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坡上会晓苏

    一

    人与人的际遇有时像谜,如水之交偏偏常系心间,神交已久往往却少谋面。我同晓苏的相交便是如此。

    其实,我与晓苏小时候都生活在店垭镇,那时叫公社。公元一九六二年一月,他出生于油菜坡;六月,我出生于天宝寨。如果从千担沟走捷径,油菜坡与天宝寨也就七、八公里。按讲,我们小学同不了学,中学是有机会做同学的。但我在店垭只读了半年初中便随父到重阳就读,他读初中则在万寿,从而与晓苏失之交臂、无缘同学。

    一九七八年夏,我从马良高中毕业下放水田茶场,次年知青政策松动,我返校复习准备参加高考,临考前夜却突发高烧,染上痢疾。高考泡汤,却也无憾,因我自知功课力有不逮。这年,全县仅有四人考上大学,且全是“店垭娃”,其中三人都与我同过学,唯独晓苏不是同学。店垭地面不大,一下子考上四名大学生,其余十个公社包括县城都剃了光头,成为那一年全县最大的新闻。作为店垭人,我着实为他们高兴、自豪,也以他们为榜样,后来经过努力,我终于从工作岗位考入向往的师专中文系。

    一九九四年秋,我到武汉参加会议,特意去拜访晓苏。彼时,他的小说创作已很有名气,我已读过他的《山里人山外人》《黑灯》《狗戏》三部小说集。因为也曾揣有文学梦,我对有缘同乡无缘同学的晓苏特别景仰。

    在华中师范大学他不够宽展的居室里,最吸引人的是一架架整理得整齐有序的书刊。为我沏上茶后,他随意抽出几本文学杂志,上面都刊有他的小说。他告诉我他正在创作大学校园黑色系列小说,已陆续发表了十余万字。我向他吐露自己喜爱文学,业余尝试写过散文,但公文压身,常怀“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之憾,只能把文学作为一种业余爱好。他鼓励我这样便好,主次分清,不患得失,心有安处。并谦虚地说他自己也是业余爱好,教学及校刊编辑任务重,创作用的都是业余时间。他对我讲,以后如有散文作品,可以寄给他帮助推介。他说得极为真诚,没有一丝虚套。交谈中,他圆圆的脸庞始终挂着微笑,比他印在小说集上的肖像笑得还要本真,质朴中透出儒雅,和蔼里显出善良。那时我们三十二岁,知晓他已有经年,见着他却是首次。但一见如故,似老朋友一般。

    回到县里,我记着晓苏对我说的有散文作品寄他帮助推介的话,但觉得他主编的《语文教学与研究》是教育期刊,纵使其中的“教师文萃”栏目发表文学作品,我的身份与此不附。其间写过几篇散文,没好意思寄他。一九九五年秋,我到寺坪调研,忆起最初参加工作在该地发展长毛兔的往事,写了散文《皮家坡之忆》,报纸副刊嫌文字长未予刊发,我试着寄给晓苏,他果真在“教师文萃”栏目刊发了两个页码,让我冒充了一回教师。不过,自此之后,限于身份不当,也担心给晓苏制造麻烦,我便没再寄作品给他。

    一九九七年我调襄阳工作,一切都需从零开始。公文任务更加专业,工作标准要求更高,加之妻子调动、孩子上学、操心住房等等,文学兴趣便有些淡了,写的读的都少了。数年里,也知晓晓苏小说创作成就斐然,但除了读过他的《五里铺》外,其余大量作品关注、阅读都不多。当然,也因为一个时期社会阅读多元有变,即使阅读文学作品,我也偏于散文,由此中断了与晓苏的联系。但是,晓苏这面故乡鲜艳的文学旗帜一直飘扬在我的脑海里,每每提及,我仍像当年为他们考上大学一样地为他高兴、自豪。

