秣菟罗佛造像狮子座源流考

方倩
[摘要]印度秣菟罗佛教造像以本土特色而著称,其狮子座有双狮座和三狮座两种,是印度本土狮子文化与西亚王座相融合的产物。通过与犍陀罗佛教狮子座的对比和分析,发现其狮子座和佛教造像相一致,具有显著的本土特征。中国化的秣菟罗佛教双狮座则开始转变为双狮以博山炉为中心相对蹲坐的具有中国特色的新形式。秣菟罗佛造像狮子座的来源与流变充分体现了多元文化融合下佛教题材与表现形式的扩大。
[关键词] 秣菟罗佛造像;狮子座;双狮座;三狮座
[Abstract] Mathura Buddha image is famous for remarkable Indian style. Mathura Lion throne has Three Lions' throne and Double Lions' throne, which connect the culture of Indian Lion with Western Asia Throne to form a unique style. By comparing and analyzing the Gandhara Lion Throne, the author finds that Mathura Lion Throne has the same remarkable Indian style with Buddha image. The sinicization of Lion Throne in Mathura Buddha image forms a new shape that double lions center round a Mountain Censer for matching Chinese culture. The origin and evolvement of Mathura Lion Throne fully reflects the expansion of Buddhist themes and forms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multicultural integration.
[Key words] Mathura Buddha image;Lion throne;Double Lions' throne;Three Lions' throne
秣菟羅(Mathurā)又称马图拉、马图罗,是印度北方境内的一座古城,在今印度新德里南方145公里处,位于雅纳河西岸,恒河中游西北方向,印度河的东部地区。古代秣菟罗,西北面靠着犍陀罗,东南方向有摩竭陀国,一直是古印度的商业中心和交通要道。从恒河中游的各大城市通向西方的商路,经过秣菟罗到达西北的犍陀罗,进而远至中亚和西亚。正是这优越的地理位置为秣菟罗在早期兴起佛教造像提供了可能,秣菟罗佛造像艺术在佛教史上才能与犍陀罗齐名,狮子座在佛经中亦称为“师子座”,它本是西亚象征帝王权利的王座,后为佛教吸收,成为佛陀的座位。相较于外来文化特征更为明显的犍陀罗狮子座,秣菟罗佛造像的狮子座则是印度本土狮子文化与外来王座的结合,本土特征更为突出。
一、秣菟罗佛造像狮子座的形式及艺术特征
秣菟罗佛造像的狮子座多为红砂岩材质,其上的狮子为浅浮雕,站立或蹲坐在台座的正面或侧面。根据狮子的数量大致可以分为双狮座和三狮座。
(一)双狮座
