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隆万改革时期经筵学术的理路

    内容摘要:经筵是文官政治与帝王教育的结合部,是学术与政治最紧密的连接点之一。明代隆万改革时期的经筵讲学著作,以张居正《四书直解》最为重要。文章选取其中的《论语直解》,将其放置于明代学术演进和隆万时期政治变革的整体背景中,与朱熹、王阳明》、高拱的著作等进行比较,探究其“立足程朱,兼通法实”的思想内涵。

    关键词:张居正 《论语直解》 隆万改革 经筵制度 理学 实学

    一.绪论

    对张居正学术思想的研究滥觞于民国,“儒法结合”与“实用主义”的基本框架即已建立。建国后,张居正一度被视为“法家”代表。改革开放以来,张居正学术思想研究日益增多,突出表现在“实学”成为研究热点,以及政治思想和学术思想的边界模糊。本文旨在从明代经学的内在理路出发,比较张居正的《论语直解》与程朱、陆王《论语》学的代表作,并结合明代隆万时期的政治环境,分析其对高拱《日进直讲》继承性与改造性,探讨其在明代政治文化史中的地位。

    二.对《论语集注》的继承与改造

    《明史·儒林传》对明代儒学发展史中程朱理学、陆王心学的关系有十分精炼的概括:“原夫明初诸儒,皆朱子门人之支流余裔,师承有自,矩矱秩然。……学术之分,则自陈献章、王阳明始。……嘉、隆而后,笃信程、朱,不迁异说者,无复几人矣。”i明代《论语》学的主体脉络亦是程朱理学、陆王心学的碰撞与整合,此外兼有考据学的复兴、佛学与西学对经学的观照等。

    (一)辅翼朱注

    朱熹《论语集注》是程朱《论语》学的集成性代表,在宋以后的数百年里影响深远。《四书直解》先是作为“帝王教科书”在万历元年(1573)进呈给小皇帝,之后既留存宫廷,又下传民间,既在本土流传,又东传至日本,更兼为耶稣会士所采。数百年间,书名几易。在清人看来,《四书直解》与《四书章句集注》联系密切:“盖朱注以翼四书,《直解》有所以翼注,《直解》出而朱注之义益彰明较著于天下。”ii

    《论语直解》对于《论语集注》的继承,首先表现在“篇旨”上。《集注》在篇首有几句开宗明义的简练文字。《集注》所言较多,《直解》即照录,如《学而》篇:“此为书之首篇,故所记多务本之意,乃入道之门、积德之基、学者之先务也”iii;所言很少,后者亦不多作阐发,如《为政》篇仅“凡二十四章”五字。iv

    在具体内容上,《直解》的继承性也显而易见。以“后生可畏”章为例,原文作:“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矣”。

    焉知之焉,于虔反。孔子言后生年富力强,足以积学,而有待其势,可畏,安知其将来不如我之今日乎?然或不能自勉,至于老而无闻,则不足畏矣。言此以警人,使及时勉学也。曾子曰:五十而不以善闻,则不闻矣。盖述此意。尹氏曰:少而不勉,老而无闻,则亦已矣。自少而进者,安知其不至于极乎,是可畏也。(《集注》)

    后生是少年的人。畏是敬畏。闻是以善闻于人。孔子说:“后生的人,其势可畏。盖其年纪富盛,而为学有余日,精力强壮,而为学有余功。若能进而不止,则为圣为贤,皆未可量,安知其将来不如我之今日乎?此所以可畏也。然其可畏者,正以其他日之有进耳,若学力不加,蹉跎岁月,直到四十、五十之年,而尚不以善闻于人,则亦不足畏也已。”(《直解》)v可以发现,无论是对于“闻”的解释,还是对“可畏”与“不可畏”原因的阐发,以及对“劝学”的章旨分析,《直解》基本都是在《集注》的框架内展开的。类似的例子比比皆是。

    《论语集注》在明代《论语》学中定于一尊,即使受到来自陆王心学的冲击,但其“官方哲学”的地位没有受到根本动摇。如刘师培所言:“元、明以降,说《论语》者,咸以朱子为宗。”vi这是张居正《论语直解》在经学史中所处的基本学术定位之一。

