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豫东平原开始没有水的往事和空河道上的美景
辛华
这段黄河被废掉后,水井被沙填了,坟场被平覆了,房屋被沙盖了,一家家的人不得不出外流浪,一片片的村庄不得不迁徙他乡……
在新旧河分手的地方观望,一面是头也不回的滚滚河水,一面是蔓延着青绿野草的废弃河道。
大自然赐予的一个美丽巧合:山东菏泽段是满城牡丹,而安徽砀山段是万树梨花开……
废黄河的上段,目前的状况是半旱半水。
时而是润泽的沼泽洼地,时而是旱着的荒地,时而出现湖泊……失魂落魄的废黄河沿着逐渐模糊的废黄河大堤蹒跚着往东去,出河南,掠过山东和安徽,到达江苏北部的丰县,是为废黄河上段。
在地图上,这一段是用虚线来表示的,或许因为刚刚和黄河分手,所以显得最为不知所措。在没有河水流过的上百年里,无水的废黄河上段是一片荒漠。高于地面的堤坝空空荡荡,让人心怀苍凉。新中国成立以后,废黄河逐步得到完善的生态治理,无论是今天的河南商丘段,还是鲁西南平原的南沿,或者安徽北部的宿州地区,都形成了各自特色的生态美景。
黄河废掉的一刹那
水走了,沙来了
一百多年前,黄河从今天河南省兰考县境内,带着一片汪洋决然地向北流去,给老黄河下游留下的,是空空的河道。两岸数百年来已经适应了水土的家园,忽然就随着黄河的流去而人间蒸发了。此后许多年,豫东平原上屡屡传出的几乎尽是悲声噩号,十年百年的过去,让人每每提及,仍不能不倒抽着一口口冷气:同治年间,这附近大风,有城垛被刮倒,牌坊被刮倒……光绪年间,改道后的黄河在上游再次决口,整个豫东全部淹没……宣统年间,数十万豫东饥民造反……从兰考出发,经商丘,掠过山东省的南界,再掠过安徽省的西北角,到达江苏省的丰县——在废黄河上段生活的人们,面临着巨大的考验。
黄河调头北上,撇下了绵延数千里的废河道和数亿万吨的黄沙,风从四面八方来,将废道里无数的流沙吹散,像成千上万的孤儿四处流浪。天地历史无情,被黄河抛弃的年景,恰又是接上了清王朝的衰落,没有谁来主持大局,承担大规模持续性保养这块被黄河抛弃土地的责任。于是一口口水井被沙填了,一片片坟场被平覆了,一幢幢房屋被沙盖了,一家家人不得不出外流浪,一片一片的村庄不得不迁徙他乡……
据《商丘地方志》载:“新中国成立前,民权、宁陵、商丘县和虞城计有沙荒面积59万亩,泛风耕地区130万亩,风沙所及土地400万亩,沙带每年向南推进20~30米……解放前30多年间,民权县17个村庄被黄沙吞没,20个村庄屡次南迁,宁陵县西北大沙河沿岸17个村庄被迫迁徙,商丘县北的陈庄、后韩庄、虞城县城北的任庄、殷庄、卢新庄被沙吞没,朱老庄两次南迁……”
中国历史如此源远流长,难以找出另一方土地上的人群可以比拟他们的遭遇。被闹扰和滋润了自己家乡上百年的母亲河抛弃,特殊的地理事件和一时无法适应的生态,在废黄河流域的上段形成了特殊的地方文化:豫北的人们大多没有金钱财富的负累,不置恒产几乎成了这里的共同习俗,所谓“有钱不盖房,盖房也空忙”,一年到头的所有积蓄,总是吃光花净。说这叫“今朝有酒今朝醉”,倒也不失为一种潇洒。可是在夜深人静之时,豫东人都感到很是无奈。
于是豫东的老人尤其念旧,提起那已不存在的河,只说是:“老河”。如今说老河的人也很少了,不过是爷爷的爷爷留下的称呼,恍惚中还有一两位老人,会说起老河的时候怎样怎样。可是他们说那些话的时候,不像说一条河,倒像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坏脾气的老人。说者神情里的意味,有恩有怨。
明朝的废黄河堤
河道内林茂粮丰,鸟语花香
如今再在新旧河分手的地方观望,一面是头也不回的滚滚河水,一面是蔓延着青绿野草的废弃河道。举目向河道远处望去,像来到了内蒙草原,河坡上竟然有牧羊人,羊群一片一片,散落在河坡上——废黄河在这里像是裂开了一条时光的缝隙,掉在其间的不但有羊群,还有黄牛,野鸟,甚至山水画中才有的老农夫。