    二

    不知不觉,如今我们都已步入“奔六”岁月,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正所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际遇,随着新媒体时代的到来,手机成为最便捷的阅读工具。也是店垭籍的八零后明瑞,身在北京,心系故土,创办了《家在保康》微信公众号,坚持刊发保康人写的文章。晓苏作为享誉当代文坛的著名作家,竟一直高度关注、支持这个平台,不仅经常把自己的作品提供平台转载,而且对平台发表的许多文章进行精准点评,激发了众多保康人写作的热情,提携了一大批保康草根作者。

    晓苏的热心参与和悉心扶持,也使我重拾散文创作信心。我们互加了微信,打开了本已早有的神交之门。三年多来,利用业余时间,我写了三十余篇散文在《家在保康》《地名古今》《中国散文家》等微刊、报刊发表,其中多篇得到了晓苏的点评。他的点评有时简洁明了,如“喜欢读敬东的散文,有想法,有文采,有韵味”(《草原在南顶》);有时感同身受,如“亲情散文一旦融进地域文化元素,顿时上了一重境界”(《送二叔走路》);有时诙谐调侃,如“作者对岳父都爱得这么深沉,对妻子爱到什么程度便可想而知了”(《怀念岳父》);有时誉词满满,如“敬东散文,自成一家”(《静谧的海参崴》),对我早年写的八千余字的《天留奇绝在傣乡》,他甚至说“敬东厉害,大器早成”,颇让我汗颜、脸红。他还借助点评我的长篇游记《西路苍茫》,指导《家在保康》微信平台办精办细——他写道:“敬东的文字,需要逐字逐字地咀嚼,才能品透尝尽,一目十行,走马观花,绝对开卷无益。因此,我特别欣赏分段连载这种发布方式。好东西是不能一下子吃完的,吃完了也消化不了。而且,连载还能形成悬念,让读者念着想着,等着盼着。再说了,眼下微信公众平台这么多,重要的不是数量,而是质量。与其每天发一篇粗制滥造的,不如每周发一篇精雕细刻的。”他的這些点评都是通过手机微信平台阅读后的有感而发,真情实意,饱含期翼。

    去年我加入省作协会员,晓苏作为省作协副主席,第一时间在微信群里发布“祝贺散文家敬东入会”的消息。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称“家”断是不够格的。他的真诚祝贺,他的拔高称呼,对我是莫大的鼓舞和鞭策,是温馨的激励和提携。

    三

    华师初见晓苏,算来已有二十五载我们未曾谋面。而近些年里,他频频回乡体验生活,讲习文学创作,创办“教授下村季度讲堂”,参与乡村文化振兴等等,有时我知道,有时活动结束回省城后我才知道。在互邀相聚上,他约我回保康相见的次数要比我约他到襄阳相聚的次数多。而每次,或因他到襄阳时我在外地出差,或因他约我时我不得空闲而遗憾错过相见。今年六月底,晓苏在店垭开展“家风建设与乡村振兴”讲座,二十九日晚,他“微”我:“敬东好!欢迎明天来马良做客。”次日是周日,而我们周日加班已成惯例,我只能抱歉说去不了,被动邀他来襄阳相聚。七月三日,他又“微”我:“敬东,周五有空吗?请来马良做客。”无奈我正陪省委政研室调研组调研,不能前往;九月二十七日,他再次“微”我:“敬东好!明天有空吗?请到马良我家吃晚餐。”可惜节前事稠难以抽身,我回复“十一”假期一定去马良拜见他。

    我并无什么见树,晓苏却这样看重我,三番五次地邀约去他家里做客,我实在感动不已。十月二日值班毕,我便打电话说去马良(他们兄弟五人在此为父母盖了别墅)看他,他告诉我他在油菜坡老屋帮忙乡邻办喜事,我说我先回保康,等他忙完再去马良见他。不一会儿,他“微”我:“如果你不怕苦,欢迎到油菜坡我老屋吃午饭。”我欣然应允,告诉他我从襄阳直奔万寿高速出口。他问我一行几人,还问我夫人姓名,并发来定位,详告下高速后的路线;其间,估摸我的车程后又几次打电话指点进村之路;离下高速还有十分钟时,他问我车子底盘高不高,我说是妻子开的小波罗,他让我就到高速出口等候,他派底盘高的越野车来接。其心细如丝、热情满怀,令我与妻子为之动容。

