“学无废业”;因为“学无废业”,所以为“悦怿”。前一层逻辑关系是清晰的,后一层则嫌牵强。因为“悦”是一种情绪,只有在具体的情景之下才能产生。情绪又是生灭的,在一定的情景中生起,持续一定时间后消失或者因情景变化而消失。很显然,“学无废业”并不是一种情景,而是一种具有较大时间跨度的宏观状态,因此,将它与“悦”的情绪联系在一起且成一种因果关系,显得极为牵强。

    (二)“之”指代道理

    朱子在《四书章句集注》中说:“学之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习,鸟数飞也。学之不已,如鸟数飞也。悦,喜意也。既学而又时时习之,则所学者熟,而中心喜悦,其进自不能已矣。”又引程子的话:“习,重习也。时复思绎,浃洽于中,则悦也。”“学者,将以行之也。时习之,则所学者在我,故悦。”及谢良佐的话:“时习者,无时而不习。坐如尸,坐时习也;立如齐,立时习也。”(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一)在朱子的解释中,“之”指代道理。学的目的是“明善复初”,明白道理,形著善性。“学”包括效法、思考等一切能使自己明白道理的作为。“时”指时时刻刻,须臾不离。“习”指把学来的道理落实在自己的实际行为中切实体会的操持工夫。一切道理都会通于道,“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所以,学者要明白道理,践行道理,就必须时时刻刻处于工夫操持的状态之中。

    在以朱子为代表的宋儒理解中,本章讲的是修身工夫,强调的是工夫的时时操持。但工夫的时时操持本身能不能带来“悦”的情绪呢?就一般的工夫操持而言,内在蕴含着一种与自身做对抗而产生的紧张,纵然不可以使这种紧张造成负面的情绪,但要说一个“悦”字,恐怕很难。而朱子等人也并不认为工夫操持本身能带来“悦”,他们也认为“悦”是达到某种具体状态的时候,心中有所感悟有所得的时候产生的情绪。所以说:“所学者熟,而中心喜悦,其进自不能已矣。”“时复思绎,浃洽于中,则悦也。”如此,以“之”为道理,则“学而时习之”,并不一定就能产生“悦”。“悦”的产生是有条件的,即在“习”的工夫操持过程中,心中有所得的时候。很显然,这一条件限制,间隔了原章句中“学而时习之”与“悦”之间的逻辑关系。

    (三)“之”指代本领

    楊伯峻说:“时”是“在一定的时候”或者“在适当的时候”,“习”是“实习”。并指出“孔子所讲的功课,一般都和当时的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密切结合。像礼(包括各种仪节)、乐(音乐)、射(射箭)、御(驾车)……”。在此,“之”指代的是实际应用的本领④。在这种解释中,“学”是学本领,学是为了行,而“习”则在“学”和“行”之间⑤。根据杨先生对“时”的说明,可知他理解的“习”包含“练习”和“实习”两义。

    就“学”为掌握“行”的本领而言,有些内容学了不一定就能行,比如射、御等,需要“习”,练习成熟,才能付诸正式的行,这种情况下“习”就是练习。而有些内容学了之后就能行,比如行礼,中间可能不存在严格意义上的“练习”,但只要此行的核心目的在于“长本领”而不是“行事”,则其本质属于“习”而不属于行,这就是所谓的“实习”。如果是“练习”,则必须重视时间节律,如此才能逐渐巩固,持久成长,那么“时”就可以理解为“在一定的时候”。如果是“实习”,则必须等待适当的机会才能习,所以,“时”就可以理解为“在适当的时候”。将“习”分解为“练习”和“实习”两种情况,杨先生的解释就显得更加明白晓畅。

    按照这种解释,“学”和“习”就成为相对独立的两个阶段,而“悦”的情绪则主要产生在“习”的过程。因为“学”的阶段相对是一个虚的阶段,而“习”的阶段才是真实行动从而产生情绪体验的过程。在“学”的过程中认识到此本领的价值,而现在通过“习”,主体切实地感受其真其善其美,所以内心有了愉悦的情绪体验。如此,“悦”的情绪就在“时习”的时候生动地表现出来了。

    基于上述分析,笔者认为将“之”理解为本领的说法较为优越,认为“悦”是在“习”本领的过程中当下产生的情绪。在这种解释中,“悦”的情绪是生动亲切的,而且与“时习”之间的逻辑关系是直接的,没有间隔。

    二.“习”之“悦”并非“学”之“乐”