沿着废黄河大堤向东前行。脚下的堤是土筑的,有一些坡度却是缓缓升高,离堤半里多路的光景,就开始一路上坡。待走到了堤上,就像站在了一道土制的宽大的“铁轨”上,壑口将大地分两边劈开,往东方无限绵延——又像一道隆起的巨大的大地疤痕。历史学家说,这旱了的堤坝,修建于明朝,正是由当年的治水能臣、工部尚书潘季驯主持,动用5万民工,历时16年所筑。
解放后,经过多年的生态治理,如今的废黄河不再是黄沙漫漫的寂寞空河道。无论是河南境内的商丘段,还是山东菏泽的南沿、安徽宿州的北部,都有了各自特色的废黄河生态美景。
我们当然要从第一段——商丘废黄河讲起,它西起民权县、东至虞城县,全长134公里,两边堤高约10~13米,相当于一般人家的五层楼那么高,不过是缓慢上升,到也不算过分突兀。两边的河堤大多都像公路一样,一般可容两辆机动车同时通过。宽百米的河道内,竟然是一派林茂粮丰,鸟语花香的模样。大面积的湿地、草滩两旁,分布着带状树林。大多是种植的槐树,老树新树,墨绿浅绿,浓密地一排排,像是为大片的田地庄稼站岗似的。近年来商丘人从兰考引黄筑坝,建成了6座阶梯式的水库,库区清风涟漪,水光熠熠,鸭逐鱼跃,水鸟翻飞,更保证了这一段废黄河的湿度。
百年沧桑过后,商丘段的废黄河终于被几十年的悉心治理抚慰了心灵。花香果丰之下,这里的人们提起废道与故堤,已不似当年那样满目凄楚,心生寒凉。而外人看到这奇特悠闲的农家野趣,更赠与了商丘段“绿色长廊”、“水上长城”的美名。
美景之下,废黄河两边的明朝故堤,就像汉民族的明长城一样伫立在豫东平原,成了后世一大新景观。谁若是想来,最好是在6月,这个时节站在旱堤上望出去,一望无际的麦子熟了,一浪一浪,淡黄金黄,像秋天的草原。如若不是有一条长长的公路大桥横架在此,几乎就看不出这地方曾经是一条大河的河道。
山东菏泽:满城牡丹
安徽砀山:万树梨花
离开河南省,废黄河掠过山东西南的南沿,和黄河一起造就了中国的牡丹之城菏泽;然后又掠过安徽西北的北沿,成就了万树梨花成长的沃土。
鲁西南平原上的菏泽市因为废黄河而特殊。这个城市以及其所辖区域的大致轮廓由黄河、京杭大运河,以及废黄河勾勒而出。夹在现代黄河与废黄河之间的菏泽,或许应该算是黄河冲积平原上的东边第一城,99%的平原上略高的地方,是带状的古黄河道漫滩沉积而成的地形,偶见低山残丘和积水洼。5万亩牡丹,正是绽放在这片半淤半沙的肥沃土地上。黄河是中华文明的母亲河,牡丹是中国人心中的国花。而世界上最大牡丹花种植基地,正在黄河与废黄河之间的城市菏泽——这是大自然赐予的一个美丽巧合。
除了牡丹,菏泽所辖还有定陶、曹州、单县等地,也是废黄河故地。每一个都拥有上千年的文化沉积,充满了历史的韵味,足显以前大家风范的建筑信手拈来,比如因精雕了一百个姿态各异的石狮子而得名的百狮坊,以及雕了一百个不同书体的“寿”字而闻名的百寿坊。
离开山东南部往东走,废黄河延伸到安徽北部的宿州,造就了砀山和萧县的水果芬芳。先从砀山说起,这里同废黄河沿线的其他很多地方一样,也有几个村落合用着的一个小地名叫做“口门子”——这说明,这一带在历史上已不知道决口了多少次,所以砀山也是黄河上有名的决口点和受灾区之一。据说有年洪水过后,口门子留下了大面积的泥沙,植物大都被淹死,只有一棵梨树活了下来。从此,就像兰考人为拯救自己种泡桐一样,这里的人们开始栽梨树。每年的三四月,这地方一夜春风,便开了万树梨花。置身在这片如雪的花海,无论如何,你都无法将它与那一次次的水患灾难联在一起。“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桥雪,人生看得几清明?”所有这些诗句,都无法表达梨花开时,这一方黄河故道里的美丽风情。