印度早期佛造像兴起的地区—秣菟罗、犍陀罗及阿马拉瓦蒂都有对双狮座的表现。但秣菟罗双狮座类型更为多样。秣菟罗不仅有犍陀罗式的正面蹲踞双狮座,还有侧面相背蹲踞双狮座和侧面相背直立双狮座。侧面相背蹲踞双狮座的图像组合为狮子相背蹲在台座两侧,中间饰以菩提、法轮、供养人等图像。新德里博物馆的阿希切特拉坐佛(图1)的狮子座两侧是两只狮子相背蹲坐,中间四位供养人在朝拜菩提树。秣菟罗博物馆所藏坐在基座上的菩萨的狮子座则以法轮柱代替菩提树,供养人变为斯基泰人。这也是印度文化与外来文化融合的体现。加尔各答博物馆所藏的公元1世纪的佛陀坐像(图2)的狮子座亦只是将供养人由四位变为两位。秣菟罗2-3世纪的佛坐像(图3)狮子座正面除了两侧相背而坐的狮子外,中间仅剩一个法轮。侧面直立双狮座以迦腻色伽4年佛陀坐像(图4)为代表。其狮子座依旧是双狮与法轮柱、供养人的图象组合。只是此时台座正面左右两侧的双狮已长出了舞动的双翼,并抬起两条前腿,伸出强有力的后腿蹬地以维持身体的平衡。
正面蹲踞双狮座是秣菟罗佛教艺术与犍陀罗佛教艺术相互交融的产物。秣菟罗早期的佛陀身着袒右肩的袈裟,面露微笑,双狮座中的狮子肌肉强健,力量感十足。而犍陀罗佛教艺术中佛陀身着厚重的通肩衣,有着深眼窝,高鼻梁,面部表情高贵优雅,双狮座上的狮子一般为高浮雕,只表现头部及前半身。如公元1世纪的释迦如来像(图5)和2-3世纪的佛陀坐像(图6),佛陀都是身着通肩衣。前者的狮子座只表现头部,后者表现头部和前肢,难以看出狮子的力量感。而秣菟罗博物馆所藏公元3世纪的佛陀坐像(图7),佛陀身上不再是袒右肩的袈裟,而是犍陀罗式的通肩衣,施无畏印,面带微笑,狮子座的图象组合为双狮、佛陀和供养人。但此时的狮子头大身小,力量感减弱,新德里博物馆的王铭36年佛陀坐像(图8),佛陀同样身着通肩衣,但双手施禅定印,呈沉思状。狮子座上的狮子同样是头大身小、力量感不强。只是台座中央由礼拜佛陀变为礼拜法轮柱,这也说明了此时秣菟罗佛教艺术已“由原先强调肉体健壮的倾向转向柔顺温和的表现,外向的微笑逐渐转向内在的沉思”[1]52 。
(二) 三狮座
三狮座是秣菟罗佛教造像中最具特色的狮子座。犍陀罗、阿马拉瓦蒂的狮子座多为双狮座,如上面提及的犍陀罗佛陀坐像的狮子座都是两只狮子一左一右蹲在台座两侧。而秣菟罗还有三只狮子的狮子座。三狮座又有两种不同的种类,其一为三狮蹲踞狮子座。如秣菟罗博物馆所藏的三尊佛陀坐像(图9、10、11),三只狮子从左到右依次排开,蹲坐在佛陀台座最前面,左右两只狮子相背而坐,面朝左、右,中间狮子正面向人。三只狮子威风凛凛,雄视四面八方,用头部顶起台座,守护着佛陀。其中卡特拉坐佛(图10)背屏上还出现了菩提树图像。类似的狮子菩提图像组合早在印度无佛像时代的巴尔胡特、桑奇都有出现。其二为三狮站立台座。秣菟罗博物馆所藏的仅剩佛陀结跏双腿的佛陀坐像(图12),狮子座构图和三狮蹲踞台座相似,只是三只狮子和双狮座的狮子一样抬起前腿,以强有力的后腿支撑身体做悬空状,看似力量感十足。
秣菟罗佛造像的狮子座主要有双狮座和三狮座两种形式。在构图上,强调对称,双狮座左右双狮对称,三狮座左右双狮以正面向人的狮子为中心,成对称状。在形态上,前期狮子头部向外,身体比例协调,分为有翼和无翼两种,且都身强体壮,肌肉发达,具有无穷的力量。这也是犍陀罗与秣菟罗狮子最显著的区别。正如前田龙彦所说“犍陀罗与秣菟罗狮子最根本的不同是有无肌肉力量”[2]。之后与犍陀罗艺术交融的狮子座,开始表现犍陀罗式的头大身小或只表现头部,力量感减弱的狮子。在图像组合上,继承了印度早期无佛像时代的一些图式,如巴尔胡特窣堵坡、桑奇佛塔、阿育王石柱上的狮子与法轮,狮子与菩提,供养人与菩提树等。
二、秣菟罗佛造像的狮子座的起源
(一)文化起源
秣菟罗佛造像的狮子座起源于西亚象征权力的椅子。起初,人类是坐在地上的,随着贫富差距的出现,阶级的产生,首领便通过坐高于地面的凳子来突显自己与众不同的地位。之后添加椅背、扶手,凳子逐渐变为椅子。又通过加高椅子腿,施加各种各样装饰的方式使椅子更加豪华威严,这种高高的、装饰繁复的椅子,是权威的象征,故被称为王座。后来又在王座上装饰具有圣灵意义的动植物图像,以表明坐在椅子上的人就会拥有圣灵的力量。狮子作为欧亚草原的百兽之王,是王权和力量的象征,自然被装饰在椅子上。只有帝王才可以坐这种有狮子图像的椅子。埃及国王哈夫拉的宝座和图坦卡蒙的宝座上都有狮子图像。这种文化随着战争、贸易、文化交流等方式自西亚传至印度。