    (二)对《集注》语言的通俗化

    《直解》对《集注》并非全盘继承,而是带有张居正等人的改造。这种改造主要表现在语言的通俗化,“法家”“实学”思想的渗透,以及围绕“圣帝明王”展开的大量劝告——最后一点前人已有详举,在此不再赘述。

    《论语集注》作为学术著作,在少年帝王看来仍有晦涩之处,而《论语直解》的语言更加平白通俗。梅谦立指出《四书直解》的特点:“没有像朱熹那样提及前辈诸多学者的不同观点”,“没有像朱熹那样大量地讨论理论问题”,“没有像朱熹那样重视版本”。具体而言,《直解》删去很多比较稍显晦涩、旁征博引的注解,特别是文字训诂,使得义理阐发的篇幅比重比《集注》更胜一筹。

    这在“学而时习之”章清晰可见。《直解》对《集注》的继承不言而喻,“以明善而复其初也”“浹洽”等词句均直接引用。区别在于,《集注》有内容较长且稍显缠绕的字意解释,并博引二程、谢良佐之言。而《直解》仅对“学”“习”“说”三字加以简单的解释:“学是仿效”,“习是温习”,“说是喜悦”,其余均为义理阐发。此外,此章中还有一层不明显的省略。《集注》说:“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直解》则称:“凡致知力行,皆仿效圣贤之所为,以明善而复其初也。”vii“明善而复其初”的先决条件,由“后觉必效先觉”转变为“仿效圣贤”,就含义而言,看似相同,但“先觉”“后觉”源自孟子转引所谓伊尹之言viii,“先觉”等同“圣人”,“后觉必效先觉”与“仿效圣贤”含义相同,经过改写,句意不变,而省去旁征《孟子》的必要。

    (三)“法家”与“实学”思想的渗透

    《直解》对程朱之说的取舍改造,不是单纯的求语言简洁,而与其“法家”“实学”思想息息相关。同样以“学而时习之”章中“明善而复其初”的先决条件说开:《集注》是基于“人性皆善”而引出“先觉后觉”,《直解》则删去“人性皆善”,由“致知力行”引出“仿效圣贤”。众所周知,对“人性本善”的系统论述亦源自孟子,与之对立的“性恶论”源自荀子。后世致力于改革变法者,往往在“性善”“性恶”之间摇摆,王安石即为典型。张居正此举与王安石有类似之处。不过,他对“性恶”的坚持并不如王氏强烈。另外,“致知力行”突出反映了张居正的“实学”观,无需多论。

    三.对《传习录》的反对与契合

    阳明心学是明代最重要的非官方学术流派之一。《传习录》虽不是专门注解《论语》的著作,但阐述了《论语》的很多内容,“传习”一词即来自《学而》篇“传不习乎”,全书涉及对《论语》17篇、56章内容的阐释。前人虽已论及张居正与心学之联系,但并未将《论语直解》与《传习录》联系起来。

    张居正早年服膺心学,认同“人心有妙万物者,为天下之大本”ix,及入仕日久,逐渐“求实”,迨主持改革,“实学”思想已经根深蒂固。然而,“心学”与“实学”并非截然对立,陆九渊、王阳明等都有明显的求实特征。张居正对“心学”的反对更多表现在政治行动、而非学术思想上,其反对的“心学”更多是“空谈”的末流、而非践行“知行合一”的真士。

    就《直解》与《传习录》而言,首先,前者对“以心为本”的世界观并无太多接受。仍以“后生可畏”章为例,《传习录》仅释:

    “四十五十而无闻”,是不闻道,非无声闻也。孔子云:“是闻也,非远也”,安肯以此望人?x王阳明将“无闻”释为“不闻道”,而非“无声闻”,与朱熹所称“不以善闻”截然不同。这一“闻道”的解释大致始于张栻。元明两代,对“后生可畏”章中“闻道”的解读分歧即在此两端之间。从逻辑分析看,将“无闻”释为“不闻道”,是从“我”主动观“物”的角度推出,恰好契合心学“以心为本”“万物皆备于我”的核心主张;而将“无闻”释为“不以善闻”,则是将“我”居于被动地位,“不闻于人”,这是一种更加强调外在现实世界的思想理路。张居正对“无闻”的解释并不从王氏心学,可见其“实学”风格。