    从理论根源上讲,将“之”理解为文本或道理的释义停留在“学”之“乐”的宏观层面,并没有落实到“习”之“悦”的具体实践层面。

    在整个《论语》或者说儒家的思想当中,一个基本观点是:学习本身就是一件极为快乐的事情,夫子曰:“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孔夫子的一生便是“学”之“乐”最为极致的表现。生命的本质就是生长、成长,“天命之谓性”,而“天地之大德曰生”,所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君子不能始终处于生长的状态,就与天地不相应,有负于自己的天命之性。所谓“仁”就是生的种子,仁心的表现就是源源不断的生机发显,所谓“溥博如天,渊泉如渊,而时出之”是也。一个人一旦体认到自己的内心之仁并涵养生发,自然就会展示出自强不息的生命状态。孟子讲:“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盖复归本心之诚,仁心生发,与天地万物没有丝毫的违逆冲突,本心和世界都处在极度的和谐而充满生机的状态中,即是人间至乐。这种境界即蕴含在努力学习而乐在其中的生命过程之中。在儒家自强不息的生命哲学中:“学”是生命的成长,“乐”是生命成长的情态。诸多先圣先贤都以其生命过程向我们昭示了这种生命状态。

    在“学”之“乐”这一命题中,“学”和“乐”两个概念都是抽象的,“学”不是具体的学习,但含括一切学习;“乐”也不是具体的情绪,但含括一切本质上为了向上而产生的情绪。因此,学习经典文本、明白道理、学习本领,都包含在这个“学”之中,同时也都具有“乐”的意义,不管是情绪因有所得而开心愉悦,还是因受挫而懊恼沮丧。

    而在“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之中,讲的是“习”之“悦”。这里所谓“学”的内容是要能“习”的,“习”具有“行”的属性,具有实践性,所以,这里“学”的内容应该是具有极强的现实操作性。从当时的背景来看,士大夫阶层对自身有着极高的要求。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具备较强较全面的实用技能,如礼乐射御书数等。如果身体有缺陷,不能操习这些基本的技能,就连获得“士”的资格都没有。所以,在当时,学习、练习实际的本领是最为基本的学习活动。

    在学习本领的这个意义上,“学”不是“行”,两者是分开的。“学”是思维运作的阶段。“学”了之后,必须经过“习”的实践过程才能拥有切实的本领。“习”在形式上就是“行”,但在本质上属于“学”。因为,“学”以长本领为目的,“行”以做成事情为目的。从情理上讲,在“学”“习”“行”三者中,“学”有记忆、思考等费力费心的精力消耗,所以,“学”的过程本身未必能“悦”;“行”则有对行为后果负责的负担,所以,“行”的过程本身也未必能“悦”。只有“习”的过程,没有过多的劳心,也不必过于担忧行为结果,所以能较为纯粹地享受过程本身,所以能“悦”。学生们在“实习”的环节是最为欢悦的,即是这一道理最为生动直接的体现。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虽然从属于“学”之“乐”的儒家生命哲学义理,但需要进一步具体落实,落实到“习”的层面。恰当地把握“习”这一在“学”和“行”之间的微妙心态,才能体会“悦”作为生命成长的情态。

    三.解释立场的选取与现实关怀

    在继承和发展优秀传统文化,实现民族文化自信的强国之路上,对于经典的解释成为至关重要的高层文化建设内容。对于经典的解释,需要解释出其于当下生活的直接指导意义,需要解释出一种活性与生机。从本质上讲,解释经典只是一种内在体会的言语表达。《大学》所谓“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如果没有切实的内心感悟,什么样的解释都是无谓的闲话,不会具有透亮人心的作用。换句话说,对于经典文本的解释,是“活”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

    对于“学而时习之”章,真诚的学者,应该是基于自己的生命体会来表达自己的理解。通过上述的分析,我们提出将“之”理解为文本和道理会有一定的问题,应该理解为本领才是合理的。可以说,这只是因为我们采取了某种立场,而且这种立场甚至不是自主选择的,而是由比我们自身宏大的东西决定的。就如同三国王肃、清人黄式三将本章理解为学习文本让人内心充实,我们很容易就可以将他们的理解和他们的时代联系起来。他们所处的时代,就是极度重视文本的时代,文本本身就是神圣的,严格按照经学的规矩解释经典就是“学”的核心内容。而现在我们说这种解释不通顺,焉知不是因为我们没有相应的心态,没有相应的生命体验,从而根本无法领会将“之”领会为文本的玄幽深意呢?同理,对于宋人的理解,我们将之与隋唐佛学影响之下儒学重建相联系,则在他们的思想关注中,“明理”或者“明心”才是“学”的核心内容和根本目的。在这种思潮之中,就需要将“之”理解为道理才能解释出经典的活力,达到启迪心志的作用。我们认为不通,也只是表明我们不能体会那样的生命状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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