    在越野车的引领下,穿过密集的树林,绕过层叠的梯田,我和妻子到了晓苏老屋。老屋不老,坐西向东,簇新,洋气。来不及端详,迎上来的晓苏与我两手相握,四目相视,欢欣充溢心扉,笑意写满脸颊。他的微笑没变,头发依然黝黑浓密,白皙的圆脸上虽然增添了岁月的沧桑,但眠嘴一笑,灿然如淑女一样妩媚。

    午饭前,他领我参观由他设计、出资重建的老屋。迎东而开的大门门楣上,镶嵌着著名作家徐则臣题写的晓苏父亲大名“苏天铨老家”牌匾;宽敞的客厅正中墙壁,悬挂着晓苏父母的合影,两旁依次是其兄弟间、妯娌间及小辈们的照片,北侧楼梯间设置的是一排别致的书柜,摆满了他各种版本的文集;东墙及二楼走廊,有序挂着一幅幅多位知名作家的墨宝、女儿的画作以及他与妻女的生活照,二楼南墙壁则并排挂着他们兄弟五人的单照。顺走廊往南入室,他说在这间房子里特别有灵感,已有多篇小说诞生于此。

    我随他来到东窗口,透过明亮的玻璃,窗外风景一览无余。稻场边,苏父五十多年前栽植的花栎树,高大粗壮,枝繁叶茂,树上的橡子已经成熟,落了满地;下拉视野,坡下悠长的山坳里,呈南北向横亘着一脉山岗,长约千米,树密林茂,酷似一条富态的卧龙,分不清哪头儿是首,哪头儿是尾;远处,黄坪、白蜡坪尽收眼底,白龙洞河绕村而流;东西南北,四山蔓延,遇口即封,逢缺便补,把数个村落围得严严实实;晓苏老屋所在的望粮山踞守于西,东北南三面合围之山,舒缓交错,朗然在目,好一个辽阔而藏风聚气的风水宝地。最为奇特的是,紧挨晓苏老屋西北角,竟有一孔龙洞,泉水四季不涸,碧澈如镜。我忽然明白,晓苏把数年前售出的祖屋回购重建一新,也许不仅仅是留恋他们如今都有出息的兄弟五人都出生在这一风水宝地,不仅仅是留恋这里的水土滋养了他们兄弟五人的甘苦童年,而是要把这里作为他观察、思考、研究乡村变迁的标本,作为他了解乡亲所思、所想、所盼的基地,这里是他的根,是他取之不尽的创作源泉。他对我讲,退休后会每年回来住几个月,融入这里的空气、阳光、水土、故人。

    其实,晓苏的精神世界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故土、故人。自二零一二年以来,他坚持每年清明节回乡参加苏系家族清明大会,祭奠祖先,与苏氏长幼一块朗诵族训族规,就蘇系家族过去一年创造生活的成绩进行回顾总结,对存在的问题进行探讨分析,结合新的努力方向提出改进办法,并作词制作族歌,将族训、族规、族歌及历年清明大会情况报告编印成册,供苏系家族参照执行。在当下乡村族系凝聚力日渐势徽、乡村家族自治缺失、乡村治理载体不足的新情况下,这一由晓苏倡导、以文化为引领的苏系家族活动,可谓开创了乡村治理新风,提升了乡村精神文明区位,堪称现代乡贤融入乡村治理的典范。