印度文化中,狮子同样是智慧与力量的象征,印度早期表现佛陀与佛法的金制徽章(图13),正面是狮子,上方有“狮子赶走恐惧”的佉卢铭文,另一面是一个人双手推动八辐法轮,下方是“他转动了法轮”的铭文。这枚徽章发现于古印度墓葬,大约是公元前1世纪的作品[3]197。佛祖釋迦牟尼出生于印度王族,被称为人中狮子,与西亚狮子座文化不谋而合,于是印度佛教吸收西亚狮子座文化,佛陀坐狮子座也就成为必然。故《首楞严经卷第一》有佛陀为人中狮子,所坐为狮子座①。
秣菟罗佛造像中的狮子座起源和印度本土文化密不可分,其本土特色与犍陀罗佛造像狮子座有显著区别,犍陀罗佛造像是希腊罗马式的,可谓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其狮子座上的双狮亦是庄严肃穆。而秣菟罗造像起源于古印度的药叉立像[1]26,体现的是一种肌肉与力量感。其狮子座上的狮子同药叉像一样肌肉发达,四肢强健,不可战胜。
(二)图像来源
秣菟罗佛造像狮子座的图式来源于印度早期无佛像时代的图像,其翼狮的图像早在印度无佛像时代就已出现。巴尔胡特窣堵坡莲花内是有翼的狮子(图14),桑奇大塔东门二三、西门一二等的横梁凸梁上都是有翼的狮子(图15),阿玛拉瓦蒂佛塔横栏柱顶盖石上同样是有翼的狮子。印度早期无佛像时代翼狮的共同特征是身体较为沉重,翅膀不够灵活无法飞翔。虽然秣菟罗佛造像的翼狮也不能飞,但身体更为轻盈。印度早期佛塔窣堵坡中的确存在很多翼狮图像,但是究其来源,并非来自印度本土。法国学者阿·福歇在《佛教艺术的早期阶段》中提到 “(桑奇大塔)狮子、 有翼怪兽格里芬、顶上有两个背对背动物的钟形柱顶、忍冬纹样的棕榈叶、城堞、锯齿状装饰起源于伊朗装饰”[4]。而尚永琪则认为翼狮最早的源头是在埃及,古埃及神话中的斯芬克斯是长有翅膀的怪兽[3]28。至于翼狮真正的来源还有待研究。
秣菟罗佛造像狮子座狮子头部向外的图像形式和三狮座狮子的图象组合应来源于印度现存的阿育王石柱(图16)和桑奇佛塔的法轮柱(图17)。其柱头上都是相背蹲坐,面朝前方的狮子。秣菟罗博物馆所藏的1世纪的法轮崇拜图(图18),亦是三只狮子蹲坐在台座上,头部朝外。双狮座中狮子与法轮或狮子与菩提树(图19)等的图象组合也都可以在巴尔胡特和桑奇的佛塔中找到。
三 、秣菟罗狮子座的中国化
两汉之际,佛教自印度传入中国,狮子座也随之传入。狮子座最初以龙虎座的形式出现[5],最迟至三国时期狮子座开始脱离龙虎座,形成真正意义上的狮子座。南京雨花台长岗村出土的三国吴青瓷羽人纹盤口壶(图20)的堆塑佛像装饰即是典型代表。佛陀身着通肩衣,高踞莲座,左右是双狮子呈正面向人,应是秣菟罗受犍陀罗影响[6] 之后的作品。事实上秣菟罗狮子座的中国化是以中国传统文化为核心,秣菟罗狮子座融合适应中华文化的犍陀罗因素所形成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狮子座。