    又如“学而时习之”章,《传习录》有较详细的论述:

    子仁问:“‘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先儒以学为效先觉之所为。如何?”先生曰:“学是学去人欲,存天理。从事于去人欲存天理,则自正诸先觉,考诸古训。自下许多问辨思索存省克治工夫。然不过欲去此心之人欲,存吾心之天理耳。若曰效先觉之所为,则只说得学中一件事。事亦似专求诸外了。”xi将此段与《集注》比较,可见王阳明是在运用“心”之范畴否定程朱理学的解读。如前所述,张居正对“学”的对象的解读为“仿效圣贤”,与朱熹“后觉效先觉”之说本质相同,并不接受王阳明对朱熹的反驳。

    《直解》虽然对从本体论角度阐发的“以心为本”持反对态度,但是,却对心学的方法论有所认同,尤其是“知行合一”。最典型的如“学而不思则罔”章:

    此亦有为而言,其实思即学也。学有所疑,便须思之。思而不学者,盖有此等人。只悬空去思,要想出一个道理。却不在身心上实用其力,以学存此天理。思与学作两事做,故有罔与殆之病。其实思只是思其所学,原非两事也。(《传习录》)xii孔子教人说:天下的道理,散在万事,而统会于吾心。惟其散于万事,故必加致知格物、躬行实践的工夫,而后能实有诸己,这叫做学;惟其会于一心,故必加沉潜反复,研究求索的工夫,而后能穷其精微,这叫做思。这两件阙一不可。(《直解》)xiii王阳明将“学”解读为“在身心上实用其力”这种具有实践意味的概念,并将“思”“学”由两件事化为一件事,这实际是“知行合一”的转写。张居正承认“吾心”的“统会”性,而不是“发端”性,这体现出对心学本体论的修正,日后黄宗羲“盈天地皆心”的思想正与此相似。更明显的是,《直解》虽未明确“学”“思”合一,但同样将“学”释为“加致知格物、躬行实践的工夫,而后能实有诸己”,并强调两者的不能偏废,这与阳明心学的方法论有共通之处。

    四.经筵制度下的高、张经学

    《四书直解》是明代经筵制度的产物,张居正等人为少年万历皇帝授课,《直解》即为讲义。该书的学术思想并非全部来自张居正个人,张四维、申时行等均参与编纂。可以说,这是隆万时期以张居正为中心的官方理论家的集体智慧结晶。在张居正之前,高拱等亦有经筵讲学的成果,以《日进直讲》等代表。嘉靖三十一年(1552),高拱为裕王讲学,至嘉靖三十九年(1560),讲学内容被辑为《日进直讲》。xiv《日进直讲》一书虽无专门研究,但一般认为,高拱学术思想的核心也属“实学”。

    《直解》对《直讲》的继承性尤为明显。只需对读两书内容,就可以清晰看到这种情况。具体分析,《直解》对《直讲》继承程度最高的是单字训诂。以前引的“学而时习之”章为例,《直讲》释为:“学,是学圣贤之所为,致知力行,以明善而复其初也。习,是温习,说,是喜悦。朋,是朋友。乐,是欢乐。愠,是含怒的意思。君子,是成德之人。”《直解》对此几乎完全照搬,唯于“学”字多“仿效”两字。xv在类似文段翻译的部分(往往以“孔子说”或“某人说”开头),《直解》也基本照搬,但是会做一些修改,主要是将语言更加平直化。例如“其为人也孝悌”章:

    有子说:人皆有至亲之伦,亲长是也;有至真切之心,孝悌是也。人惟失其真切之心,而薄其所亲,于是不和不顺,将背戾而无不至矣。(《直讲》

    有子说:天下的人莫不有父母兄长,则莫不有孝弟的良心。人惟不能孝弟,则其心不和不顺。小而犯上,大而作乱,无所不至矣。(《直解》)xvi“至亲之伦”“至真切之心”“薄其所亲”“背戾”等词,其实并不算晦涩,但相比之下,“父母兄长”“孝弟的良心”“小而犯上”“大而作乱”显然更加通俗易懂。而在最终的义理阐发方面,往往是在保持文意基本不变的基础上进行文字改写。例如“巧言令色”章,《直讲》作:“故曰人主犹宜痛绝之也”,《直解》作:“用人者不可不察也。”xvii

