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之难

    宋石男

    

    很多个端午节,我都要重读《离骚》。人是习惯组成的动物,习惯是重复的行为。但生命中的习惯,不是刻板重复,而是在每一次重复中获得新生。克尔凯郭尔说得精当,没有重复,何谈生命?谁希望自己是块布告牌,任由时间刻上新字?重复是现实性,是生命的严肃性。

    我初读《离骚》,是在高二。语文老师说,《离骚》太难了,他都读不懂,我就想读,并且读懂,以此证明自己的天分。当时我读的是广东人民出版社历代诗人选集丛书中的《屈原赋选》,是影印三联书店港版,横排繁体,分段注释,浅显扼要,适合初读。后来的岁月里,我买了数十种楚辞注本,不少都比这本精良,但我总忘不了高二那个夏天,用两个中午读完的《屈原赋选》。

    随着年龄增长,《离骚》也常读常新,开初读它的辞藻,香草美人,日月山川;后来读它的情感,上下求索,九死无悔;如今读的则是一个人全部的理想与生命。

    大学有个六月读《离骚》,读到“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时,胸口如中重锤,一些人呼啸着从这个句子中涌出,流进我的眼睛又流出来。那时认定《离骚》中最动人的话,就是这句了。今年六月读《离骚》,却被另一段话震动,其冲击甚至超过前者。这段话是: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

    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我上升到大放光明的天空中,忽然往下瞥见了故乡。我的仆从悲伤,我的马也怀恋,弓起身子,顿住马蹄,再三回顾,不肯前行。

    这段话的前奏是,屈原在绝望之中,立志远逝自疏,将以周流天下,一曰至乎西极,再曰西皇涉予,三曰西海为期。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屈原要润(run)了,而且是移去西方。他的润可真是非同凡响,糗粮之精,车马之盛,云旗导从之雍容,名山大川为我壮行,蛟龙鸾凤供我麾指,又奏九歌、舞韶舞,浩浩荡荡,不可阻挡。可在最后,却因为瞥见故乡,和同悲伤的仆夫蜷缩的马儿,一起留下来,不润了。这一大段,从立志西润开始,到蜷局顾不行为止,极凄凉中偏写得极热闹,极穷愁中偏写得极富丽,笔触之神,千古无两。

    春秋战国时代人之润,本是司空见惯之事。孔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孟子说,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如果一个国家政治黑暗,那幺从贵族士人到平民百姓,都可以润。在屈原身处的楚国,“楚才晋用”更是老传统了,析公、雍子奔晋,伍子胥、伯噽逃吴,文种、范蠡投越,甘茂、李斯入秦,就连屈原的先人屈盖,也离楚润秦,那幺,屈原为啥不润?就现实而言,当时战国七雄,秦国军事最强,楚国幅员最阔,屈原要润,第一选择只能是秦,但秦又是他深恶痛绝的“虎狼之国”,且有囚死楚怀王之恨,他不可能去。至于其余诸国,当时也都如落日一般落伍,去了意义也不大。就情感而言,屈原对自己的血统极为骄傲,对故土极为眷恋,对未遂的政治理想极为执迷,所以,无论现实还是情感,屈原都无法一润了之。

    然而,不能忘怀故土的人是多幺不幸!端午我回故乡,河边的吊脚楼即将全部被拆,改建绿道。五通桥人延续几百年的临江而居、凭江而息、依江而娱的生活方式被强行斩首。十年前,被斩首的还有王爷庙老街,拆掉的老街废弃至今,断垣残壁荒烟蔓草,死不瞑目。还有我的五眼钟山,在那里我度过了最美好的九年童年时光,它的前山被整个削掉,涂上水泥,像毁容后草草整形的脸,山前耸立着电梯公寓,正是为了盖楼才削掉了前山。

    在当代,任何一个人都决定不了自己故乡的命运,如果他不是碰巧当了那里的一把手。他只能看着故乡像橡皮泥一样被捏来捏去,像盲盒一样被拆来拆去。故乡面目全非,似乎只有逝将去汝,适彼乐土,可我终于还是仆夫悲余马怀,蜷局顾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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