秣菟罗狮子座中国化的形式有两种,一为在图式上完全因袭秣菟罗狮子座的形式,表现手法中国化。北魏太和十七年的金铜释迦佛像(图21)的狮子座上的双狮相背而卧即是来自秣菟罗佛造像的双狮座的形式。但中国的双狮不是蹲坐也不是抬起前肢站立,而是处于一种半蹲半卧,时刻保持警惕,以便随时保护佛陀的状态。更为有趣的是,在时间、地点相隔甚远的中唐时期的甘肃榆林窟壁画中竟也出现了秣菟罗式的狮子座。其25窟八大菩萨曼荼罗经变中的三狮座(图22)与秣菟罗蹲踞柱状三狮座一脉相承。此三狮座在色彩上选取了近似秣菟罗红砂岩的暖色调,在构图上,左右各有一侧面坐狮,中间的狮子为正面,与秣菟罗卡特拉坐佛(图11)三狮座完全一致。更重要的是此三狮座上的狮子是同秣菟罗有翼双狮座的狮子(图4)一样长有双翼。这种有翼狮子的狮子座在中国是极其罕见的。不过在表现方式上有较大差异。秣菟罗三狮座中的狮子四肢强健,面部沉静,庄严肃穆,令人敬畏,而榆林窟的狮子圆圆胖胖、面带笑意、憨态可掬、惹人爱怜。这也从侧面反映了唐朝崇尚丰腴的审美特征。二为图式稍作修改,表现形式亦改变。这也是秣菟罗狮子座中国化的主流,中国金铜佛、造像碑、石窟寺中都有很多类似的狮子座。这种狮子座在图像构成上依然是双狮蹲坐在台座两侧或在中间饰以博山炉等图像[7]。但中国的双狮座主要是狮头正面向人或相向而坐,双狮中间的图像也由印度的法轮、菩提树供养人等变成了中国传统文化中象征海上仙山-博山的博山炉或博山炉力士、供养人等。北齐白石释迦多宝像(图23)及北周一佛二弟子像(图24)的狮子座都是双狮相向蹲坐在博山炉前面,而北齐另一尊佛坐像(图25)则是双狮以力士博山炉为中心蹲坐在台座两侧。这也从一个侧面体现了中华传统文化基因的强大。
结语
秣菟罗佛造像狮子座的起源与流变充分体现了佛教艺术的包容性。其狮子座是在借鉴西亚文化的基础上继承并发扬印度本土文化的产物,是以佛教教义为内涵,将西亚的王座与印度本土的狮子相结合而形成的具有印度特色的佛陀台座。其头部向外的三狮座充分展示了阿育王石柱顶上的狮子傲视四方,无所畏惧的精神风貌。其双狮座的图象组合方式与印度无佛像时代的佛教艺术一脉相承。待传入中国,又与中华文化相结合,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佛教狮子座。中国化的佛教狮子座只保留了秣菟罗双狮左右对称的构图形式,双狮的头部由相背变为正面蹲踞或相向而坐,中间的图像变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博山炉。中国化的秣菟罗佛造像狮子座增加了佛教艺术的表现题材,扩大了佛教艺术的表现范围。自此,佛教艺术因纳入博山炉而更加异彩纷呈。
注释
①“熏闻云荆溪云:座无狮子之形,但有所表。故大论云,佛人中狮子,故佛所坐名狮子座,佛之所说名狮子吼”。《首楞严经卷第一》,CBETA. X11,no.0268, 0225a05。
参考文献:
[1]阮荣春,张同标.从天竺到华夏:中印佛教美术历程[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2](日)田边胜美,前田耕作编著,世界美术大全集东洋编[M].日本:日本写真印刷株式会,1999:309.
[3]尚永琪.莲花上的狮子: 内陆欧亚的物种、图像与传说[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
[4](法)阿·福歇.佛教艺术的早期阶段[M].王平先,魏文捷,译.甘肃:甘肃人民出版社,2008:53.
[5]卢辅圣.中国南方佛教造像艺术[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4:25.
[6] 赵玲.《印度秣菟罗早期佛教造像研究》[M].上海三联出版社,2012:68.
[7]李雯雯.早期佛教造像中的双狮座[J].收藏家,2015(9):6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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