    据笔者统计,《直讲》只解讀了《论语》的211章,不到总章数的一半,而《直解》则对《论语》全书都有解读。《直解》中承袭《直讲》或自我创造的部分,在思想上几乎浑然一体,除非将两部文献加以对照,否则难以区分。两书均为经筵讲学的产物,前者成书于嘉靖末年,后者成书于万历初年,相隔不过十余年,均处于嘉隆万大改革的时代。高、张两人,虽为政敌,但所处时代、经世志向、改革主张、学术思想大多一致。从时代背景看,两书均属同一类别。

    此外,梅谦立认为耶稣会士选用《直解》而不是《集注》,是因为张居正更具“宗教思想”,借助“天”、“鬼神”来规诫皇帝。有趣的是,他引为论据的相关篇章,几乎都是《直解》的独创,而非沿袭《直讲》。比较《直解》与《直讲》,对张居正的行为会有更清楚的解释,两书的差别在于:《直讲》是教育对象是“准皇帝”,而《直解》的教育对象是标准的帝王,除了天地鬼神之外,人世间至高无上的存在;而且,作为施教者,张居正的“控制欲”和“劝诫欲”明显更加强烈。

    五.结语

    综上所述,有明一代,程朱理学把持官方话语权,即使是最高统治集团也以其根本,这种“根本性”不是单纯的对普通士人和庶民的政治宣传,而是以“帝王教科书”的形式呈现,由帝国实际的最高统治者烙印在未来最高统治者的脑海中。同时,在呼唤改革的背景下,改革家高拱、张居正,以及一众经筵讲官,在认同“实学”和“法家”思想的基础上,改造根植程朱一脉的学术;此外,“实学”思想又造成了他们对“心学”的批判吸收:一边反对“以心为本”世界观,一边认同“知行合一”方法论。总而言之,大致可以用“立足程朱,兼通法实”进行概括。据此,无论是从内部的学术理路,还是从外部的政治与社会环境出发,以张居正《论语直解》为代表的经筵学术都是明代中期的一个重要政治文化坐标。

    注 释

    i.张廷玉:《明史》卷282《儒林传一》,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222页。

    ii.徐乾学:《四书集注直解序》,张居正:《四书集注阐微直解》,《四库未收书辑刊》第2辑第12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年,第178页。

    iii.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1,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7页;张居正:《四书直解》卷4,北京:九州出版社,2010年,第60页。

    iv.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1,第53页;张居正:《四书直解》卷1,第68页。

    v.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5,第114页;张居正:《四书直解》卷4,第153页。

    vi.劉师培:《经学教科书·伦理教科书》,扬州:广陵书社,2013年,第34页。

    vii.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1,第47页;张居正:《四书直解》卷1,第60页。

    viii.赵歧注,孙奭疏:《孟子注疏》卷9《万章上》,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268-269页。

    ix.张舜徽主编:《张居正集》第2册《启聂司马双江》,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266页。

    x.陈荣捷撰:《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3年,第128页。

    xi.陈荣捷撰:《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第132页。

    xii.陈荣捷撰:《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第367页。

    xiii.张居正:《四书直解·论语直解》卷1,第73页。

    xiv朱鸿林:《高拱与明穆宗的经筵讲读初探》,《中国史研究》2009年第1期。

    xv高拱著,流水点校:《高拱论著四种》,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287页;张居正:《四书直解》卷1,第60页。另参岳天雷:《中华点校本〈高拱论著四种〉辨误》,《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0年第4期。

    xvi高拱:《高拱论著四种》,第288页;张居正:《四书直解》卷1,第61页。

    xvii高拱:《高拱论著四种》,第289页;张居正:《四书直解》卷1,第71页。

    (作者介绍:陈兴,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国近现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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