    在新中国七十华诞这个特别美好的“十一”节前,晓苏在又一次回乡组织开展以《美丽乡村需要动人歌声》为主题的“教授下村季度讲堂”活动后,不急于返回省城,而是留下来参加曾经的乡邻的喜事,为一对新人喜结良缘发表热情似火的祝辞,用真诚的祝愿和赞美,鼓励一对新人创造新的生活,劝慰一对新人的父母放手放心孩子们的成长与进步。接下来,他沉醉激越的乡间唢呐,他分享地道的故土喜宴,他与乡亲们插科打诨,他同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忆叙陈年旧事……什么是不忘初心?什么是深入生活?什么是扎根人民?晓苏以其俯身大地的行动自觉,以其泥土芬芳的优秀作品,给出了自己最好的回答。

    四

    开饭了,晓苏将我与妻子引至餐厅,偌大的圆桌摆满了店垭风味的各种菜肴。让我诧异的是,桌上还放着印有“苏天铨老家”标识、晓苏临时书写的客人姓名坐席卡,这时我才明白了途中他问我妻子姓名的原由。我与妻子的席卡摆在主宾位置,客人除了我与妻子外,其余均是晓苏亲戚,有爷辈苏系会长苏安发,有父辈舅舅王盛英夫妇,有平辈堂姐、堂嫂、表弟夫妇。晓苏一一介绍后,我表示要让老辈子坐主宾位。晓苏说:“老辈子是我的亲戚,你是我的客人,亲戚常聚,客人不常来,这样坐长辈们不会有意见。”

    客随主便,我只好忐忑入席。舒服的是晓苏不喝酒,与其一样,我也无此奢好,便以果汁代酒宾主互敬,又轻松敬了各位苏家亲戚。席间,晓苏频频劝我与妻子品尝诸菜。晓苏爱人没有同来,我纳闷一大桌好菜是谁的手艺?只听晓苏对其表弟、表弟媳说:“表弟在外创业,十一回来看媳妇,昨晚的恩爱可能还没透墒,但是,我现在要麻烦弟媳,你去帮忙再炒两个素菜来。”他风趣幽默的话语引得一桌人都乐了。这个时候,堂姐、堂嫂要争着去炒菜,表弟媳红着笑脸抢先站了起来。晓苏对她说:“弟媳你最年轻,你最漂亮,还是你去炒最合适。”表弟媳兴致勃勃地去炒菜,不一会儿便端上来一盘切得极细的土豆丝。我看懂了,这一大桌有腊蹄子汤、腊肉炒炸胡蔋、土鸡爪、青蔋炒肉丝、牛肉片、小白菜、秋南瓜、土豆丝、蒸红薯等荤素搭配的佳肴,是晓苏堂姐、堂嫂、表弟媳团结协作的成果。接着,晓苏又说起了堂嫂的逸事。他说堂嫂年轻时长相漂亮,与堂哥互相对上眼后,由于那时思想封闭,不好互表爱慕,堂嫂便心生一计,在田里插秧时见堂哥从身边走过,故意歪倒在堂哥身上,便由此“失身”,堂哥从而非她不娶。大家又被堂嫂的故事逗得哈哈大笑。

    都说晓苏是个有趣的人,他的生活有趣,他的为人有趣,他的小说有趣,不想他在亲戚堆里也是这样有趣,用善意的玩笑让大家开心开怀,用巧妙的玩笑令堂嫂、表弟媳争相下厨。

    前不久,在写了五百余万字小说之后,他的首部散文集《桂子山上的树》出版了,读者好评如潮,称他的散文妙趣横生,耐人寻味,有晓苏式的幽默。于是,在他签名赠送我的多部著作里,我首挑《桂子山上的树》开读。果然,无论是写人与事、山与水,还是书谈与话、感与言,甚至序与跋,几乎每篇都让我忍俊不禁,让我情愫升华,让我欲罢不能,让我受益匪浅。果然,文如其人,其诙谐有趣的文字像他的人,其自然质朴的文字像他的人,其深情款款的文字像他的人,其底蕴深厚的文字像他的人。

    油菜坡上会晓苏,真是会到了一个令我快乐的人。

    郝敬东,散文家,现居湖北襄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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