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是否“有所待”着眼解析《逍遥游》
周天宇
《逍遥游》本身是庄子及其弟子所著《庄子》一书中的经典篇目,位于《庄子》篇目首位是全书的开宗明义之作。人教版高中语文必修五中选用了《逍遥游》一文,虽为节选片段,却将庄子本人提出的“逍遥”思想完整地传达出来了。然而,在进行《逍遥游》教学时,如何解读庄子的“逍遥”之意,如何辨证地看待庄子的思想成为了《逍遥游》教学的难点。本文将从文中提出的“有所待”一词着眼,通过对文中事例的分析,辨证理解庄子“逍遥”的思想。
一、解读全文核心:何为“所待”
《逍遥游》的核心思想是庄子的逍遥观,为了提出这一思想庄子选择了“所待”这一核心观点。在课本所选的《逍遥游》最后一段中,庄子借列子的事例,写下了“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这一点名了全文核心之句。然而,文章前半篇虽用大量事例举证对比,却从未抒发作者本人的思想。直至文章末尾,庄子才用“所待”这一行为评价了全文中的事例。那么究竟何為“所待”,庄子提出的所待又是何种含义呢?
根据东晋玄学家高僧支遁对《逍遥游》一文的理解,“所待”有两种含义。一为凭借外物,一为伐于心内。[1]所谓凭借外物正如同庄子在文中举出的“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这一经典事例。所有事物因身形大小、个体能力不同,“所待”的事物也皆有所不同。而所谓伐于心内,即为各类生物在心灵中不够自由。正如文中“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一句所说,世间万物虽有多种区别,妄自揣测自己所不能触及的事物即为心中有“所待”。担心自己会被更高级的存在所贬低,从而发自内心的将自己所未知的事物加以否定,拒绝承认其存在的意义。这正是“伐于心内”的最真实体现。
二、分析文中事例:由万物是否“有所待”展开思考
《逍遥游》一文笔锋飘渺变化多端的写作手法在令人惊叹。庄子引经据典、所用事例之多之余,却也为解读本篇文章事例与理解文章核心思想带来了困扰。文中鲲鹏的事例一说再说,斥鴳、蜩与学鸠等小生命不停的露面,各种繁杂的类比手法给人支离破碎、不知所云之感。然而,庄子在文章最后提出的“所待”一词,正是将全文所有事例连贯串起的完美线索。[2]因此,在解读本篇文章的事例时,只要将其所有事例整理分类,通过对不同观点的理解,即可在多个方向针对文中事例否有“所待”进行思考与讨论,从而最终得出对“逍遥”不同的解释。然而,世间万物是否真的“有所待”呢?不同时期的玄学家有着完全不同的见解。
(一)万物“无所待”:各有定分的适性逍遥
西晋玄学家郭象在他为《庄子》一书所编写的《庄子注》中对《逍遥游》篇的解题即为“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与其间哉!”[3]郭象认为,世间万物虽有小大之分、寿夭之别,但只要安分守己,万物都可获得逍遥。具体而言即为“以小求大,理终不得;各安其分,则大小俱足矣。”[3]世间万物虽生长于世,但并无所待。因为世间万物皆有自己的定分。正如同大鹏飞翔于九万里之云巅,而斥鴳只能腾于树梢,虽有能力的区别,但二者都是逍遥的。大鹏适应自己“徙于南海”的习性从而得以逍遥,斥鴳能力有限,只能盘旋于灌木之间,却可以通过“安其分”获得自己的逍遥。正如文中斥鴳笑着说的“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在郭象看来,这正是斥鴳“安其分”的表现。斥鴳做到了接受自我,大鹏的能力超出了它的理解范围,它并没有强求,而是在话语间强调了自己的能力,对自己加以认同。蜩与学鸠亦然。
从自然界的事例转向人物事例的话,郭象认为人的痛苦源自“羡欲之累”,而世间大小、寿命、贵贱都“各有定分”,不可改变。唯有放下对他人无畏的羡慕,安于性命,才能根除人生的痛苦,达到“逍遥”的境界。圣人有圣人的逍遥,普通人有普通人的逍遥,只要认清自我的生活,在精神境界上物与物、人与人是没有高下之分的。[4]正如文中出现的“智、行、德出众者”、宋荣子、列子,他们都是“无所待”的。列子能御风飞行,是他超出常人的能力,他接受自己并来去如风;宋荣子对自身“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不在意他人的看法,不急于追求发展,是他自己的自由;“智、行、德出众者”他们满足于众人的推崇,君王的任命,却也是他们自身的德才获得的生活方式。在郭象看来,这些人物都是获得了“逍遥”的。“各安其分”是一种超出庄子提出的“至人、神人、圣人”所拥有的“逍遥”的“适性逍遥”,而《逍遥游》中出现的这一系列事例皆是可以解释为万物“无所待”的。
(二)万物“有所待”:至圣之人的无欲逍遥