在安徽北部的宿州,同砀山齐名的还有萧县,有句宿州俗语叫“萧县的葡萄砀山的梨”:废黄河的沙土造就了砀山的酥梨,也成就了邻近萧县的葡萄,更使这里一辈辈的人们在风沙满天的故道上顽强地生存了下来。
在这片历史几经消失又复活的土地上,开出满城牡丹万树梨花。
村庄生活:废黄河沙做尿布
渐行渐远的将军信仰和铁牛崇拜
废黄河上段,地貌生态多样,行政上跨过4个省份,因此自成了奇特的一方水土和人文。
早在改道之前,老黄河也并不安分,频繁爆发水灾。历朝治理这条老黄河的官员很多,和龙王一样,官员成为了沿岸百姓的心理寄托。废黄河两岸的人,总是喜欢用一个词来指河神——将军,其原型大都是历朝历代的治河官吏,这些人生前忠于职守,死后被百姓怀念,渐渐就成了“神”。明清以来,随着改道之前的老黄河泛滥频繁,沿岸居民对将军的崇信也越来越流行,黄河两岸险要的堤防处普遍建有将军庙。
清光绪年间,黄河的河道官员手上流传着一本书,叫做《敕封大王将军纪略》,正是这本书,整理了历代河官老兵们所知道的65位“黄河将军”:“统理河道翼运通济显应昭灵普顺安流衍泽显佑赞顺护国灵应昭显普佑陈九龙将军”、“管理江河翼运平浪灵伯赞顺斩龙杨四将军”、“管理河道孚惠黎河神”、“管理河道催运保船丁将军”……有意思的是,除了将军,书上也记录了6位大王的封号,人们又称他们为“黄河大王”、“河大王”、“大王爷”。而要说其中最显赫的,应该就是封号最长的,那位封在花园口的陈九龙将军——因治河有功,被敕封为河神将军,好几位皇帝都曾加封于他。
有历史学家说,这些神大多在明清之际兴起,即废黄河还是“黄河”的年代,水患不断侵扰周围地区。于是官员化身的黄河神“将军”大量产生,足见沿河居民对治黄的需求之迫切。值得一提的是,这些河神将军,亦要“管理”运河——废黄河曾与京杭大运河交叉,所以这些黄河水神也常常就是运河的水神,要保证朝廷的漕运顺利。
除了将军,废黄河沿岸的人们过去的生活中还热衷于“铁牛镇河”的铸造。他们说“铁者金也,为水之母,子不敢与母斗”,所以能镇河;另一说为“犀为神牛,牛能耕田,属坤兽,坤在五行中为土,土能克水”,故也能镇河。
著名的于谦安放在这里的铁牛如今还在。明洪武二十年(公元1387年)和永乐八年(公元1410年),黄河在河南两次决口,之后灾害不断。危难之际,于谦受命任河南巡抚,只身到开封上任。他履任后体察民情,重视河防,在修葺黄河大堤与开封护城堤的同时,亲自撰写了《镇河铁犀铭》刻在犀背,将其安放在黄河岸边新建成的回龙庙中。安放铁牛的铁牛村后来又经历了两次洪水,庙被大水夷为平地,但铁牛始终没被冲走。上世纪侵华日军将铁牛掠至开封城,想将它熔后制造军火,铁牛村村民奋力抗争,最终设法把铁牛保护了起来。上世纪90年代初,河务部门为发展黄河旅游事业,拟将铁牛移往风景游览区,铁牛村村民死活不答应,说“没了铁牛,我们还叫铁牛村吗?”河务部门尊重群众意愿,把铁牛还放在铁牛村,只“克隆”了一尊铁牛放置在花园口。
这段黄河被废之后,将军成为了民俗研究对象,铁牛成了祖先传下来的纪念,而生活在继续。在一个炎热的夏季,走进废黄河畔的村庄里,常会看到妇女们用筛子过滤细细的沙土,说这些黄沙取自老河道,干净又清爽,用来给小孩做垫子当尿布,舒服又卫生,强似现今城里超市卖的尿不湿。但见她们将筛好的沙子用旧布包成一个个小沙袋,放在婴儿的小褥子上,湿了就换,取之不竭,方便而经济。于是宽慰,对他们而言,黄河变了心,生活依然需要冷静的继续,待河神将军已经成为过往,铁牛只是用来抚摸怀古,废黄河至少还有干净的河沙可供人们一用。
只是随着经济的发展,新的矛盾又来了,有摄影师告诉笔者,他曾在商丘虞城段拍摄到大量金黄色芦苇荡的一个地方,如今为了经济开发可能将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