与郭象完全不同的思想流派起源于东晋。东晋高僧支遁提出使用佛法诠释庄子的逍遥论,他提出“鹏以营生之路旷,故失适与体外;鴳以在近而笑远,有矜伐于心内”[4],不管是大鹏还是斥鴳,都是“有所待”的。支遁认为大鹏的“所待”一是由于身形庞大,二是由于营生路旷。虽然大鹏身形庞大,飞的既高又远,但是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有所待”的,“非冥海不足以运其身,非九万里不足以负其翼”正是最好的解释。由于身形庞大,就连存活所需要的能量都要远超万物,大鹏的存在就是因为“所待”万物而得以成立的。而即使万事俱备能量充足,“适南冥”这一行为本身就足以使大鹏为外物所累,必须“所待”外物。大鹏纵然风姿超绝、睥睨万物,但在支遁看来它绝非“无所待”。而与大鹏相对立的斥鴳、蜩与学鸠则“所待”在心内。虽然这些小生命能够像郭象所说“各安其分”,但是它们将自己的狭小的观念强加在远超自己能力之物的行为上,并“笑之”以嘲讽,正是它们心中“有所待”的典型行为。而文中提到的人物亦然,不管是御风的列子还是不谓外物的宋荣子,他们无法超脱于万物,也无法完全的脱离生活。而作为人,哪怕心中无欲无求“无所待”,但在肉体上同样是需要万物的滋养,从而获得生命。因此,在支遁看来世间万物皆是“有所待”的,唯一能够获得逍遥的,只有不论精神与肉体都无欲无求的“至人、神人、圣人”。源于宗教信仰,支遁认为最能担起“逍遥”二字的,只有至圣之人——佛。
三、辨析庄子思想:何为“逍遥”
世间万物是否“有所待”的观点从古至今层出不穷,而庄子本人对“逍遥”二字的解释在文章的结尾处就以点明。在提出“所待”这一核心观点后,庄子如是说“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庄子认为,真正逍遥的人就是“至人、神人、圣人”。那么这三者所对应的特点即为庄子本人的“逍遥”观。然而,在对《逍遥游》中的思想进行诠释的理论中,郭象与支遁二人的观点可谓极其对立,各居鳌头。却在各有所通之处的同时也兼具不足。郭象之言過于屈于现状,支遁之理难以深入生活。如若只借鉴二人的观点是很难真正推论出“无己、无功、无名”三者之意,也很难得出“何为逍遥”这一最终的结论。
唐代西华法师成玄英在他的著作《庄子疏注》中对郭象的思想加以延申。成玄英认为“是以大舟必须深水,小芥不待洪流,苟其大小得宜,则万物皆逍遥”[5],他指出庄子的逍遥,即是“所造所适,遇物逍遥”[5]。他认为,无论是鲲游北海,还是学鸠决起榆枋,虽有大小远近之殊,但只要所遇斯适,即使各有所待,也都可以得到逍遥。正所谓世间大小、寿命、能力都各有不同,但世间万物只要接受自己,努力做好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各司其职,放宽心态,不强求外物,则可达到“逍遥”的境界。[6]成玄英的这一观点则是很好的补充了郭象观点中的不足。郭象虽在自己的理论中言万物玄理,却句句都在规劝人们安时处顺,引向的是对既定现实的顺服与屈从。而成玄英将“各安其分”修改为“各司其职”则是真正点明了郭象“适性逍遥”的主旨。
而“无己、无功、无名”的真正含义正是将郭象、支遁、以及成玄英三人的观点加以结合,方能见其真章。在接受自己的同时,精神超脱肉体能力极限,是谓“无己”;安于现状各司其职之余,不强求功名,是谓“无功”;努力提升自我修养,却并非贪慕声名,是谓“无名”。做到此三点者,方能真正得以“逍遥”。
然而,庄子的“无己、无功、无名”的观点实在过于严苛,难以在生活中得以运用。无论万物,生活不易,又何来闲暇之余去追求规定如此严苛的“逍遥”?因此,庄子的“逍遥”并非常人所能涉及。但辨证思考后会发现,无论郭象与支遁二人,还是后来者成玄英,他们对“逍遥”的解释虽各有片面之处,却真实的反映了社会中部分人群的精神需求。或许,“逍遥”本无它意。正如庄子所说“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列子御风而行、超然外物,都无法做到真正的无所凭依。那么平常之人又何谈追求真正的“逍遥”呢?认清自我,开拓心胸,有大鹏之远志,袭仁德义理之名,做智、行、德出众者,各司其职,遇物逍遥,找寻到属于自己的“逍遥”观。这或许才是对庄子“逍遥观”最恰当的理解。
注释:
[1]叶蓓卿.“适性逍遥”:历代阐释庄子逍遥义的重要指向[J].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8年(9):P76-79.
[2]陈益林.难而化易,简而能丰——《逍遥游》教学札记[J].语文知识.2017年(8):P14-16.
[3]郭象.庄子注[M].中国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P7.
[4]陈寅恪.逍遥游向、郭义及支遁义探源[J].清华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1937年(02):P309-P312.
[5]成玄英.庄子疏注[M].中国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P11.
[6]贾宗普.论前人对庄子“逍遥”的不同阐释[J].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1):P34-P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